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一辆朴素的马车,悄然滑出宫门,宿卫依例拦住,要求验明身份。车夫说是刚任职的侍郎,逢休沐之期,出宫返第。卫士犹不肯放行,要验看符证,才能出入宫廷,车夫遂不言语,等著侍郎交证件。
车内迟疑片刻,伴随著一阵似有若无的香气,传出轻似和风的好听声音:「……那个东西,好像忘了,入宫时没说要看啊……」
宿卫有的粗疏有的谨慎,卫士冷下脸来:「那就不能出宫!没有证件,犯的是擅闯禁闱之罪!」
此罪重起来要砍头或充军的,连车夫都心惊胆跳,车中的声音还是如常温和,似乎不知道自己的危险处境:「那我回宫好了。」
「不能擅闯禁闱,你听不懂吗?」
「不能出去,也不能回去,请问大人我该怎麽办呢?」车中人认真得近乎天真地问道。
竟有此等白痴!当然是要押下大牢。卫士正要喝令,急促的脚步声赶来,气喘吁须吁地扬著一份证件,跑上前来:
「等一等!这个……幸好……赶,上了……」
侍郎的制服有点凌乱,玉佩都似乎要被太急的跑步所震碎,喘著气,停在车边,扶著车轼,边喘边把证件交给卫士:「失……失礼,他才刚,刚上任……这是证,件……」拍了拍胸口,拭去汗水。
「谢谢你了,许郎官。」
许恭仍拉著车轼不放,一脸邀功的笑容:「没什麽,小小的举手之劳,何足道哉!」
卫士验过,火光下那文件上的名字「董贤」二字,流映著璨丽的光芒,合上证件,无奈地递向车:「快走吧!下次不可了。」
「晓得。」
玉佩滑动,引发一阵悦耳的锵铛,车帘微掀处,那只晶莹的手,就像月辉揉聚而成,发出一抹漾动的幻美。火光掩映,阴影所轻拥的半面,翩然的微笑使焰芒失色。卫士呆呆地看著,接走文件,重新放下车帘上路。直到辊尘渐远,仍不敢肯定:那流转光泽的容貌,是人的容颜所能散发的吗?黑影中皎洁的肤色,宛如透明的、孤独的流星。
董贤倚靠车厢,摇晃中,眼皮逐渐沉重,辘辘之声,单调地重覆著,转动著……
阿贤!
那呼唤如此熟悉,来自最深的心底,总在不设防的时候,扑攫胸口,紧揉著心一般,难以言喻的难受。
阿贤!
董贤一盹,揉了揉眼睛,默默望著帘外黯然的景色。为何又想起来了?不要想那些事情。托著腮颊,一点点细碎的闪光,在睫羽间奔窜。
马蹄声踢踏,依稀的人声隐隐,流水溅溅,闭上眼睛,还隐约有足音玉佩响动……
阿贤,不要走……
董贤掀起纱帏,略整衣襟,仰首看著那双清澈的眼睛,不由得低下眼,硬著心摇头,疏隔地轻道这十年来太麻烦你们,我正想去向你辞行,不想你就来了。
手被拉住,董贤微挣了一下,他不放,咬了咬唇,两人只是无语互望著。
没有任何立场挽留他,可笑的是:最在乎他、最照顾他的,正是眼前这不能决定任何事的人。十年前被马车、褓母护送而来的,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小孩,一瞬间已是如此俊美的少年;当初哭哭啼啼地说爹不要我了,娘不要我了,而今却淡淡地说著告别的话。来去聚散,若原本轻描淡写,这切断肺腑的感受又如何是好?
不能……留下来吗?朱诩艰难而口拙地问。
抛下最好的朋友很困难,但已快要不记得面孔的父母,终於允许自己回去,十年来的不安、飘零之感,是那麽令人恐惧,他没有勇气去面对没有家的未来。只是害怕,而自私地抛下朱诩,自己有一千个理由离开,有家自然要回,有父母自然要侍奉,官家子弟也到了补官上任的年龄了;留下来,要用什麽藉口?就为了他对自己无怨无悔的好?这是於常识说不通的。人的情感,能抵挡多少现实?
