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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笑却感觉出,他这架势下面,却透着说不出的谨慎与防戒。
以过千庭的身份,一个人能让他不得不以开玩笑的方式显出讨好神色,还暗地里叫他如此谨慎的戒备。这究竟是什么人?
田笑登时对那女人好奇起来。
却听那女人咯咯地笑了。那笑声像一把冰糖撒落,落的地方一朵朵罂栗花鲜艳地开放出来,她的笑声是有颜色的。她笑得身上都轻轻地颤动着,连带着座下的纸棺都一阵轻摆。
——这女人是谁?
只听她咯咯笑道:“我只觉得这样才好玩儿。”
过千庭微笑道:“你说好玩儿就好玩儿好了。”他语气里有一种他这样的男人面对一个他也不得不尊重的尊贵的女人时一种放纵与讨好交杂的神色。
只见他微笑着:“可是,面对我这样一个无趣的老男人,不解风情,也相当煞风景吧?”那女人皱皱鼻子,她的鼻子尖而翘,隐隐地贴着面纱,皱得那面纱一阵轻颤。
只听她道:“你少给我扯淡。说吧,你不惜出动闻老头儿、坑杀六士,连黜天师那老天阉都给你发动了,逼我出来有什么事?”
田笑听说,心头不由已微微一阵扯动,她语气虽然不恭,提到的可都是些顶尖儿的人物了。
过千庭微笑道:“没别的,只是想给你做个媒。”那女子嘻嘻一笑。
过千庭笑道:“阿姑娘想来还是小姑独处吧?虽说,据传你也结过好多次婚了,每每见着可眼的少年郎时,就把他们杀了,好让他们跟你睡同一个棺。可据说,你回回把他们一放进棺里,就倒尽了胃口,再不想进去同睡了。生不同衾死同穴,阿姑娘特立独行,却奈这满天下的须眉浊物尽倒人胃口何?”
他玩笑着,接着却半正经半玩笑地道:“可这次,我介绍的这个人却决不会让你倒胃口的。”
“谁?”那女子眉毛一挑,挑得面上薄纱也微微上翘。她这举止让人心痒痒的,田笑都要恨不得揭开她的面纱来看一看,看上个通透才罢。
过千庭故意沉吟不语。好半晌,他轻吐了两个字:“古杉。”
田笑情知,直到此时,他才说到正题。
见那女子不说话,过千庭笑道:“我们知道阿姑娘视钱财如粪土,只怕不耐烦料理那些妆奁杂物,所以我们闻阁老这次愿敬送珍珠十担,楠棺千口,锦缎九千匹,外加上滇边一年的翡翠如何?”
田笑在屋檐上已听得下巴都快要落下来。他早知这不是普通的说媒拉纤,而是一场交易,却没想到弘文馆肯出的价钱如此之高。分明是过千庭见那女子不说话,在以财货动其心呢。
那女子犹不说话。
过千庭叹了口气:“阿姑娘还嫌少……这样吧,我虚答应一声,负责说服武英殿,把川中丰都还给你们如何?”
那女子眼神微动,却还是不说话。
过千庭喃喃道:“这可就不好说了。阿姑娘也知,我们闻阁老为操心阿姑娘这亲事,也算倾家了。何况,附送的还有那号称‘咸阳玦’的古杉那一身玉色。他这样的人,保证生前死后,就是放在楠木棺木中,也强过世上男子千百倍。那一身肌骨,据说人人见了都会动心的。我知道阿姑娘不是不想答应,只是明知,那古杉哪怕知道阿姑娘有这些陪嫁,加上阿姑娘的身世家门,以及如此声名丽色,还是不见得会动心的。所以才会沉默以拒吧?”
他口气里微涉调笑,却已用上了请将不如激将的法子。无奈那女子还是全然不为其所动。过千庭只有拿一只脚的脚尖在地上直画,画来画去,都再也不肯说话,似乎他这边底牌已尽一般。
忍了有一刻,那“阿姑娘”才笑道:“少给我扯你娘的屁。这点点东西就想让我动心?别给我玩心眼儿,我问你,巫、仙那里怎么办,你们给我什么条件?”
两人这时算话已入港。田笑听了一愣,什么“巫”、“仙”?难道是……
却听过千庭笑道:“巴人重鬼、楚人重巫、蜀人重仙。你们这世外三门相互之间的争端可不比那浊世里的世家门派,我们弘文馆怎好插手?”
阿姑娘冷笑道:“你们一向插手还少了?一句话,我不管你们闻老头子用什么办法,起码一年之内,要叫坑杀六士与黜天师那些王八蛋不再监视我的北邙山,我要回到丰都,以后,我跟那些楚巫蜀仙之间的事,你们通通都不许管。”
过千庭好一时都不说话,沉吟着用脚尖儿画地,好半晌,才吐出了一个字:“好!”
