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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先生要你休息一下。请坐,这里很舒服,如果你还有话对我们说,请过来找我。”
博雅静坐沉思。他觉得他答话没有破绽,但知道自己掩饰不了脸上的激动。这份暗示令他吃惊,他不懂丹妮怎么会落到这一地步,但是他不相信她替汉奸工作,他也不敢确定丹妮到董先生面前能不能澄清自己。他想起她过去的一切,她老是在逃避什么,她是不是在利用他?他想起她对玉梅说他很富有,她自己也问过他有多少钱,也许他最初的怀疑是正确的。然后他想起她迷人的地方,心里非常痛苦。
最后他进去对秘书说他要走了,但是秘书告诉他,董先生的意思要他多考虑考虑。
他待了足足两个钟头。那是一间普通的会客室,用人进进出出,还有各色的访客。每次用人给新客倒茶,总是替博雅也换一杯,还拿一块热毛巾给他,另一个房间电话一直响个不停。
四点左右,穿中山装的卫兵进来说,董先生要用自己的车子送他回去。他走出屋子,好像每一个用人眼睛都看着他。
他回到家,告诉太太晚上他不出去了。她看出他脸上的愁容,但是他不肯说是怎么回事。晚饭时分,他想打电话给丹妮,后来又改变主意,打到他的旅馆,他在那边是以庄先生的名义登记的。他留话说他最近几天不来住,如果那位小姐来了,就叫她别等啦。
他出去打电话的时候,看到一位糖果小贩坐在他巷口的人行道上。他一走过,那个人就迅速瞥了他一眼。这不是闹市,他觉得在这个时间这件事有点蹊跷。
丹妮整天都在等他的例行造访或者电话。晚饭后,她再也耐不住了,就到他的旅馆去。
“庄先生刚刚来过电话,”小弟说,“他说他这几天不来,叫你不要等他。”
丹妮吓了一跳,他为什么连一个电话也不打给她?
博雅待在家里,苦思他要如何安排丹妮的问题。他退到三楼太太的房间,太太进来,他就假装看书,但是她看得出来,他心情很沉闷。
丹妮的音容笑貌不断困扰着他,他无法把这些姿态和她的行为联结在一起。
第二天早上他决定去请教叔叔阿非。他十一点到达柏林敦旅社,宝芬出去了,阿非把小孩赶到暗香的房间,博雅就和他讨论这个问题。阿非和博雅是姚家两个直系子孙,两个人很谈得来。阿非年届四十,但是看起来很年轻,只是鬓边有几绺早熟的灰发。“你为什么不说实话呢?”阿非说,“如果那位小姐是无辜的,她可以替自己澄清嫌疑。如果她有罪,也不过受到应得的处罚罢了。”
“你不明白。”
阿非看看博雅忧戚的面容。
“我爱上她了。”博雅坦白地说。
阿非笑笑:“那你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要让她离开这儿。董先生很客气,但是我知道有人监视我。”
“信任董先生吧,”阿非说,“他若不能由你口中得到她的消息,他会由别的地方弄到。”
“昨天晚上我们巷子外出现一个小贩,今天早上还在那儿,还有一辆陌生的车子停在我们家不远的地方。”
“如果她被抓,你的谎言会使你惹上麻烦。”
“只要她离开本市——她一直想去内地——她就不会有麻烦了。”
“你告诉她啦?”
“还没有,我拿不定主意。我自己受监视,自然没办法帮她脱逃。如果她和我在一起被人看见了,只会给她添麻烦。”
“你自己对她看法如何?你相信她替汉奸工作吗?”
博雅停了半晌,相当困惑:“我昨天晚上就是想解开这个疑云。她可能是被同居的男人当作掩护了,但是我爱她。别笑我,我是认真的。”
“你不觉得你太轻率吗?”阿非用冷静、商量的态度说,“你也许自以为爱上了她,我觉得她很漂亮、很迷人,我知道你对凯男不满。我是你叔叔,我劝你考虑考虑。如果一般的女子,我不会看得这么严重。但是这位小姐——我了解你对她的心情——具有可疑的记录,警方、汉奸和除奸团都在找她。你说过,她在北平差一点给我们家惹上麻烦。你何不等一等,等进一步认识她再做决定呢?不知道女眷们知道这件事会怎么说法。你不觉得你陷得太深了吗?”
