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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尚未入港,便听外头何柱儿在雨地里大呼小叫,不禁都是一怔。胤礽尚自不放,郑春华双手推开了他,娇羞满面地嗔道:“快去吧!叫人撞见了……成什么体统呢?八月十五吃月饼——只要你……真能把我要去——还少了你的不成!”说话间何柱儿越走越近,口里咕浓着:“怪事儿!方才那丫头还说看见太子爷跑到这边来了……”胤礽只得起来,略整整衣衫走到洞口用身子挡住洞口,没好气地问道:“你嚎叫什么?没说等雨小点再来么?”因见何柱儿鬼头鬼脑地探视,便出来在雨地里披了油衣,蹬上泥履,扶着何柱儿肩头往回走。
“看看主子爷这身泥!”何柱儿一边走一边赔笑道,“晓得的说是主子不小心自己滑倒了,不晓得的……还以为奴才不会侍候呢!四爷和十三爷刚从万岁爷那边过来,说李德全传了旨意,催着奴才出来给主子送油衣。”
胤礽这才细看自己身上,前襟倒还干净,只稍零乱些,后摆上、袖子上,发辫上尽是泥浆青苔,好似在洞里打滚了似的,也难怪这奴才满眼的孤疑,遂掩饰道:“洞里漏雨,只得紧靠墙躲闪着,倒没想弄得这么脏。”接着,又回到了韵松轩。见胤禛、胤祥都在廊下站着,胤礽定住了神,说道:“我去更衣出来再说。”
好半日,胤礽才从东书房换了衣服出来。胤禛二人南面站定,将康熙方才的旨意说了。胤礽一跪三叩,口称“遵旨”。待站起身来,这才兄弟见礼,由着胤禛、胤祥请安,赐座奉茶自不必细述。
第10章 畅春园太子破好梦 韵松轩阿哥乱萧墙(2)()
“清理亏空积欠,是很不容易的。”胤礽啜了一口茶,望着院外雨渐渐停了,良久才道:“十三弟,这个差使是要得罪人的。其实前年皇上就有意叫老十四去户部清查,老八和老九都到皇上跟前游说,说古北口八旗旗营急需整顿,得有个皇子坐镇,撮弄着换了这个差使。——怎么样?要不要我再奏一本,让你们到西宁出一趟远差逃一逃?”胤禛笑道:“这家当不是老八的,他当然乐得做好人!太子,我们不给你争口气,将来这烂摊子可不好收拾呀!”
胤祥忽闪着眼看了看太子,说道:“太子体恤我,我有什么不晓得的?四哥说得对,我们都是一棵树底下的人,不能看着树心被虫蛀了也不管。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先做起来,有您和四哥坐纛儿,心里踏实着呢!”说罢手扶盖碗,莞尔一笑。
“其志可嘉!”胤礽想想他二人的话,都是忠贞不渝保扶自己的意思,不由鼓起兴来,赞叹一声,又道:“既如此,明日你们就到户部。我叫兵部下八百里加急,调施世纶进来。老四,你推荐到毓庆宫办事的朱天保和陈嘉猷,虽然年轻却都极有肝胆,王掞师傅曾向我夸奖过你很有眼力!我看不妨叫他们两个跟着老十三去,一来有个帮手,二来也便于和我们兄弟联络,你看呢?”他和颜悦色,十分温存体贴,胤祥听得心里热乎乎的。但胤禛却知道,太子和几个侍卫、朝廷内大臣、部里几个亲信几次在一块聚会吃酒,朱天保和陈嘉猷曾痛言切谏,君臣之间已不无芥蒂,不禁皱了一下眉头,说道:“我听说朱天保很倔,十三弟的性子也暴,能合得来么?”胤礽一笑,说道:“其实我是很器重天保的,我想抬举他做长史,不历练一下难在万岁跟前说话!”
胤祥笑道:“四哥也忒多心了!朱天保、陈嘉猷我又不是不认识,还有那个施世纶,必定也和我合得来。三人同心,其利断金,何况还有太子爷和你在后头撑腰!”
