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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吹抚著绣帏,窗棂飘进数点梨花,那洁白如丧幡的凄清,在扭动的薄纱掩映间堕落。董贤仰视苍穹,无边的沉凝也只是默默与他相望。
艰难,唯一死。竟……连死也不能。董贤伏地恸哭了起来,连死也不能……
诏书颁布,封董贤为「高安侯」,息夫躬为「宜陵侯」,孙宠为「方阳侯」。而董贤的采邑,一封就是千户,还有皇上赐下的二千亩地,何止富甲一方?都可以划界称王了。
董贤阖家搬入皇上所赐的宅院,就在未央宫北门正对面。朝臣们入宫,都由北门,也顺便到董府拜见一番,是少不了的。若说皇宫有正副之分,到底未央宫、董府谁正谁副,也很难说。而住过皇宫的董姓,住进此宅,才讶然发现比皇宫还豪华,壁柱的每一个角落都是细工,楼阁亭台,山池玩好,也就罢了,居然连前殿、後殿等宫制如数用上,几乎令人疑心皇上不住未央宫,要搬到这里来了。
董贤封侯,庆祝的宴席也都由长安厨包办,皇宫里派出的一大批宫监、奴隶出出入入上上下下打点料理,皇上即位也没这麽隆重过。使者整天在长安城奔走,朝中大臣派人通问致意,豪华的马车,干练的仆役、官吏出入各店铺采办,互相走动的朱门巨户前,天天马车挤得水泄不通,等著投名的使节等得大排长龙,整个长安,都要为了董贤的大喜而翻过来了。
傅太后并不加以干涉,甚至容许官员公然向董贤拜贺,令傅家的官戚万分不满。皇后的父亲傅晏在太后面前哀伤地诉苦,万岁宠幸董贤,置礼法人伦於不顾,不要说冷宫中年轻的皇后了,至少也要为汉祚打算啊!
「董贤神气不了多久的。」傅太后面无表情地道:「万岁年轻荒唐,一时也就腻了。」
「不见得吧?像先帝宠幸佞臣张放,就至死不回……」
「大胆!」傅太后愤怒地斥喝,傅晏连忙跪地叩头不已,吓得说不出话来。年逾半百而仍美貌的太后,为了保持容颜,从不轻现怒容,现在却脸色铁青,柳眉直竖。
「你敢拿皇上比喻先帝?欣儿聪慧英明,王老太婆的昏庸儿子,根本不配和欣儿相提并论!」
「臣弟知罪,臣弟知罪……」解释只有越描越黑,傅晏自知失言,惶恐地喃喃说道。
「罢了!哀家自有主张,退下吧!」
傅太后心烦意乱,这些外戚眼光浅短,没有一个是可以商量大事的栋梁。倚躺在丝垫中,微微皱起双眉,头真的痛起来了,欣儿……,为什麽喜欢董贤?不明白,真的不懂为什麽。也许,连欣儿也回答不出所以然吧?宠爱谁都好!傅太后几乎要说出这样的话来,只要对方不是……不是个男子。
一想到王政君也许,不,王政君一定在她的宫中冷笑著,看著,傅太后就全身发冷,眼前黑暗。曾轻视著王政君为了张放束手无策,让赵飞燕姐妹横行,如今,自己竟也落到这个地步。怎麽会这样?不行!绝对不允许董贤全身而退!傅太后缓缓坐起,下令摆驾。
上书房中,只有祖孙二人,以及几个侍从。太后从宋弘手中亲自接过药碗,刘欣恭敬地立在面前,让太后温和地抚著肩背。
「皇上近来越憔悴了,是哀家疏於照顾。」
和董贤还在冷战中,刘欣整天都吃不下、睡不著,勉强视政,也倍觉辛苦。太后知道的话,一定会怪罪圣卿。刘欣努力一笑,道:「不,朕精神甚好,太后担心了。」
「先帝以来,汉室便一厥不振,都要欣儿费心。哀家若能助你就好了……」傅太后长叹一声。
