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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强装镇定地抬手,抹去满头的大汗,往下落了一步台阶,正欲说些什么话,来缓和现场的质疑气氛时,夜惊鸿又在这节骨眼上突然动了。
她在众人各种异样的目光下,没有做出任何过的激解释或动作,而是轻蹙娥眉,低垂皓首,从袖口里慢慢扯出一张浸满血色的白纸来。
她微颤着,将这纸一点点地打开,摊平。
包括明金贵在内的所有人的注意力,迅速被那带着褐黑色泽血字的大纸,给完全吸引住了。
夜惊鸿两手轻捏着这大纸的两端,吸吸鼻子,开始忍泪念道:“与惠阳明氏阮娘之休书……”
她轻缓柔媚,而带着无尽哀愁的声音一出,周遭的各种喧哗吵闹声霎时沉寂下来。
人满为患的明府前坪前,静地连根针落地的声响都能轻易听见。
唯有夜惊鸿轻而坚定的声音,出乎意料地格外响亮。
就听见她对着那纸上的字,一字一句地缓缓念道:“汝嫁入夜府多年来,素执怨怼,心常不轨。不奉考妣,无有孝敬……先欺压亡妻嫡女在先,后又与他人苟合而产女,心无廉耻……”
“啊!她生的居然不是夜家的种啊!”
夜惊鸿念到此处,周遭的人群,又轰然爆发出比之前更大、更激烈的骂咧声来。
第90章 天道不爽(四)()
明金贵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天秘闻,给愣怔地立在原地,心口乱跳,六神无主。
可夜惊鸿没有住嘴的意思。
面对着众人的指指点点,品评议论,她依旧颤抖着捏紧那纸休书,边落香泪,边忍痛抽噎道:“……后越肆无忌惮,竟私吞夜府大半家产,带野女与他人淫奔而离,至今不知去向。”
“吾尝动情晓理,长规劝之。但汝不知悔改,害我家门长戚,近于崩塌。今休书一封,恩义尽断,再无瓜葛。望汝好自为之,岂知天道不爽,必有自取灭亡之时乎!”
夜惊鸿将最后一个“乎”字长长吐出后,脖子一歪,眼角噙泪,就“晕死”在春卷的怀中。
众人一看,这夜家的姑娘都被气晕过去了,这看向明金贵的眼神就跟带了刀子似的毒,刺得他连连往后躲。
“不,不是我!这些事都跟我们明府没关系啊……”明金贵拼命摆手摇头,还想推辞狡辩。
“怎么没关系啊!”夜惊鸿已唱完了红脸,春卷把柳眉一竖,燕眼一瞪,接着就唱起了白脸来。
她一手搂紧夜惊鸿,似乎是想要保护好她。
另一手尖尖的玉指,直戳向明金贵!
她粉嫩的俏脸涨得通红,张嘴就大骂他道:“要不是那明氏杖着有你这等官门亲戚,她哪里能在我夜家作威作福这么多年?”
“作下这等的丑事,我家的大老爷和老夫人全都被气病在床上,一个都下不来了!”
“各位叔叔婶婶大爷大娘们!若不是家里主事的大人们都被气病在床上,哪里轮得到我家未出阁的大姑娘出这门子丢这个脸,将这一纸休书送来这明府啊……”
春卷说到此处,也搂着夜惊鸿低头大哭起来。
她这么把话一说明白,众人们看着这两个玉雪做的姑娘家哭的哭,晕的晕,倒也收起了几分看热闹的心思,同情起她俩人来。
“哎呀,这明家人还真是臭不要脸啊……”
“唉,你还别说!听闻这明金贵家里头,也有没人要的老姑娘留在家里呢,说不准和她那不要脸的姑奶奶一个鬼样呢……”
“对!就是这个理……”
众人辱骂明家和明金贵的唾沫星子,都快把明金贵给淹死在府门口了。
他百口莫辩,惊恐无措看着群情激愤的无数张嘴,满耳朵都是一阵接着一阵呜呜嚷嚷的辱骂声,也再难开口说话。
一不留神,他脚跟下也不知踩住了什么东西,两腿一滑,“唉哟”一声,便一屁股重重跌坐到地上了。
“……我只是想,讨个说法……”
明金贵刚一落地,夜惊鸿就缓缓睁开眼,无助恍然地伸出双臂,探向天空。
那满布血字的休书,随着她指尖的剧烈抖动而“哗哗”乱响。
“我就是……想为爹,想为夜府,讨个说法。”
夜惊鸿倏地惨呼一声,将血书指向已被吓傻的明金贵,又高喊道:“我爹以血书写的这封休书,明大人,你接,还是不接?”
