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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红灯-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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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头大怒——这个铁人好容易有空儿有说有笑地跟自己说上了几句话,他容易吗,还要瞧她心绪,还要瞧古杉没跑出来的空当,还要瞧自己是不是刚好打点出勇气……今天好容易刚刚做了件露脸的事,正好给她看到了,可这死环子!

——她是定把自己当成只爱三妻四妾的轻薄人了。

田笑盯着环子,眼神一时恨不得吃了她,看着她正欢喜得左摇右晃的小脑袋,恨不得掐住它就入桌子上磕。对,没错,还要正磕在那桌子的尖角上!

环子怔怔地望着铁萼瑛去远了的身影,一脸无辜地看向田笑:“我又说错话了吗?”田笑看着她那口细碎的小白牙,恨不得把它们一颗颗敲下来,再拿过来按在自己喉咙上,直接用它把自己咬死才好。

那半间凹室里却传出一声轻笑。

田笑满腔怒火,回头一看,却见那凹室里不知什么时候已多出一个人。

那屋里黑透了,点了盏灯。那人就在锅台边上,身影被灯晕涂上层锈色,脸上眉眼在锈锈的光中颇有古意。像黄铜镜子里照出的人影儿,他脸上颇有质感。那个身段,瘦长的衣服裹着肌肤,肌肤包的是骨头,好像专为体现那一身骨头似的。

环子怔怔地看着他,只觉这人给她感觉格外特异,好像小时只爱玩闹的她有一次偶然进了书房,在书房里找到一本书,翻开厚软的旧纸,猛地在册页上看到一枚铜钱般的月。那时节,心里感觉只像时光匆匆地在身边流,这世上的一切都恍惚不见,印在她眼里的只有那颗月了。

她只觉得炉台边那人眉眼锋棱,五官峭挺,乍看似那铜钱样的月,再细看,却似一方字迹深锲的印章。

田笑也还是头一次这么近看到古杉。他静了静,本以为会愤恨,不过下午两人也算同仇敌忾过一次,这时不知怎么心里竟生出些欢喜来。

他拍了拍身边的凳子,古杉就走过来,随意地坐下了。

那摊主就上前,颤巍巍地给这张桌上添了盏灯。

古杉却自带了一瓶酒。酒很清,味儿闻着很醇厚。

田笑认真地望着他,半晌忽口没遮拦地道:“我本以为,你就算名声比我大,功夫就一定比我好?就算功夫也比我好,人就一定比我长得帅?人就算也比我帅,不见得长得还比我高?长得也比我高的话,男人气概上总不如我吧!”

古杉被他逗得忍不住一乐。

环子这时方从古杉脸上收回眼来,刚才田笑那一段绕口令似的话她分神之下没有听清,这时忍不住插口问:“田哥哥,你说什么他不如你?”

田笑见古杉脸上又漾起笑影,知道自己又被人撞着了尴尬处,怒于环子如此不争气,在外人面前净找他的茬,实在忍无可忍,伸手就往她颈上一拍——这却是他的独门手法,比点昏睡穴还来得快且有效。

环子头一沉,嘟囔了一声,趴在桌上,乖乖睡着了。

古杉抿着嘴坐在那里,分明已捡了笑,还要装得十分厚道。

田笑又气又恼,忍不住讥刺道:“怎么,世家子弟也来这样小摊子上喝酒?”

古杉笑着眨了下眼:“田兄一介平民,还不是守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小老婆大老婆地扯不清?我世家子弟,大鱼大肉的吃厌了,附带着还要来这小摊子喝酒,又有什么好笑?”

田笑先只见他温谨平和的气度,只道他不会斗嘴,没想到会被反讥。一时找不出话回他,只有又去喝酒。古杉却看着趴睡在桌边的环子:“这小妹妹却有趣。可惜……田兄这么诱拐少女,只怕大大的不好。”

田笑一怒:“你知道个甚!”