“就是这个话!”胤礽也道,“兄弟里头,我看就十三、十四两弟是真男子、大丈夫!老四,你深沉练达,气概上终逊一筹啊!”胤礽说着抿嘴儿一笑。兄弟里头,觑觎这个太子位的大有人在。他深知大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十四阿哥虽说他们都各有雄心,大抵上都是八阿哥胤禩的羽翼。三阿哥不哼不哈,却胸有成竹,一门心思投父皇所好,带着一干宿学大儒修史编书。只这四阿哥和十三阿哥,他自信决无野心,父皇向来也只把他俩看成辅相之才。所以胤礽对他二人的忠心是从不怀疑的。他打发朱、陈二人跟胤祥从差,本心也还是想让胤祥立好这一功,自己脸上光鲜,也可堵住老八总嘀咕太子“无魄力”的口风儿。
胤祥哪里知道一霎儿工夫,两个哥哥转了这么多的心思。胤礽因见何柱儿从西屋里抱出一叠文书折本,便道:“放这儿,我和四爷、十三爷说完话再看。”看着柯柱儿退出去,用手抚着稿本,含笑问胤禛道:“听说老八昨晚去看你们了?”
“太子爷好灵通的耳目!”胤禛笑道,“我们一回到北京就碰上了老八,真是个伶俐人啊!”遂一长一短地把见到胤禩的情形报了太子。胤礽听得很专注,待胤禛说完,便问道:“你看方苞这人到底保得保不得呢?”
“当时人多,我没有想好,只好那样回答。”胤禛欠身说道,“京里的情形不摸底儿,不晓得这案子万岁爷是个什么章程,这得视情形而定。”“你这话有理!”胤礽嘘了一口气,瞥了一眼文书。见最上头一本,便是内务府遵旨遴选女宫进封的察本,上头第一名,便是“郑春华”,不由心里突突直跳。半晌才语无伦次地说道:“嗯……这个这个……皇上那边……看来有点后悔戴名世案子办得重了。老八是听说老三要保方苞,如果要保呢,你就得抢先。如果不保呢……嗯,也好。保还是不保,就按你说的,这个这个……想好了再办。”
胤禛、胤祥听了不禁面面相觑。这都说的是什么?胤礽虽说懦弱,可从来温文尔雅,从没有过这样语无伦次的。正自纳罕,胤礽说话又连贯了:“老四,这人情不要叫老八捞了去,既然老三来找过我,你不妨和他联折去保,老八的折子要是先到,我可以压一天,先呈送你们的!”
“老八这人是太精明了!”胤禛冷冷说道,“这几年他保了多少人!康熙四十二年为索中堂的事,受株连京官一百四十一员,他保下九十多员。顺天府试贿案,他又保三十多员!心里打的什么主意,谁还不知道!他之所以如此妄为,是看准了皇上不愿多生事这个心思!但将国家社稷又置于何处呢?”胤祥一笑道:“八哥这人的‘主意’,那是再清楚不过。说是不树党,不结派,结的党比准都大!可笑有些人以为只有请吃酒、说知心话、套近乎是营私结党,不晓得这么一保,被保的人衔恩铭骨,比什么都厉害呢!这一回我去户部挑刺儿,你们看着吧,他准要保人,他要再弄这一套,我和他这点兄弟情分也就够了。太子放心,我一准儿拿出个样儿给您瞧!”
胤礽听得有些心烦意乱,站起身来踱步转悠了半晌,才说道:“给你们说了多少次了,也不要尽把老八往坏处想。兄弟们这么多,一个人一个脾气,不能强求一律。从胸怀度量上,我看老四和你还得学着老八点。既然人家能邀结人心,我为什么不能?”胤禛默然点头,叹道:“太子说的虽是,但我这人江山易改,秉性难移。明珠被抄后,书房门口曾贴有一副对联,说‘勘透人情惊破胆,阅尽世事寒彻心’,其为人虽不足取,但这话却是一荣一枯之后的真言谒语。我是个不信直中直,谨防仁不仁的人。八阿哥如果没有私意儿,他就不该请什么张德明给他看相,已经贵为皇子,还有何求?老八人称‘八佛爷’,别的不敢说,于佛家精义,我大约比他略强些儿,佛以众生为念,老八以众官为念,已经入了邪道!难道不分良莠是非,一味包揽恶人,只念两声阿弥陀佛便能超生了?”
“什么张德明?”胤祥和胤礽一道儿出巡数月,从没听他提起过此事,遂诧异地问道,“张德明是做什么的?”
胤礽也是一征,胤禛的消息灵通也使他吃了一惊。自己坐在北京,居然比不上胤禛在外信息灵便,使他有点不安。
“你们当然不晓得。”胤禛说道,“太子爷这样身份,打听这种事也很不相宜。但若连我也不知道,或知道了却不说,那就是失了臣道。”
原来这位张德明是个云游道士。三年前来京时自称是元代张三丰的师弟,蛰居峨嵋修行三百余年,已得通幽知微之理。胤禛笑道:“户部员外郎阿灵阿曾向我举荐过,说这张德明道术精湛,不但能隔板猜枚,还能断人生死祸福。”胤祥笑道:“你这么一说,连我也想试一试!阿灵阿原是八哥的人。大约是想拜你的门子,没成功,又改换了门庭的吧?”