然后他展颜笑道:“我这已是越权。不过为阿姑娘喜事着想,倾了力也该。这样,阿姑娘就肯嫁了吧?”
阿姑娘冷笑一声:“嫁个屁!”然后一双眼睛冷厉一扫,怒声道:“你别跟我花言巧语,以为我不知你们打的什么算盘。他古家自当年骆、易之后,屹立江湖数百载,都没人敢打扰。你们这次是不得已而为之了。旁人只道你们是为他看上了迟慕晴那小丫头,怕他跟邪帝扯上关联,以后你们的麻烦就大了,所以搞出这么个荒唐的擂台来。让我来揭你的皮,你别以为我久已脱堕民之籍就不知道这其中的底细了。你们怕的是剧秦!当今江湖,剧秦被你们逼得有如垓上项羽,四面楚歌,满江湖的人都闻之色变,没有人敢跟他们打交道。可让我看得上古杉这小子的就是:我知道、他敢!这几年,正是有他的支持,剧秦才得以一直不倒。你以为我是傻子?光邪帝那老儿,功夫是高,但门下太杂,他也不耐庶务,组织极烂,你们怕他何来?你们怕的是剧秦!更怕的是你们一直最视为眼中钉的剧秦与邪帝通过古杉联成一脉,所以,少给我扯你妈的淡!”
她那里还在说着,田笑在檐上,却已如雷轰电掣一般,被震了个呆!
——江湖!
不为别的,就为那女子口中所说的,才是真正的江湖!
田笑自幼颠沛流离,也算很早就进入这所谓的“江湖”之中了。但只有他知道,这世上满世界的人吵吵嚷嚷,用以吹嘘,用以幻想的江湖其实又何尝是真正的江湖?
少林的“水木堂”?武当的“大北仓”?“晋祠”三家?汝阳王府?绿靶子山……
他们这些所谓的“江湖人”个个称颂的地方又何尝是真正的江湖?他们早已融入朝廷的体制,三年一大考,一个龙虎榜早已延揽尽当世人物。连他们的考题都不出他们上面钦定的“武八股”范畴。
不过是一些门派磨磨打打、削削砍砍、再细细打光,折尽天性,弄出些所谓的人才来,再交由那个制度齐备的地方,让他们腐烂耗尽罢了。
这是一个老朽的世界,老朽的世界里唯一的规则就是利益与安稳,所谓“五十可以食肉”矣,这世上人人敬慕渴望的社会,不过是一个“五十可以食肉”的社会罢了。所以他们最惧怕的无过青春与活力,他们先用各门派的师承教授延揽少年子弟,来砍折它,再用一整个的朝廷制度恩养来耗散它。这就是过千庭所谓的朝廷大事了。
而剧秦,是不同的!
剧秦,那是在江湖中唯一让田笑仰慕的人。他出身堕民,揭竿而起,屡败屡战。仿佛来自原始洪荒,有着野外巨人一样强悍的力量。怎么,古杉跟他还有交道?
一时,田笑心目中,头一次有些羡慕起古杉来。
——装在一个罐子里的英雄还叫什么英雄,在一个小小黄汤罐子里折腾的江湖还叫什么江湖,田笑一向鄙视着这个江湖的。
只有,只有那不入其中的巴鬼、楚巫、蜀仙……剧秦、邪帝……甚至闻阁老、黜天师、坑杀六士……现在甚至不能不包括进古杉那小子,他们这些可以凭一己之力一肆自由的少少的人,才能构成田笑心目中真正的江湖!
而这来自“江湖”的冲击如此之大,以至田笑再呀不能控制住自己,身子竟像一个十四五岁孩子一样抖了起来。
钟楼里是什么人,就只是这极力控制的轻轻一抖,他们已经发觉。
“轰”的一声,那女子所坐的纸棺忽冲檐而出,过千庭的大袖一摆,“袖手谈局”之功已发,同向屋檐上的田笑击去。
这两个都可谓是当世绝无仅有的高手了。田笑大惊,好在他还有他师父传给他的“五遁”。只见他人轻轻一退,有如蝉儿脱蜕,人已从自己的衣服里钻了出来。
可那夹击之力如此之大,以致他还是给那余势伤得一个趔趄,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田笑留下了一身蝉皮样的假人迷惑敌手,转身就亡命似的逃了!
