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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语堂三部曲-第19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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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再度跳舞。香云跳舞不如丹妮轻巧;她随博雅的舞步,身子有点拖拖拉拉的。但她很健谈,消磨了很多舞曲时间。有一阵博雅到盥洗室,穿过大厅,看到一个很像在董先生办公室见过的男人。他回到桌边,低声告诉香云,那人正监视他。

    丹妮十点左右和玉梅进来,她们不引人注目,就坐在最靠边的位子,玉梅看了她没见过的场面,满脸通红,笑个不停。丹妮静坐角落,偶尔抬头打量客人,几分钟后,她看到博雅和香云在共舞,她的心快跳出来了。

    “他在那里!”她对玉梅说。

    “哪儿?”玉梅问,只看到两个影子消失在人群里。后来他们跳到舞池外侧,一直谈话,好像玩得很高兴,这次玉梅看到了。

    “坏蛋!”她喃喃地说。她想站起来对博雅大吼,但丹妮把她拉回来。

    “原来是这样!”现在她明白了。“我们走!”丹妮说。

    “你要走哇?等一下。我要看他能否对付我们小姐!”

    丹妮气得发抖。“别莽撞,”她说,“我不走。我要让他知道我在这里,看他要说什么?你等着,我马上回来。”

    她站起身,走向大厅前侧。博雅和香云绕过来,离她只有二十尺。丹妮孤单单地站着,对博雅怒目而视,博雅吓了一大跳,脸上充满困惑。但他继续跳舞,丹妮两腿摇来摇去,简直站不住。

    一曲终了,舞客回到座位上,丹妮也慢慢地穿过大厅回到座位,博雅双眼直视着她。

    她刚坐下,就看到博雅起身叫侍者,香云也站起来。现在灯光大亮,丹妮看到他们走向拥挤的门口。她看到他再度转向她这边望,才走出门去。他在前头,香云在后面也抬头看了她一眼。

    玉梅抓紧丹妮的小手,想看看结局如何。但是他们走近的时候,博雅掉头直盯门口。他们必须经过丹妮的座位,然而两个人却没有看她,就匆匆地走过去了。丹妮看见他们的背影由厅门消失在走廊外。

    丹妮目瞪口呆,两手气得发冷发麻。她并不失望,只是心中充满愤怒的烈火,以及爱情梦破碎的感觉。

第176章 风声鹤唳(25)() 
“我们何不跟去?”玉梅问她,“也许他在外面等你呢。”

    “让他走!这个懦夫!”

    乐队奏起“圣路易蓝调”,灯光放暗了,天花板上的大玻璃球一圈圈转动,把各色光影投在拥挤的人群身上。丹妮听到麦克风疯狂的吼声。

    怒气加强了她的感觉,她看到屋里别人看不见的景象。他们活在一个疯人屋中,里面尽是旋转的怪人影——弱小的影子戴着面具,把空虚掩藏起来,在眩人的涡流中转来转去。音乐也在毁灭的狂喜中发出空虚的尖叫。屋子像演奏家摇晃的双腿,正在动摇倒塌。一切都在她面前粉碎、摇撼、尖叫,男人的鬼脸和女人的白臂突然缩小了,正像我们晚上熬夜太久,看到眼前房间的情景——一个投在视网膜上的意象,还没有透过大脑的分析,丹妮软弱的双眼也有这种感觉。大家都像没有心肝的机器人,舞来舞去,只有她自己抱着一颗滴血的心。

    一切都过去了,这种感觉使她产生奇怪的安详感,仿佛暴风雨后平静的海面。她就静静坐着,甚至没想到她握着玉梅的手掌。一位男士把她当作等舞伴的女人,上前和她说话,她抬头看他,只看到另一个怪异的人影。她瞪着他,他终于走开了。玉梅一直看着她,发现她喉咙激动得哽咽了,现在才感觉她手掌恢复了温度。

    乐队突然中止,一盏紫色聚光灯照在舞池上,五个漂亮的白俄女子走出来,身上几乎一丝不挂。观众“啊”了一声。玉梅站起来大叫说:“羞死人了!”但是她一直站着看。五个舞女旋转了几圈,然后在平滑的地板上翻跟头。她们站成一排,弯腰把手放在膝盖上。最后一个女人张开大腿,把其他女子当作低栏,由她们身上跳过去,然后学别人弯在另一端。她们一个接一个跳——一堆移动、乱转的白色肉体在亮光下显得很漂亮。最后一个高个子女人在末端站好,臀部比别人翘得更高,观众都发出一阵狂吼。下一位舞女想跳过她的背部,结果摔在地板上,观众叫得声更大了。