刘欣笑道:「自从孝元皇帝时,太后不是就一直想当个辅国之臣吗?」
「嗯,烈士暮年,壮志不止呀!」
祖孙两人都笑了,太后让刘欣饮完药,拉著刘欣的手坐下,道:「这些年,苦了你了……」
「不,太后……」
「哀家知道,」爱惜地抚著刘欣的脸,「好久没有和你说些话,有时候还会梦见你小时候坐在膝上,玩哀家的玉佩的样子。」
刘欣默默不语,良久才道:「我不记得了……」
「不要紧,只要我们之中有一个人记得就够了。」傅太后的微笑中,有一丝寂寞。刘欣发觉,不是太后对自己无情,自己不也没有好好奉养太后吗?一阵心痛,刘欣不禁躺在太后怀中,感受那熟悉的气味……刘欣闭上双眼,道:
「是这样的梦吧?朕现在记得了……」
左右不知何时退下了,傅太后轻轻抚摸著刘欣的头发,强忍著哽咽,含笑道:「过去是不会回来的,皇上忘记的事,都当作没有过,也可以……。哀家只希望,皇上能想想未来。」
「未来?」
「未来,哀家不能在皇上身边的时候,皇上也老了的时候,国政不知道会变成什麽样的时候。那时,皇上还有什麽?」
刘欣苦笑道:「这就是未来呀……」
「皇上,人不能没有家室子孙,一切都不重要,把自己的血沿续下来,有人流著和自己一样的血,您才是不再一个人……」
刘欣突然明白了,心中一寒,倒退下座,道:「太后……就是来说这些的?离开圣卿就对了,是不是?」
「董贤只是你的玩物,不能为他罔顾朝纲呀!皇上至今无嗣,你要谁都可以,再美的人,哀家都会替你找来……」
刘欣叫道:「不要!朕通通不要!朕的一切,都是太后替朕找来的,甚至天下!只有圣卿,是朕自己发现的东西,朕只要圣卿!」
「你这不明白的孩子!太愚眛了!」
太后根本不懂圣卿对自己有多重要……刘欣失望地转过身去,和所有的人一样,没有人知道自己多需要圣卿,没有他,整个世界都毫无意义。
「哀家……在此代天下向皇上请命。」
「太后!」刘欣惊呼著扶住要跪下的傅太后,自己跪在祖母膝前,「孙儿不孝,……不要逼朕,求求太后,不要再逼朕了……」
「你是皇帝,天下谁敢逼你?只求万岁留住汉家香火,不要把汉嗣断在你手里。」傅太后毫不妥协。
刘欣只觉全身无力,双肩好沉重,「有子嗣……就好了吧?是女人……谁都可以……是不是?」刘欣缓缓道,「……朕……知道了……」
不久,刘欣下诏徵董玲入宫,拜为昭仪,是位置仅次於皇后的嫔妃。乍然拜领诏书,董贤几乎晕了过去。然而,皇上只是冷冷地望著脸色苍白,站立不稳的董贤,宛如报复者般冷酷。
这逼人的富贵,全国都在看。同时,匈奴的上书已送入未央宫,掀起新的震动。
第十一章 葛生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後,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後,归于其室。
──唐风?诗经
匈奴上书,请求到中国来朝见,使朝政被转移开注意力。刘欣把大臣召入宫讨论时,董贤微觉奇怪,来朝见就来朝见,为何不能下决定呢?匈奴的国书传与众臣看毕,刘欣道:
「众卿以为如何?可分别奏来。」
丞相王嘉道:「回皇上,匈奴与我通和已久,所幸边疆无事,骤然要求上朝,恐怕另有所求。」
御史大夫贾延道:「如今的乌珠单于,不同於前任单于,虽然倾向中国,居心实难猜测。强大的夷狄并非只有匈奴,还有乌孙、康居,三足鼎立,为了稳固匈奴与中国的关系,乌珠单于前来,必需竭力招待,大肆赏赐,诚万民之累也。」
