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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童。雷诺不由得再度捏紧了拳头,暗暗地祈祷。你可千万不能去见他。
虽然知道那个人没有来,苗童仍然没有离开。她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到还能去哪里。正在悲恸的时候,身后忽然响起树枝被轻轻踩断的声音。咔的一下,惊得她立时抬起了头。
是坏人吗?还是
她不敢回头。
直到对方一步一步走到她身后,轻轻地搭上她的肩膀,她才就势转过了身。
于谦和的脸半隐在浓浓夜色里,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你”他神色复杂地看着苗童,欲言又止。
但是苗童却开心起来,无论是心里的难受,还是身上的难受,一齐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人都变得软绵绵的,才向前走了一步,就没了骨头一样倒下去。于谦和慌乱伸手接住,揽着她的肩膀一起坐在枯萎的草地上。
“出什么事啦?”他问她。
苗童摇了摇头,只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眼神似聚未聚,似散未散。可能是身体开始习惯了,胸口的刺痛变得麻木,远没有之前那么鲜明了。脑子却也时不时地发起昏来。
于谦和看她的手还捂着肋下,便问:“这里痛吗?”
苗童据实以告:“好多了。”
于谦和不由得蹙起眉头,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他谨慎地解开她的外套,伸手在她肋下轻轻抚触,果不其然,摸到一处异样的凹陷。听到苗童细细地抽了一口气,手便不禁僵住了。一股难言的痛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了四肢百骸。
他勉强忍耐住喉头的苦涩,尽量放柔声音问:“头是不是有点儿晕?”
苗童还是看着他,舍不得把眼睛从他脸上移开:“嗯。”
于谦和看到她流露出那样的眼神,身体里的痛楚也更明显了:“是不是有点儿喘不过气来?”
苗童:“嗯。”
无论他怎么忍耐,鼻腔里都无法挽回地酸涩起来:“很快就好了,”区区的几个字,也必须深吸一口气才能说得下去,“睡一会儿就好了!”
苗童是个聪明人。看着他的脸,听着他的话,似乎也明白过来。最近的医院离这里也就半个小时,可是他却丝毫不提送她去医院。唯有惨淡一笑,轻声问道:“我还有多少时间?”无非就是内脏破裂之类的。反正就要死了,再去纠结怎么死的也不会让她多活一秒。她不想把有限的时间再浪费在毫无意义的事情上。
于谦和眼里一热,落了两滴眼泪。一旦落了泪,就再也忍不住,啪嗒啪嗒直往下掉:“十几分钟?”一滴眼泪不小心落在苗童的脸上,忙用手指轻轻地擦去,声音也变得更轻,“也许更少。”
苗童看到他落泪,自己反倒没了眼泪。平静地躺在他的臂弯里道:“也够了。”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她从来没有想过,才二十岁就会数着秒过日子。每数一秒,疼痛就更抽离一些,而窒息的感觉就更强烈一些。
于谦和看她张开了嘴,像一条离了水的鱼一样徒劳地呼吸,五脏六腑就像刀扎一样。但是他知道,真正被刀扎着内脏一样疼的,是苗童。死亡的阴影在逐渐逼近,只是来得如此之慢。
此情此景,又让他回想起差不多二十年前,那个可怕的午后。他也是这样,看着一个年轻美丽的生命,挣扎在濒死的痛苦里。
他不由得紧紧地闭上眼睛,不敢再看,任凭滚烫的眼泪在脸颊上流淌:“不要这么用力地呼吸,”他哽咽着劝她,“你就可以走得快一点儿。”
他清楚地记得,二十年前的那天,女人用一条丝巾把自己的脖子系在门把手上。门把的高度正好让她坐不到地面,可是双脚还能挣扎着蹬来踩去。她的意志是想死的,但是身体却摆脱不了本能。这样的挣扎,并不能救她,只会延长痛苦。他看着她的头被丝巾绞得歪向一边,两只眼睛都充满了血,通红通红的,仿佛随时会滴下血泪。
“好孩子”
她艰难地从差不多被勒得闭合的喉咙里挤出一点儿声音,破碎不堪。
“帮我一把。”
于谦和陡然打了一个寒战,蓦地睁大眼睛。低下头,却看见女人的脸浮现在苗童的脸上,像幻影一样微微荡漾。女人又在痛苦地呻吟,血红的眼睛充满渴求地望着他。他已经没有办法分清这是虚幻还是现实,一只手不知不觉地摸上苗童纤细的脖子:“或者,我可以帮你一把。”
正要用力,手背上却突然一凉。
“不要。”苗童抓住他的手,略略用力地扒进他的指缝,“不要。”
于谦和霎时一震,又找回一半神志。有点儿不可思议地问:“你不觉得很难受,你不想快点儿结束吗?”