朱诩默默扳开董贤的手指,把一个精致小巧的黑色漆盒放在他的手心,不禁怔住了,漆器是大富大贵之家才用得起的奢侈品,他存了多久的钱才买下的?何况它这麽漂亮,细细的金线交错成图,美得不真实。
这才配得上你。朱诩努力微笑著说,我知道会有这一天,路上颠跛,如果头痛了,就用这药盒里的药揉一揉。
不敢回应他,一开口就会哭的。手在发抖,脚也快站不稳了,想倒在他怀里,说我不走,我哪儿也不去了!却更断然地上了车。回头看著他,车厢一震,移动的瞬间,那轮转压碾的是自己的心。
我一定去找你!朱诩大叫,要等我啊!阿贤……
董贤猛然惊醒!
泪水已湿透了衣袖,记不得这是第几个自梦中哭醒的日子,朱诩的一切,比往昔更加清析,在回忆中,连许多生活中的小事也一件一件映现。并不刻意去想,自然而然地就记起他的笑容,开朗地唤著阿贤阿贤。
董贤习惯性地轻触耳坠,泪痕未乾,却不由得浅笑著,六岁那年,爱哭又孤僻、封闭的自己,有一天,被朱诩拉著手,硬拉到父母面前,大声宣布我要娶阿贤为妻!大人们呆了片刻,哄堂大笑,十岁已一表堂堂的朱诩,认真、气愤地又正式宣布了一遍,大人们笑得更厉害,东倒西歪,良久才有止住笑的老媪说诩少爷,你不知贤少爷是个男儿麽?朱诩还不信,辩了半天。是什麽时候起,才明白了男女之分,而认了命?
听说,担任太子舍人是升官捷径,大官们忙不迭地把子弟送去当,可是,当官有什麽好?像诩哥哥家一介布衣,不也很幸福?任御史的父亲每说起官场的种种,都只令他觉得无聊,学问很好的京房被逼死了、丞相翟方进被迫自杀了、淳于长垮台王莽才当上大司马……这就是官场!爹每天耳提面命就是当官当官,他实在没有把握,每个人都争著在太子面前出风头,那就去争吧!董贤能躲就躲,要是爹知道了自己连太子是圆是方都不知道,不被骂死才怪!这麽混一天算一天,居然也被升迁为侍郎,是更有政治发展潜力之位,得以入御左右,据说连淳于长都曾以黄门郎之职出仕,竞争更激烈了。
无竞争之心的自己,大约是同僚中最无威胁性的一个,大家才这麽友善的吧?不过,混得如此夸张的人,居然能迁入宫中,令昔年的同任舍人们羡慕不已,皇上是根据什麽封的官?怕是病昏头了。反正侍郎那麽多,又不缺自己一个,只是诏书颁下的那一刻,閤府欢腾的样子令他颇为尴尬,爹尤其第一次对他露出嘉许的微笑。
每到轮职宫中,五天才一次休沐,在冷清的内苑,反而自在。事情都有人争著做,他只要整理整理文书,或抄抄公文,就没别的事了,落得悠閒。当初急切地想回家,而今,并不留恋什麽。自己到底想要什麽?伴随著这个问题的,是一片空白的感伤。
下了马车,这幢黑暗中看不清轮廓的庞然大物,睨视著董贤皎洁的容貌。突出的檐角楼台,错落的枝桠,在沉重的天幕下割划挣扎著,发出一阵喑呜的低吟。董贤轻按著藏在怀中已有两、三年了的漆盒,走进屋中。
断袖 第三章 击鼓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邶风?诗经
未央宫的麒麟殿,在无数巨灯林立中,本身就宛若明炬,夹殿的走廊上,卫士的铠甲佩刀,反映著刺目的光芒,远远可以望见十二金人的承露盘,在假山馆阁掩映中,流动著光辉。到处的通道都来来去去著内侍、宫女,个个神色紧张地拿著桌灯、食具、锦衬等奔走。大宴即将开始,大司马王莽要亲自检察宴会的布置,王莽大人从小在宫中生长,虽然因新君临朝,王莽被迫收敛气焰,威望可还在的,他那峭刻得不近人情的作风,老一辈的宫侍至今仍会埋怨。急促的脚步声、命令声中,夹杂著乐伎们一两声断续的试音。
先行队伍已经来了,司马府的官员在殿外排好队,内侍们也纷纷退到一旁站定,几个侍郎忙到殿门侍立。
「当」地一响,一具小小的灯架上的环掉了下来,王莽也同时跨入了殿门门槛,吓得内侍不敢去捡,大家都屏住呼吸,恭恭敬敬地迎接大司马。