刘欣道:「丞相和御史之意,是拒绝匈奴入京了?」
王嘉道:「以臣愚见,乌珠单于行事深谋远虑,不可小觑,此事还宜从长计议。」
刘欣「嗯」了一声,没有让不高兴的表情出现,他向来不爱听这种模棱两可的话,道:「左将军,您精研兵法,才略过人,有什麽意见,直陈不妨。」
「末将惭愧。」左将军公孙禄道,「历代的单于有凶暴有良善,都在中国恩威并施下,归顺臣服。乌珠单于仰慕天威,应无二心。然而近来天灾频仍,若供应匈奴,恐怕是笔沉重的负担,此外无他虑。」
侍中傅商却道:「启禀万岁,匈奴从西北而下,气势压人,恐有不祥。」
「什麽不祥?」刘欣愕然。
「回皇上,当今四方虽恢复了祭祀,以镇守王气,但新祠不久,诸事更宜加倍谨慎。四十六年前匈奴朝见,而孝宣皇帝驾崩;三十年前匈奴朝见,而孝元帝亦驾崩。可见匈奴之厌人。」
皇上多病,国内的日常行事已是禁忌百端。傅商此话一出,众臣均恍然大悟,绝不可以同意匈奴来朝见,否则就有「企图不利於万岁」的嫌疑。
公孙禄不屑地道:「是吗?九年前搜谐单于来朝,未入塞,即行病逝,也是受中国所厌而死吗?」
大臣们虽觉公孙禄之言有理,但避嫌为上,还是众口一词地反对匈奴朝见。刘欣便依众臣之见,回书婉拒,厚遣匈奴使节回去。
夜晚批著奏章,刘欣还沉吟不已,总觉得匈奴之事,处理得太草率了。群臣互相推诿,只要自己没事,国家大计毫不放在心上的态度,被他看得一清二楚。傅商那一番话,一定是傅太后的授意,弄得大家不敢提出别的意见,一群怕事的循吏!刘欣郁闷地翻找每一份奏章,看看有没有人提出具体一点的建议。这群官僚食朕之禄,只会批斗圣卿,一遇到大事就缩头当乌龟……
正在气头上,转头一看,侍候在旁的董贤正趴在几上睡得沉了。刘欣更加有气,放下奏章,待要去唤董贤,突然一阵晕眩。
「万岁!」宋弘惊呼著上前扶住刘欣,「取药汤来!万岁,夜深气寒,该就寝了。」
「不必……」刘欣闭著眼,靠在宋弘怀里,叹了一口气:「这是老毛病了,朕还可以……」
董贤被这一番骚动惊醒,看著皇上疲倦不堪的神色,不禁中心郁然。侍臣端药进来时,董贤主动接了,上前喂刘欣饮药。刘欣喜出望外,慢慢就著董贤的手饮完汤药。
董贤一语不发地退回座,刘欣不知该说什麽,只对董贤微笑,继续批奏。
宋弘暗自叹气,只要董侍中稍微对皇上亲一点,皇上就什麽都不会介意、不加责备了。自古以来,有哪个如此委曲的皇帝?
刘欣心不在焉,不时转过眼看看董贤,怕他会不见了似的。那一日激烈的吵架之後,董贤有好几天不吃不喝,不说不笑;渐渐平静了下来,就变得老是若有所思。刘欣忍耐著不去讨好他,硬是端出皇帝架子,和圣卿斗气,两人冷战到如今。圣卿虽屈服於帝威之下,刘欣却实在不愿意拿君臣之分对付他,越是如此压迫董贤,内心就越是想弥补什麽,越爱他爱得不知如何是好。董贤变得更加疏远,那双幽潭似的双眸,多了欲言又止的迟疑,想向他问什麽,而压抑著不说。刘欣再笨也知道董贤的要求,这偏是刘欣最不愿想起来的,朕的圣卿,和那个人在野地荒郊……一想到那种场面,刘欣就气得恨不得杀了圣卿,什麽羞耻?什麽「禽兽之行」?圣卿和那个人……刘欣有时想起来,竟会愤怒得顺手就摔东西、捶几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