苗童尽量坚持住:“是很难受,”但呼吸越来越困难了,无论她怎么努力地呼吸,好像都没有氧气进入身体,每多说一个字都在消耗仅存无几的力气,“可是我还不想死。”
只是轻得仿佛棉絮的一句话,却如一记重锤敲在于谦和的心口。
“为什么?”他想不通。
“因为”苗童的眼睛竟然闪烁着珍珠一般美妙的光芒,“现在,是我觉得最幸福的时候。”
于谦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长久以来,一直笼罩在心头的阴霾好像豁然开朗,喉咙却又像塞进一个软绵绵湿漉漉的东西,一丝缝隙都不剩。
“我不想死。”
说完这句话,苗童眼里的光芒大亮起来,好似点燃了一簇烟花。但那光明和灿烂也如烟花一般,只一瞬便又暗淡下去,变成死寂。与此同时,她紧抓着他的手也松开了,无力地滑落到枯草上。
于谦和呆住了。身体里好像在咔嚓作响,玻璃一样碎裂的声音。起初还只细微如蚕食,一下子,就咣的一声,比炸弹还响。响得他全身都发起抖来,胸口一阵一阵像要裂开似的抽搐。
那种感受,已经不能用疼痛来概括。
他抱紧苗童的身体,将她的脸埋在自己的胸口,脸颊也贴在她的额头上。那么冷,像冰一样。一点儿余温都没有留下。
眼前很快就模糊了,那些滚烫的液体完全失去控制,大滴大滴地、不停地往下流。
女人死的时候他没有哭,只是觉得她的模样很吓人。知道女人的一生有多么悲惨,那个男人有多么无情的时候,他也没有哭,只是觉得怨恨。丁浩然用那么受伤的眼神看着他的时候,他还是将眼泪忍了回去,因为丁浩然在他心里什么都不是,连恨都不值得去恨。
他一点儿也不知道,原来自己也有这么多的眼泪。
哭得涕泗纵横,哭得伤心动腑,好像一生的眼泪都用在此时此刻。
他这里只想哭个痛快,完全没有听到已有人匆忙地跑过来。
雷诺带着胡晓明、叶敏宇循着哭声找来,看到的就是这样匪夷所思的一幕。叶敏宇第一个冲上去,胡晓明也紧跟而上,一个一把扭住于谦和的胳膊反剪在背后就地压倒,一个扶住苗童的身体摸了摸颈部的脉动。
胡晓明神色一滞,朝雷诺摇了摇头。
叶敏宇的眼睛都红了,恶狠狠地将于谦和的头往草地里按了又按,恨不能直接压碎他的颅骨。但于谦和依旧没有一点儿反抗,兀自泪落如雨。
雷诺站在原地,迟迟没有发出指示。只凝神静气地望着于谦和,望着他哭得那么悲痛,那么投入,都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他甚至不在乎落在他们的手上。
心里忽然升起一种奇妙的预感:这个男人,杀不了人了。
第113章 崩溃(1)()
抓到了于谦和,整个警局大半夜地热闹起来。刑警队除了一个还在青龙市的叶知远,全员到齐。连刘局都带着一脸的枕头印子赶了过来。
刑侦技术那边忙翻了天,聂晶也被叫回来马上进行尸体解剖。匆匆地换好衣服,一把推开解剖室的大门,躺在解剖台上的少女几乎正对着她的眼睛。聂晶不由得停住脚步。不久之前,她还和少女近距离地相处过。少女哭得正伤心,自己也曾像一个大姐姐那样安慰过她几句,还轻轻地揽着她的肩膀。那时候她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聂医生,怎么啦?”助手问。
聂晶恍然惊醒,搪塞地摇了摇头:“没事。”
重新振奋起精神,快步走到解剖台前,揭开遮盖在尸体上的白布,转身拿起解剖刀。
白色灯光下,少女的脸肿胀得不成人形,伤痕和淤血交错得有些惨淡。活着的时候想必疼痛不堪,但现在闭上眼睛,却显露出一种奇异的平静。
聂晶心中的动摇又渐次平复下来。悲凉里却也升起一点儿安慰。