“但是我必须立刻想办法。”
“你何不打电话给她,叫她自己解释?你不想和汉奸有瓜葛,而她刚脱离另一个男人。你若不相信她能对董氏表明清白,你自己又怎么能确定她无辜呢?”
博雅激动地踱来踱去。
“我想她自己能逃掉,愈快愈好。我要跟她说话。”他拿起话筒,叫她的号码。阿非叫他在电话上别谈太多。
“喂,莲儿!”
“哦,博雅!你吓了我一跳!怎么啦?你找到律师没有?”
“莲儿,听我说,我把那件事给忘了。莲儿听我说好吗?有件事发生了,你必须尽快离开本市我不能见你,有人监视我电话里说不清楚不,我不能来”
他听到她哭的声音。“莲儿,别哭听我说你必须尽快离开上海自己打算。”他继续地说,但不知她是否听见,电话那边无反应。
“在电话上简直没法和女人说话,”他挂上听筒,“我还是去一趟,我要冒冒险。”
“别去,你们说不定会双双被捕。如果你愿意,写信给她吧!这样比较安全。”
博雅靠在椅背上,懊恼地摇着双臂:“你不懂,叔叔,我要娶她,我发过誓了,现在我竟不能救她出险境。”
“我不干涉你谈恋爱,但这是唯一的办法。你若去看她,只会害她。而且这又有什么好急的?你已决定娶她。”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晓得,我硬是没法思考。”博雅掩住面孔。
于是博雅写了封信给她。“叔叔,”信件送走后,博雅说,“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私人的?”
“什么?”
博雅看着地板:“红玉阿姨死时,你是何等心情?”
阿非的双眼在灰白的鬓角间露出深深伤感的表情,多年来他一直将这份痛苦搁在心底。“哦,很难,”他慢慢地说,“尤其在那种情况下,我不明白。我不妨告诉你,她是为我死的,她的丫头说的。”他停下来,声音沙哑。
“我提起这件事,”做侄儿的说,“因为丹妮对红玉阿姨特别感兴趣:她特别说要看,我就带她去看看春明堂的遗像。”
阿非双眼一亮:“那张画还在呀?”
“嗯。”
两个人各自陷入沉思。最后阿非终于说:“丹妮有点叫我想起红玉。你定下心来等等看吧。”
他们不再提红玉了。宝芬回来,发现两个男人默默相对,仿佛见了鬼一样。
旅馆告诉她说,博雅不会回来了,丹妮回去后总觉得有些事情很奇怪。她整晚胡思乱想,希望能等到电话铃响。一晚过去,等待变成强烈的渴望,困惑和怀疑也产生了,她尽量说服自己,也许他正找律师。
她习惯于通宵等同居的人,深知躺在床上幻想男人在别的女人怀抱里的滋味。她简直睡不着,迷糊中睡了一小时,又醒来听脚步声,在床上翻来覆去,心中充满了渴望。
第二天近午时电话铃响了,她躺在沙发上,马上兴奋地跳起来。博雅在电话中说话含混不清,很难懂。她挂上电话,唯一想到的就是他不肯来看她,女性的直觉告诉她,他正躲开她。她对他的理由不感兴趣,其实他也没说出理由来。然后她慢慢想起几句话来,他叫她尽快离开上海,要她自己打算。他为何不自己来说,是不是前天叫他写誓言,他想抛弃她了?因为这次恋爱对她至关重要,因为她没有保留,甚至愚蠢地期望太多,她心中的疑云就更大了。
玉梅看到她倒在沙发上,泣不成声。
“怎么啦,小姐?少爷出了什么事?他病啦?”
丹妮泪水满面说:“我要走,我们马上离开,我们自己走。”她不哭了,把脸埋在沙发上。
她躺了良久,心里想着那句话,“我不能见你”,其他事都忘了。因为她习惯了他每天来访,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加上她的恐惧和疑心,一切显得更严重了。她是不是对他表现得太贱了,以致现在他也像别的男人一样,想甩掉她?这次恋爱在他眼中是不是逢场作戏?她只是他的另一个姘妇而已?她不能打电话问他,因为他不来旅馆,她根本不知到哪儿去找他。
她心中升起强烈的愤恨——基于她过去的经验,她恨所有的男人。
“薄情郎!薄情郎!”玉梅听到她说,“女孩子把身心献给男人,等他满足了,他就弃你而去了。”
“他说什么?”