“你……给不给我们夜府一个说法?”
“苍天啊!你睁开眼睛,看看我,看看这世道吧!”
夜惊鸿演技爆发,举着这血书就从地上爬起,神情凄厉地呼喊道:“老天啊!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您开了眼,让那对狗男女不得好死吧!”
她慢慢地低下头,目光里的澎湃杀意渐渐凝成一支寒光利箭,直射向正坐倒在地的明金贵。
明金贵被她这锐利的杀光一刺,膀胱一紧,差点没吓得当场尿裤子!
她轻启红唇,却没有一丝气音吐出。
可明金贵却依着她轻缓蠕动的唇,看懂了她想要说出的那句话——
必、遭、报、应!
明金贵愣了愣。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心底喷薄而出,瞬间席卷他的四肢百骸,深浸骨髓,让他在短短的一瞬间,就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
一摊臭水从他的裤缝下泓泓汨汨地流出,顺着那台阶滴落,一直流到地下。
伴随着这臭水,一股大家都很熟悉的臊泔味儿,弥漫开来。
大家伙立即蹙眉捂鼻齐齐后退,看向这丑态毕露的明金贵的眼神,更是厌恶了。
“别!别这样看着我,你滚,你滚!”明金贵真被夜惊鸿骇破了胆,屁股一边拼命地往后挪腾着,一边歇斯底里地冲她大吼大叫道。
这夜惊鸿长得再美,再是仙女下凡,如今落进明金贵的眼中,也成了索命的阎王恶鬼啊!
夜惊鸿却在众人看向自己的一刹那间,黯然神伤地垂下水雾氤氲的清眸。
她伸向明金贵的手,无力一松——
她十指紧扣住的血字休书,盘旋着,轻飘落地。
“……既然明大人你执意不肯做出一个交待来……那小女子我……也无话可说了。”
夜惊鸿红着眼睛深深一叹。
她蔫着头,拉过义愤填膺的春卷,含笑地摇头:“走吧,我们都走吧。这休书我替爹他带到了,那我……”
她慢慢伸手,捂住自己的前襟,一点点一寸寸地揪紧,只看得她那手指节暴凸,泛着令人痛心的青白细筋。
“那我……”一滴泪水,终是不忍落下。
夜惊鸿却猛然抬头,似乎是想要将满眶欲坠非坠的泪水,全都逼回去。
“大姑娘……”春卷也红了眼。
她主动伸臂扶住夜惊鸿的肩,带着她转身,一步一摇地往后走去。
围观群众的怒火,就是在此时此刻,达到了最顶点!
不知是谁第一个脱下自己的鞋子,愤懑地投向明金贵,大骂道:“打死你这个尽出破鞋的明家!打死你这个欺负弱女子的狗官!”
明金贵没成想走了个母修罗夜惊鸿后,还有一只迎面而来的臭鞋子等着他呢!
或许是那投鞋的人技术尚佳手感不错,大家只见着天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黑色弧线,紧接着就听见明金贵的一声惨嚎,一只还冒着热乎气儿的大臭鞋底,就精准无误地拍在他的大胖脸上。
明金贵被这一猛鞋砸得是头晕眼花,脑袋生疼。
可还没等他缓过气来,犹如汹涌洪水一般无数只臭气熏天的鞋子们,铺天盖地得向他,以及他身边的打手破空掷来!
“打死你这个臭狗官!打死你!”
“出了破鞋还有道理了是吗?大家伙就把破鞋子全送给这狗官!”
大家虽不敢真的动手去殴打朝廷命官。
但脱鞋砸人这事,还是能办到的。
大家憋着满肚子的邪火,纷纷将脚下多年未擦洗,甚至刚进过茅厕还没刷洗的鞋子取下,大力扔向那明金贵。
“住手啊,救命呐!”