东方已然透出鱼肚白,漫漫长夜就在不知不觉间过去了。
雷诺也是一夜没睡,一直站在审讯室的隔壁,透过单向玻璃观察着被一个人关在里面的于谦和。胡晓明等人原本要陪着他,也被他支开了。他也想一个人待一会儿,心无旁骛地看看于谦和。
男人哭了差不多有大半夜,也就是三四十分钟之前才冷静下来。不止一个人试图从他嘴里问出点儿什么来,但是他都一概不理会,只是很投入地哭着,好像世界上只剩下他一个人。
雷诺怀疑,要不是把眼泪都哭干了,他恐怕还不会停止。
现在的他就像一个发泄过度的野兽,内瓤都被掏空了,连眼神都有点儿木呆呆的。头发凌乱如野草,脸色苍白得像雪一样,只有两只眼泡红肿得充了血。
正看得入神,忽然传来敲门的声音。回头一望,就见聂晶带着检验报告走进来。将检验结果迅速地看完,眉头也不由得越皱越深,最后却又忍不住轻笑一声。
情况有一些超出意外。苗童果然不是于谦和杀的。但是在她身上发现的可疑dna,竟然和张同发案里的可疑dna吻合。他们在包裹张同发尸体的毯子上发现了一些不属于死者的痕迹,顺利地提取dna样本。而这个dna着实有意思。
张同发的案子已经告破在望了。现在要紧的,还是于谦和。
聂晶有点儿担心地望着他:“雷队,你还好吧?”
雷诺才下意识地摸了摸额头:“还行。”
聂晶欲言又止。其实雷诺看起来不比于谦和好多少。雷诺是个名副其实的工作狂,熬夜不过是家常便饭。但在往常,他虽然人憔悴,但精神从来没有憔悴过。可是现在,好像连眼睛里都透着疲惫。
犹豫了一会儿,终是没有说出口,只又问:“你笑什么?”
提起这一茬,雷诺不由得又淡淡笑起来,短叹了一口气道:“有很多事值得一笑,”眼睛似是定定地看着某处,却又像是看穿过去,“很多很多。”
聂晶没听懂,只觉得他的眼神更让人担心了:“比如?”
“比如他杀了那么多人,我们却抓不到他,”雷诺说,“可现在他没有杀人,我们却抓到了他。”
“再比如,”他又是一声叹息,“我们又得放他走了。而且,我们可能永远也抓不到他了。”
聂晶惊愕地皱起眉头,然而雷诺已经开门离去。她只隐约记得他脸上最后的表情,惨淡到了极点,低垂的眉目黯然沉静。似乎是一种哀悼。
审讯室里,只有雷诺和于谦和两个人对面而坐。而在隔壁,上至局长下至普通警员,却有超过半百的人正拭目以待。检验结果,每个人都知道了。他们都认为案子还能不能查下去,这场审讯将会是最后的希望。
只有聂晶一个人站在后头,既担心又迷茫地看着雷诺。思来想去,她总觉得雷诺虽然嘴上说可能,只是可能永远也抓不到于谦和,但似乎已经从心底里不寄希望了。可是凭她对雷诺的了解,也可以说凭局里每一个人对雷诺的了解,他也绝不可能就放任一个凶手轻轻松松地走开。
那他还要做什么呢?
单向玻璃的这一边一片安静,另一边也是一片安静。
雷诺进来有些时间了。他望着于谦和,于谦和便也望着他。分明只隔一张桌子,两个人却都想把对方看得更清楚似的,眼睛眨也不眨。
白惨惨的日光灯笼罩着他们,映得两个人的脸上全是了无血色,大理石雕就的一般,若不是还有轻微的呼吸声,几乎连最后一丝生气都要剥夺了。
当局者只是不动,观局者却难自清。几十号人把隔壁塞得满满当当,一个一个引颈睁目,都盼着能有一场好戏,盼到这时却也难免心焦起来。
刘军只觉坐得难受,挪了挪身子嘀咕道:“雷队到底在想什么?”
刚说完,就被李兰嘘了一声,眼睛圆圆地瞪着他。连忙闭上了嘴巴。
杨忠泽和刘局自然坐在第一排,也觉时间渐长,附耳过去轻声问:“刘局,要不要给雷队一点儿指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