“他不来看我。”
“他怎么能这样对待小姐呢?”玉梅怒气冲冲地说,“等他来,我找他算账。”
“他不会来。玉梅,我失败了。我毫无机会,也许他的女亲戚们说我的坏话。不过男人心最狠,女人只是他们的玩偶罢了。”
“小姐,我听说他结过婚,你还和他出去,我很担心。他是坏人,他欺负你。”
“你觉得他是坏人吗?”丹妮半为他辩解说。
“他已结婚,这难道不是欺负你是什么?”
“是啊!我瞎了眼,天下男人都不可靠。”丹妮软弱地说。
“不是全部,”玉梅说,“彭大叔就是好人。”
一说到他,她对男人的恶感减轻了些。“是的,”她慢慢地说,“我们到汉口去见彭大叔。”
她起身装扮自己,但一坐到化妆台边,看到的都是博雅,他送的小香水瓶、玉别针,他喜欢的花边,以及镜中的她。她闭上眼,还感觉他用特别的方式闻她的脸,还感觉他的手托住她的小脸。一切都过去了?她的结论是不是下得太早了些?老彭那句“你们不能相互猜疑”的话又在她耳际出现,仿佛他还在身旁,他清新的话还在空中回转。那晚她心痛如绞,半是激动,半是悔恨。
一清早她叫玉梅到张华山旅社去,看看有没有彭大叔的信。玉梅满脸带笑回来,手上拿着两封信。
丹妮一把抓过来,一看就知是老彭和博雅写的。她先拆博雅的,上面写着:
莲儿妹妹:
有件事发生了。我无法在电话中或信中说明,但相信我,妹妹,别猜疑,准备立刻出城,找彭大叔,遗憾我无法帮助,但你要自己打算,我只关心你的安全。你要格外小心,别和陌生人说话,别去找香云。
连名都没签,丹妮初看时很高兴,只是有点困惑。后来见他没有说出理由,更感觉是在欺骗她,心中的疑云和怨恨完全没有消失。
“上面说什么?”玉梅说。
“还是一样。”她短促地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你还没看另一封呢?”
丹妮已经忘了,她用颤抖的手拆开了老彭的信。信是从南京寄来的,简单报告他的行程及到达各城的日期,及交通的困难。如一切顺利,他十二月可到汉口,劝博雅一起去,他还记得问候博雅。
想到马上要见到老彭,丹妮宽慰多了,她把信读给玉梅听。
“再没有比彭大叔更可靠的人了,”玉梅说,“我们在张华山旅社不是很愉快吗?”
丹妮笑笑:“我们和彭大叔度过的那几天多好!”
“是的,只可惜你一天到晚坐立不安,等待你的少爷。我不喜欢他,他不和我说话。”
丹妮拿出一根烟来抽,她看看打火机是博雅送给她的,她几乎是怨恨地打开。
她突然想起香云,他叫她不要去找她,也许他因此才躲避她。
“玉梅,你想不想去看舞厅?”她问。
“我听说过,但没想过是什么样子。”
“今晚你跟我来,我要你做伴。”
这天博雅回家时,发现牌照相同的那辆车仍停在附近。糖果小贩走了,但换了一个乞丐。那晚,出乎凯男意料之外,他竟同太太全家吃饭。
第二天他想起香云,记得她知道丹妮就是崔梅玲,也知道她的地址。他忆起她在旅社的趣谈,决定找她出来,叫她替丹妮保密。
他来到丹妮和她初见的舞厅,找到了香云,要她伴舞,然后和她一起坐下谈话。
“她呢?”香云问。
博雅叫她小声,然后隐隐约约地告诉她,他专程来,是叫她不要泄露丹妮的身份和住址。
“原来你是为这个?”香云愉快地说,“好的,你可以信任我。”
他们再度跳舞。香云跳舞不如丹妮轻巧;她随博雅的舞步,身子有点拖拖拉拉的。但她很健谈,消磨了很多舞曲时间。有一阵博雅到盥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