咸阳城外的春荒荒的,广阔的黄土塬上,到处都有雨水冲出的深沟。
深沟旁边,一个个土塬就那么孤绝地壁立着。崖岸陡峭,那崖上的树也是孤独的。而点点尘灰覆盖的绿,挡不住那一望无尽的苍黄。
田笑跟着几个人影,就在这一片苍黄间疾奔着。
——他之所以疾疾地跟着那十几个人,是因为他们是弘文馆的过先生派出的“犬牙”。过千庭这人的声名田笑早有耳闻。这世上,不是越能含笑杀人于无形的人声名越盛吗?
而“犬牙”这两个字在江湖上可是令人人惊惧的,他们是弘文馆的杀手。得名之由是因为他们使用的兵器名为“犬牙锉”。那可不是一般的利器,而是承闻阁老的情面,由“岁寒”韩家拿出他们的压箱底的技艺与“铸恨楼”楼主的铸造之术结合在一起,在“贯一炉”中锻就的一代奇兵。
田笑知道他们在追踪疯喉女。因为过千庭命令他们剪除掉那个惹厌的女人。
“犬牙”中人用的是猎狗搜兔之术。田笑缀上他们,又不能为他们发现,却也大是费神。好在他学艺的第一个师父精擅五遁之术,一路上田笑借着黄土掩身,也算勉勉强强地跟踪了下来。
这是四望乡一带的郊野,“犬牙”之人就纵横隳突在这数里方圆内细搜着。他们追踪之术大是高明,田笑只见到他们队内时时有一两人出列,站在一个高处,耸着鼻子细闻。
——他知道那就是他们的“闻风”之技了。
远处忽传来一阵“咿咿呀呀”的歌声。
那歌声不成调,只是随意的鼻哼。听得人正放松,仿佛一个人懒懒地起于春日之暮,见了那点点星星的绿意,睡眼惺松中随口而唱。
可接下来,那声音却猛地扯心扯肺地起了一个高调,像一道钢丝往空中抛,仿佛一个人在尘土中拥鼻浅哼之余,猛地醒过来,突然抑制不住自己,放风筝一样的要把自己的灵魂放飞出去,放飞出生命中所有的爱恨苦痛、思念纠缠,要把它放到天上去,好让自己认认真真、离得远远的、清晰明澈地把它一看。
她想一撒手,任着那灵魂飞出天际,再也不收回它来,最后让这一个身子跌进泥土,化为腐泥,心甘情愿,寄此生于土中……
看来那绰号起的是真的,哪怕那歌中无字,那歌也是疯的,不可容于世的,裹挟着生命中如此沉痛的伤心与惊心的美好……
那真是、一场“疯喉”。
田笑远远地见到那“犬牙”中人一惊,他们正凭风而嗅。那歌声有若无形的钢丝一样钻进了他们的鼻孔,在他们久已麻木的脑中猛地一抽,抽得他们的身子都有若羊痫风似的猛地一抽。
可他们只短短地一愣,接着他们就向那歌声起处疾扑而去!
田笑一急,他本来就是为了要救助那想象中的女子而来。他身形一沉,极快地要抢在那批“犬牙”之前赶到,但他还要隐住身形,不为“犬牙”中人发现。
只见他头脸一缩,身子借“五遁”之术化做一片土色,在那黄土塬中向前疾赶。好在“犬牙”中人为那歌声吸引了全部注意,并没有留意身后。
那“犬牙”中人见目标即现,立成围捕。他们围捕之术极为高明,只见那十几个人影立时分开,因为那歌声起处缥缈不定。他们只把方圆两里许的一块地包抄起来,再一点点细搜。
田笑心下焦急,急着抢先发现那歌者的藏身之处。那歌者似乎也查觉到了自己所处的险境,她的歌声忽然恍惚起来,东西南北,四处乱飘,似乎想借着那歌声冲破这犬牙交错的包围。然后猛地一下,那歌声忽然停了。
停了歌的旷野像一下子失了最后一点人味,空荒荒地显出它残酷的寂静,那寂静压得人心里都慌了。
可在那歌停的一刻,田笑猛然发觉了那歌者的藏身之处。原来她就在他的身边。田笑身边不远有个很小的土洞。那洞黑黑的,不深,但似可容人。田笑悄悄靠前,猛地,就在那洞中见到了一双眼睛!
可“犬牙”似乎也发现了,他们相互一声呼哨,已远远地向这边赶来。田笑身子一动,收了“五遁”之术,以后背一挡,就挡住了那洞口。他无可掩饰,往身上拍了些尘土,扯散头发,涂脏了脸,顺手折了片草叶,在口里吹了起来。
这原是他小时玩惯的把戏,一时,却有一头牛误以为那是它主人的召唤,三步赶两步凑了过来。田笑的草叶吹得不错,那头牛越靠越近,听着听着,就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