那张枯槁的脸,有一种太过老成的严厉,全副的大司马制服下高瘦的身体,端正得像竹子一样,目不斜视,一步一步地前行,一丝不苟得令董贤难受,如鲠在喉。那张脸上的皱纹,大概是竹简刻上去的,才会那麽僵直。
那灯环……宴请四宫太后的大典,出了这种破相,可不得了,尤其王莽以找碴闻名大内。王莽眼睛突然一亮,董贤忙以脚踩住灯环,不是看这里!幸好。
「首座二席相并,依何制而为之?」
「禀、禀大司马公,二席是太皇太后与恭太后之席。」内者令忙答。
王莽的红色眼睛更红了,沉下声道:「恭太后,乃定陶之太后,朝廷之属国也,何以侵凌国母之尊?」
「二位太后皆历事三朝,而且已尊恭太后为皇太后,所以皇上特别降了旨意,要……」
「大谬!国母在而贰之,闻所未闻。小子乱法,不可忍也,速速撤了下去!」
内者令冒著冷汗,不得不含糊地指挥著内侍,辛苦战兢地搬下那青色座席,在王莽及大司马府官员的监视下,傅太后的位置与赵飞燕、丁姬同列。怒目注视的王莽,眼中有种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悲伤。瘦削嶙峋的身体,正因强烈的正义感而激动地颤抖著。
在顺畅的音乐、肃穆而没有任何差错的进退下,侍宴的臣子、三位太后以及皇后都就位了,刘欣也入了席,互相背诵般地说著场面话,不时以恭敬凛然的沉默等候著。
傅太后的席次上,空无一人,没有一个北宫的侍者。
刘欣自制的从容中,焦急地偷偷看了太皇太后王政君好几次,王政君的脸色一直那麽温和愉快,温和得像一团面粉。连赵飞燕、丁姬都笑不出来了。才十五岁的皇后沉静地放在腿上的双手,轻轻地发抖,整个人好像一碰就会碎掉。
时刻已至,刘欣硬著头皮宣布奏乐。开始敬酒进肴时,不禁又恼恨又羞愧,到底是谁坏了自己的苦心?强颜欢笑地向王莽敬酒,牙却痒痒的。特别把四宫太后都请来,就是想联络感情、互相协调一些不能在朝廷协调的事,这是刘欣即位後,为了朝廷畸形的势力分裂,想出来的缓冲之策,这样勾心斗角毫无意义!否则閒閒没事举行什麽宴会?还要忍受讨厌的音乐。为了说服四位太后出席,事前花了一番可观的准备功夫,好不容易王政君才答应「亲自」来,赵飞燕忍著亡夫丧妹之恸,丁姬抱病而来,傅太后更是事先要求不能比「老媪」位卑,这下子全毁了!
事後,傅太后整整半个月拒绝踏进未央宫一步。刘欣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傅姓、王姓的争斗已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了。批准了王莽的辞呈,还得小心翼翼地衡量,顺应民心地优待解职的王莽,赏赐车金人力采邑。王家迟早要砍的砍赶的赶,傅太后至少该忍一时啊!
「把哀家这帝太太后的封号,看作什麽了?」傅太后声色俱厉,「太皇太后才算是吗?皇上就也封哀家个太皇太后,看那个匹夫怎麽算!」
「太后保重,息怒。」刘欣苦笑道,被骂了一个多时辰了,亏自己挺得住。
「从定陶到此,是先帝诏命;哀家抚育皇上,是为君临天下,不是来给人欺负的!皇上为何委曲求全?再怎麽说,为高皇帝血裔的,也数不到姓王的去!连君臣之分都分不清,天下还跟著王莽起哄,普天之下,都把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傅太后越骂理由越多,最後只毫不妥协地道:「王家的人,一个也别想当三公!一个也别想保住侯爵之位!」
「可是,太、太后!」
傅太后已拂袖而去。事情是没有转圜馀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