可接着他见到古杉脸上的神情,像正眨巴着眼等着他说下去,才明白这小子是好奇。他分明想知道个中情由,又不愿直接问,所以故意激自己呢。

田笑心头着恼:那些女孩子,只怕当他是君子吧?哪知道这小子这么坏!可他本是藏不住话的人,加之刚被铁萼瑛误会,憋了一肚委屈未得申诉,明明知道是上了古杉的当,还是忍不住叹气解释道:“你别看她疯疯癫癫的,嚷着什么要跟我做小,其实肚里自有她自己的一番道理。”

“说起来可又搞怪又好笑。她出身原也不算差……”说着横了那古杉一眼,“……跟你们这些名门正派的子弟一样也算有家世的,只不过没你们那么‘清华’,不过出身于山西太平堡。她爹就是太平堡的堡主,算起来,是他正正宗宗的嫡亲女儿,家世也传了那么十七八代。只不过他们山西土财主,比不上你们那叫什么‘阀阅之门’了。

“我第一次遇到她,她正被山西好几路好手们追踪。我心中不由好奇,心想这些大男人家,成名人物,追这么个小丫头片子干什么?一时糊涂,竟然援手,把她就捡了回来——为了她,东逃西避的,可没少吃苦头。好容易溜出山西,做了些假消息,引得追她的人以为逃向江苏了,那时才得知,原来那些人不是追杀她,这小妮子说的都是骗我的,人家只是抓她回去成亲的。

“我又好气又好笑,知道她原来是逃婚逃出来的。她爹要把她嫁给柳林集的柳六儿。我当时大奇,问道:‘可是那人又老又丑?’她摇摇头,说不是,比我要漂亮得多呢。我就怀疑她爹要她嫁的人是不是有病,她也摇头说不。最后混熟了,她居然说那柳六儿她其实见过,很有风采的一个年轻小伙儿,在山西一地是出了名的,可她不愿。她当时就一个道理:‘要我嫁过去给他做小可以,可当他大老婆,我不干!’

“我当时就觉得这小丫头疯得可以,绕了半天才弄清楚她的道理。原来她是山西太平堡主井泰愚的正房女人的女儿,从小就见她妈妈一天到晚躲在房里哭,她家里原来还有个姨娘。那井泰愚想来有些男人的通病,宠妾灭妻。那姨娘不知是何等厉害人物,欺负得环子她妈天天以泪洗面。环子自小见惯了,又老受她家那姨娘的儿子欺负,从小也没什么人管教,弄得个小脑子里想法古古怪怪,疯疯癫癫。说她从小就打定主意,要嫁人坚决不做大老婆,否则以后会像她妈妈一样受气,要做就做小老婆。

“以后,她就跟着我了。因见她自幼凄凉,难免不纵着她蹬鼻子上脸。她得了意,我可苦头大了。不知哪一天起,她就开始念叨起我是好人,等娶了媳妇儿,一定要给我做小。我心想乖乖隆的冬,要是给她爹知道了,不知要把我斩成几截呢!”

田笑苦笑了一下,脸上却露出一片温情来。只听他嘻嘻笑道:“好在这次她在咸阳城听说了你。看她平时那份迷狂的样儿,也许她会不计身价,哪怕当大老婆也情愿跟了你呢。阿弥陀佛,要是那样,我就是祖上积德了。”

他兜了一大圈,最后把话绕回到古杉身上,一双眼笑眯眯地看着古杉,大舅子看妹夫也没他那么亲切。

“她早打定了主意,要等明儿擂台之上,叫我出马,不顾那些女儿们的反对,三下五除二地把你打下马来,夺了擂,抢了亲,说你要实在不愿嫁我的话,就把你交给她。剩下那烟红柳绿,不正好跟了我疯跑?”

古杉被他逗得绷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田笑振起快活的心,拿起杯子和古杉碰了碰,笑道:“怎么样,明儿的擂明儿再说。咱们先说好,我是要来打擂的。咱们先在酒上拼个生死如何?”

古杉微嫌落寞的脸上也迸出笑影来,拿杯与他一碰。

这顿酒一时静静地喝了下去。田笑自幼流落江湖,可说什么样的人都见过,什么样的场面也算经历过,跟谁也都拉得上话,可这么投心投意地和一个人喝酒还是平生第一次。他与古杉,无论身家、经历、志气……都实在大相径庭,可默默中,两个人竟觉得说不出的投合来。

好一时,两人都没说话。田笑也不是安静不下来的人,人前他尽管胡闹,但有时,走到田野里,他可以嚼着草根儿一坐就是几个时辰,也可以反屈双臂枕着头什么都不想只看那高天上的流云看一下午。

可现在,这种两个人的静默却是他平生头一遭。这静默让人觉得,这咸阳城原来并不真的那么荒凉,哪怕它再老一点儿,再破旧一点儿,灰尘再多一点儿;哪怕仅只是这么个陋巷,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小饭摊儿,有那么个朋友可以无语相对,听任时光在身边哗啦啦地流,也实在很好。

一个多时辰就这么默默地流过去了。两个人虽什么都没说,却觉得越来越熟悉了。破烂烂的咸阳城里,身边的土墙屋瓦,蒙灰草木,不可能永远黑沉的夜,它们一切都是速朽的,又似一切都是长久的。而这一刻的静默相对与这一顿的举杯共酒却是生平所乏有的真实。

良久,田笑慨叹道:“我说,那个劳什子擂台,难不成你真的要去?”