“是这样的”胤禛说道,“阿灵阿的才识品行都不算下流,我瞧着是过于热衷宦途,所以没理会。我是天潢贵胃,干什么要间命?何况皇上屡次降旨,不许阿哥们私结外臣,这违旨的事我也不敢。”
胤礽两眼出神地望着院外,良久,吁了一口气,说道:“吾弟见识不凡,但也不无偏激。国家不以一格取材,岂可因事废人?今后要有这样的人投见,不可拒之门外,可以荐来试用。不要让小人之辈借以用来作乱牛变。”说罢,起身道,“天已近午时了,你们在这里用过膳再走吧?”两个人哪肯在这里吃饭,起身一揖便辞了出去。
第11章 振颓风户部清库银 使心机大臣攀国储(1)()
清理亏空积欠严诏一下,第二日胤祥便带着朱天保、陈嘉猷进驻户部。先宣谕旨,后给原尚书梁清标摆酒送行。因新任户部侍郎施世纶尚在途中。胤祥便宜布,由自己暂行主持部务,并规定官员每日到衙定在卯时正刻,不得迟误。午间一律在衙就餐,夜间值宿人员一概在签押房守候;所有外省来的公事文案、代转奏折、条陈,要随即呈送胤祥本人阅处,不许过夜。胤祥本人也移住原梁清标的书房。
凡有军国大事,随到随禀,不但方便,而且迅速。几条章程一下,拖沓惯了的户部各司,气氛立时紧张起来。
忙了八九天,胤祥对户部部务心里已有了个头绪,遂奏明太子,请太子、胤禛和上书房大臣莅部训诲。
胤礽和胤禛欣然来到户部,吩咐门上不必传禀,二人一前一后沿仪门石甬道款步而入。却见户部大堂内外依班按序,或坐或立,黑鸦鸦挤满了人。乍见太子和四贝勒款步而入,众人都立起身来,齐刷刷地跪了下去,叩头道:“太子爷千岁!”胤祥也忙起身出迎,给二人请安,笑道:“我正在给他们安置些事,不防你们就进来了。门上是怎么弄的,也不知会一声儿!”
“罢了,大家起来吧!”胤礽笑容满面,摆了摆手,说道,“十三弟,在你旁边给我和四阿哥设个座儿,你说你的!”胤祥推让了一下,也就不再谦逊。待安置好了,他又接着讲道:“在座衮衮诸公都是读书人。我讲的那些道理似乎是有些班门弄斧了。但我老十三想,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此乃千古通理。有人说我霸道、重利。实话实说。这是逼出来的。既然王道不遵,就得实行霸道;既然道义不行,利害随之亦未尝不可!”
胤祥目光炯炯,说到这里将手一拱:“我皇昼夜宵旰,经过数十年草创,大清得有今日昌盛局面,就好似一株参天大树。今有国蠹民贼,以为皇上仁慈可欺,遂肆无忌惮,或为社鼠,或为城狐,齐来挖我树根,蛀我树心。试问,这参天大树倒了,诸公去何处乘凉,覆巢之下无完卵!每念及此,胤祥中夜推枕,绕室仿徨,真是不寒而栗……”
看得出来,为了准备这个讲词,胤祥是动了不少脑筋。虽是不文不白,侃侃而谈,却句句掷地有声,胤禛听得十分感动。
“要先从我们户部清!”胤祥激动地站了起来摆了一下手,朗声说道,“户部衙门素称‘水部’,主管天下财粮,应该是一潭清水!但我来这几日,已经查明,除王鸿绪员外郎一人之外,全部借有库银——这潭水已经污浊不堪,铜臭逼人!”他呷了一口茶,吩咐朱天保,“你把欠债名单,所欠银两当场读给他们听!”
身后侍立的陈嘉猷和朱天保是同年进士,二人又同时被荐进毓庆宫侍奉皇太子,最是要好不过,见胤祥吩咐,从案上一叠文书中抽出一件递给朱天保。朱天保和方面阔口的陈嘉猷迥然不同,温文尔雅,弱不胜衣,白皙的面孔上微泛潮红,只嘴角微微上翘,透着几分刚气。他默默接过名册,轻咳一声,便抑扬顿挫朗声宣读:“吴佳谟,侍郎,欠银一万四千五十两;苟祖范,员外郎,欠银四千二百两;尤明堂,员外郎,欠银一万八千两;尹水中,主事,欠银八千五百两……合计,户部官员亏欠国库银两七十二万九千四百五十八两三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