    这不是丹妮第一次看到可耻的人体展览。她知道人体美,但是现在她看到人类赤裸裸的兽性,刚刚又深感到疯人屋的意象,于是她看出其中的愚蠢、无耻和缺陷,就像她过去生活的愚蠢、无聊和缺陷一般,那种感官的生活她太熟悉了。

    “羞死了,不过很漂亮。”玉梅惊叹说。

    但是丹妮那一夜看到的幻影却永世难忘,她感受到了人类的悲剧。要知道人类的本质,必须看看赤裸裸的人体,尤其以激励身心的观点来看看群体或大众,丹妮现在就是如此。

    “博雅有一天会不会和那个光屁股的外国女人睡觉?会的,他会的!”她自言自语。她看出博雅也是人,腿上长毛,是千千万万人类之一。

    于是她找到了新的人生哲学。

    “现在我们走吧。”她平静的肃穆感使玉梅吃了一惊。

    回到家,她拿出那块和博雅写下情誓的红绸,用火柴点燃。她带着疲倦的笑容,看它燃烧,把它丢入铁炉里。玉梅看着,不明白她的用意。

    她开始当着玉梅的面脱衣服。她们开始独住后,她第一次这么做时令玉梅吓得要命,不过现在她已经习惯了。

    “喏,玉梅,把这个烧掉。”她苦笑着拿出刚脱下的奶罩说。

    “这也烧掉?”玉梅吃惊地说,然后她笑了,高高兴兴地把奶罩丢入铁炉里。

    “其他的呢?”

    “也烧掉。”

    玉梅走向丹妮的皮箱,高兴得像孩子似的。她把她的奶罩一一丢入铁炉里,边丢边说:“该死!该死!”

    “人体应该穿得庄重些。”丹妮自语说。玉梅没听见,她正望着熊熊的火焰出神。

    丹妮突然觉得头昏,喉咙也就哽住了。地板飘浮起来,她双腿摇晃,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倒在沙发边的地毯上。

    玉梅转身,惊慌失措,走向她大叫说:“小姐,小姐!”她抬起她赤裸白皙又僵又暖的漂亮身子,放在沙发上,慢慢在丹妮头下垫一个枕头,替她盖上毛毯,跪在她身旁,一面哭泣一面听她的呼吸。然后她拧了一块冷毛巾,放在她前额上。她想给她喝一杯温茶,但是她的嘴唇一动也不动,茶水全漏在颈部和毯子上。

    丹妮躺了十分钟左右,玉梅握住她的双手,轻轻揉她的鬓角,最后她终于恢复了体温。然后她的呼吸正常了,眼皮开始掀动。

    “小姐。”玉梅叫道。

    她睁开眼睛:“我在哪儿?”她问道。她看看房间四周,发现自己躺在沙发上。她移动双手,才知道玉梅粗糙的手指正抓着她。

    “我在这儿多久了?”

    “一刻钟左右。小姐,我吓慌了。”

    “给我一点喝的吧。”

    玉梅站起身,端了一杯温茶来。玉梅把杯子放在她唇边,丹妮再度碰到她粗粗的手指。她看出玉梅的眼睛红红的。

    又有一些茶泼在她脖子上。玉梅拿了一块毛巾,轻揩她的嘴巴和颈部。她掀开毯子,看见丹妮雪白的酥胸和红艳的乳头。玉梅脸红了,丹妮突然发现自己没穿衣服,也不禁满面通红。

    “有没有人看见我?”她问道。

    “房间里只有我,没有别人,我没看见是怎么回事,只发现你躺在地板上。”

    丹妮发抖了:“我做了一个噩梦。”

    “什么梦?”

    “没什么,把我的睡衣拿来。”

    “好的,你得上床躺一躺。”