明金贵不是那坐以待毙的性子,自然是一边喝止众人,一边左躲右闪,躲着那些不断飞来的臭鞋子。
正在他大声呼喊的时候,一只角度刁钻,还沾着不少黄泥巴水的鞋子迎面扑来,一把飞进了明金贵的嘴里。
他叼着臭鞋两眼一翻,人就仰倒进这臭鞋汪洋里,再看不见头顶了。
第91章 天道不爽(五)()
入夜,被臭鞋攻击到怀疑人生的明金贵,病倒在床,再也下不来了。
整个明府鸦默雀静。
无论是府里的哪座院落,都是早早地熄灯关窗,没有一人还在这死寂可怖的深夜里四处乱走乱荡。
除了被千夫所指的明淑兰。
入眼,皆是一重重无边无际的浓黑。
浓得令人心颤,更令人绝望。
明淑兰却一头猛扎进这浓夜里,没有回头。
她提着一盏轻巧简单的小竹灯笼,漫无目的地游荡在明府的各个角落。
在幽暗火光的投射下,明淑兰凸出的灰黑眼球,呆滞地盯着前方。那曲折险峻如断崖的两只突兀的颧骨,也高耸于她枯黄的脸颊两侧。
形如厉鬼。
她就这般提着灯笼,不知不觉地靠近生母余氏的棺椁,所安放的小角落里。
风响树攒动。
就在她刚刚路过的高树上头,三只“鬼”一见她往余氏所在的地方飘去,皆不动声色地起身,无声无息地运功离开了原地。
明淑兰很快就来到,安置着余氏棺材的破柴房外头。
她提起竹灯笼由下自上地照去,幽光映照在四处漏洞破口的腐烂门板上,颇为骇人。
明淑兰空洞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俱意。
今天父亲被上门讨说法的夜家人给好一顿没脸,还被围观的人扔了无数臭鞋,当时就病昏在地。
结果自己却被家里的妹妹们集体发泄嘲讽,说自己就是传说中的丧门星、害家鬼。
就是自己那天偷跑出府开始,家里就开始接二连三地闹鬼出事,那鬼还只死盯着自己不放。
你就是家里的害虫,丧星!
你怎么不去死?你死了家里就都清静了!
那些日常里惯顶着副姊妹情深脸皮的庶出妹妹们,遇了事,就脱了那层脸皮,一个比一个尖酸刻薄、嘴巴恶毒起来。
明淑兰心碎地垂下头。
是了,为何如今连庶出的都能压在自己头上,可劲儿地欺负自己?
还不是因为——
明淑兰又缓缓抬头,憔悴而用力地看向这薄薄的破烂门板,就好似能透过这层烂门,就能看见里头的棺材一样。
还不是因为,自己的娘亲死了,她们再也没人管制着,自然就能为所欲为了?!
明淑兰不甘心地咬紧下唇,突然伸出手,想要推开这门。
是了,这世上只有娘亲对自己真心实意的好过。
即便她现在已是一具躺在棺材里的冰冷尸体了,但她若是泉下有知,自己被人欺负的话,她也一定会……
明淑兰快要触碰到木板的手,忽地如被毒蛇咬了似地缩了回去。
她不但闪电般地缩回了手,还径直往后退了好几步,一脸惊慌。
她娘要是知道自己目前的艰难处境,还能出言为自己做主的话,那不就成诈尸了吗?!
啊!
明淑兰只要一想一个断了头颅四肢的尸体,突然立在半空之中,开口对自己说话,还边说边流着血……
“鬼……鬼啊!”
明淑兰被这段时间神出鬼没的那几只“鬼”,给吓得心理阴影太严重了。
只要一想起自己曾被那满脸是血的“女鬼”,拎着脖子四处疯跑,她就双腿打颤,几欲昏厥。
她出来的时间太长了,她必须马上回自己的院子!
再留在这儿,说不定那些“鬼”又要出来抓她!
明淑兰攥紧手里头的粗制竹柄,连走带跑地,就要转身离开这阴森的鬼地方。
但最令她害怕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就在她刚刚转身的一瞬间,那两扇她碰都没碰过的木板子,骤然倒地!
“嘭!”
两扇一人多高的木板落地时,不但发出巨大的轰鸣声,还带起一阵携裹着沙尘灰泥的阴风,翻滚着直扑明淑兰。
明淑兰尖叫着转头就跑!
一枚石子穿透这阴风,直中明淑兰的左膝关节。她仰头痛呼一声,立时应声倒地。
“嘭,嘭,嘭……”
沉重的物体,大力敲击着地面的闷响,从她的身后一声比一声清楚响亮地传进耳朵里。
“嘭,嘭……”
听那声音,似乎越来越接近自己了!
明淑兰花容大变,想爬起逃跑,可左腿一动,膝盖骨就是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