古杉轻轻一笑:“弘文馆柬传天下——江湖世家、岭南阀阅,捧扎而喜、欣然毕至;甚或文渊阁首辅、闻阁老都亲自出面,他人在丹墀、心牵西北,手拂御柳、鞭指灞陵;兼承过千庭过先生不辞千里,慨然而降;咸阳地面上的府吏县令,无不闻风而喜;连武英殿几大侍卫都被派出,个个威武卓著,目前就在这咸阳土塬之地,暗地里环戒左右……真所谓‘列缺霹雳,丘峦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开;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

“……连‘邪帝’老都不辞年迈,惠然肯来,我已于摔碑店得晤一面;甚或江湖罕见其行踪的地藏门主,现在连‘千棺过’都已发动……我身负如此重名,不借机龙门跃鲤,怎么着也该坦腹东床?不说去雀屏自荐,又岂敢谦‘齐大非偶’……不出面不是给大家好看?”

他说来典雅,把当前情景,江湖势力,眼前烟尘,世上倾轧,一一列举个遍。田笑也听不全懂,眼中却见到一大片花红柳绿,文彩辉煌,一时悠然神往,不由大叫道:“好风光,好场面!”

叫得自己心里都热望起来,想起了小时“打皇上”的游戏,谁爬上坟头不被打下来,就可以居那“九五”之位——只觉人生如此,确实热闹得非凡!

可他这时于一心热闹中侧目向古杉望去,却只觉得他身上气势耸然欲振。

——咸阳城古旧衰朽,可在古杉的一番罗列之下,哪怕他两人身坐陋巷,一时也觉身外一尺之距,就是花团锦簇、触眼欲开;玉螭金蝀、横陈水岸;青楼朱阙、兰台高耸;富贵功名、垂手可拾……可那古杉,却自居崖岸,一身长衫无风自振。看他脸上神气,直欲高崖垂练、深壑松响,让田笑于一眼迷狂中,像更深地认清了他。

田笑哈哈一笑:“你小子,我只怕现在全天下的小子都在羡慕着你这位置呢!”

古杉也自觉神情太过整肃了,遂展颜一笑,“我却羡慕着你的位置。”

田笑满是不信地看了他一眼。

“田兄无牵无碍,自得一江湖。无论走到哪里,都把你心中的江湖浸满身边。这份自在,叫人怎能不羡慕?”

“而我,无论如何自许超卓,一出门,就要碰上那泥潭般的江湖的。”

“那你不理他们,偷偷地溜了吧?”田笑眨了下眼睛,“你也别去那擂台,免得我还要去打擂。你直接跟我私奔去好了。”

古杉也笑了:“这主意好!”

说着他叹了口气:“可惜我是俗人啊,在这世上还有好多生意必须打理。比如,我家传的在这咸阳城外一带,说起来还真的有千顷良田,不瞒你说,那摔碑店的整个一大片,都算是我家的田。我有心不理,把它直接分给佃户算了,可惜没人肯要。他们都说,若分给了他们,到时田租国赋、河工兵役,到时都由谁来料理?那时县吏催租,国赋三升民一斗,一定会把他们剥得只剩骨头。有我古家在这里,多少可以出头硬顶些,县上的官一向倒还无法尽力搜括他们……”

“二来,也是我太过无聊,这些年在西北关外,和田之地,找到个绿洲,碰上几个野老隐逸,助他们移了过去。没想这点举动却冒犯了闻阁老的大主意,他一向还算给我面子,并不深究,没有动用敦煌宿卫去毁了我那‘世外洲’。不过他容忍我也容忍得久了,照过千庭传来的话,这次我要不依他,那无论对这些在咸阳租种我家土地的佃户小农,还是对那些塞外绿洲不肯入他那‘闰虎榜’的同伴,他可就不会容情至此了。”

田笑轻声一叹:“只怕还有‘剧秦’之事……”

古杉面色不由一变,看来他哪怕与田笑投机如许,还是不肯轻易道及这么重要的隐秘的。他略过不答,只长叹道:“所以,我怎能不怕?”

田笑只听得心下郁闷,破口骂道:“他妈妈的!”古杉看了他一眼,眼神一转,田笑正不知他打什么主意,却听他也忽粗口叫了句:“他妈妈的!”

他一向风致端谨,猛地学了这么句,让田笑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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