    “身体应该穿得正经些。”玉梅帮她穿睡衣,丹妮自言自语地说。她站起来,双腿还摇摇晃晃的,于是她靠在玉梅身上。

    “你是一个好女孩,玉梅。”玉梅把她扶上床,她说,“我做了一个噩梦,我在一间充满棉被的圆屋里,棉被转来转去,一件塞一件,最后我都窒息了。全是毛茸茸的软丝棉,几百万层,在我周围转呀转的。我没法呼吸,也冲不出去。后来棉被渐渐轻了,我往外逃,地球在我脚下移动,我跑啊跑啊,突然发现我没穿衣服,很多男人都在追我。我迅速向前滚,简直像溜冰,不像跑步,不久我滚到一个大水车上,身体粘住车轮,它一直转动,我身体也向后滚,很多人看着我,有人笑,也有人欣赏我的肉体。但是我不在乎,轮子慢慢转真舒畅。但是我对自己说:‘我得落在地面上。’轮子停了,转到另一个方向,我突然着地了,你猜我看到谁啦?老彭。他穿着僧衣,正盯着我,但是笑眯眯的。我为赤身露体而害臊,但是他拿一块毯子包住我,我觉得又暖又舒服,我们一起上路,听见水车在后面吱吱响。毯子很刺人,我松开了,他对我说:‘不行,盖好。’我赤脚走路,路很难走,双脚都流血了,我也一跛一跛的。我们到一座小山上,站在峰头俯视山谷,他对我说:‘看那边,那就是孽轮!’我看到轮子转动,中间有一个大大的‘孽’字,还有很多女人绑在轮子上,跟着乱转。我又看到谷里有很多其他的轮子,都带着女人转个不停。‘我刚才是不是也那样转法?’我问道。老彭说:‘是的。’老彭的眼睛仿佛看透了我的裸体,我觉得羞愧,连忙拉紧毯子。然后有一阵寒冷的山风吹来,我醒了,发现自己和你待在这个房间里。这梦不是很奇怪吗?该怎么解释呢?”

    “小姐,你刚才看到外国女人翻跟头。该死!”

    她这才想起今晚的一切。

    “薄情郎!薄情郎!”她叹气说。

    “别提他了,我说他不是君子。你烧掉的那块有字的红绸是什么?”

    “那是我和博雅爱情的誓言。”她说到他的名字,声音柔柔的。

    “你不恨他吗?他居然这样欺负你!”

    “是的我恨他,我们去汉口找老彭。我要问他孽轮的事。”

    “我很高兴你把‘奶头袋’也烧掉了。那种邪门的东西!”

    “我也很高兴。”丹妮笑笑说。

    丹妮对自己的身体失去了兴趣。看到外国裸妇翻跟头,使她的人生观有了深刻的改变。后来她才透过老彭,看见了另一种人类裸体——难民男女、小孩辛劳的四肢,路边饿死的妇人衰老、憔悴、僵硬的身子,少男少女的尸身,幼童流血的小脚,生前死后都美丽又可爱。但那是另一种美,两种意象互相补足。她由俄国裸妇身上看到了人类的兽性,也在男人女人的粗手上,农家难民奔跑的脚跟和弯背上,以及伤者流血的四肢上看到了人体的高贵性——不管是生病是健康,却很可爱,很珍贵。由婴儿或少女那垂危的喘息,她终于知道生命气息的价值。直到那时候她才重新爱上了人体,爱上了生命,因为生命的悲哀,好美呀。

    第二天她还在床上,电话铃响了。

    “丹妮莲儿!”

    “哦,是你!”她说。

    “我必须解释昨天晚上”

    “别解释”

    “不过你一定要”

    她猝然挂断电话。

    过了一会儿,电话又响了,她迟疑不决,不晓得该不该去接,最后还是接了。

    “莲儿,你听我解释有人监视我”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别解释了。”

    “莲儿,你在生气”

    “你玩你的吧。我曾经是你的姘妇,现在我不当姘妇了,不侍候你,也不侍候任何人。跟香云去吧,她需要你你不用怕看我。我马上要走了。”她抬高声音,然后把听筒摔下去。没放对地方,听筒落在床柜上,她还隐约听到了博雅的声音,尖锐得可笑。

    玉梅拿起听筒大叫说:“你这只猪!”然后啐了一口放回去。

    “你用不着这个样子。”丹妮说。

    “他是猪!他就是。”

    “好像你比我还气嘛。”丹妮笑笑说。

    “小姐,你不该让他欺负你。如果我是你,除非他答应娶我,否则绝不让他靠近。”

    丹妮低头沉思:“他也许会来——如果他真在意的话。”

    “他来了,我就对他吐口水。”玉梅说。

    丹妮情不自禁还希望他来。那天她在房里等了很久,听他的脚步声,他的敲门声,但是他没有来。

    第二天傍晚,她带玉梅乘船去香港,没有留话给他。她们在港稍做停留,就乘火车到汉口,除了路上碰到两次空袭,倒也没有遭遇更大的艰险。

    一九三八年一月五日,丹妮和玉梅到达汉口。南京在十二月十三日沦陷,足足有七十五万居民离开了那儿。另外有数百万人离开海岸乡村的家园,乘邮轮、帆船、汽车或步行沿河而上。这个内地都城的街上挤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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