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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从殿外荡进来,吹得白色纱幔狂舞不已,灯火在一阵激烈的摇晃后,熄了。寝宫内忽然静了下来。
筱雁把视线从皇兄身上移到左右,倏地一惊,不知何时殿内的下人全都瘫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莫非有刺客!
筱雁心中凛然,手悄悄摸到剑把,张口便要大喝。
“莫慌,我并非刺客……”一缕低徊优雅的声音适时传入他耳际。
猛回头,眼角瞥到一袭墨色的衣裳,待筱雁要看清这个不速之客的真面目时,一只手及时掩住了他的眼睛。
方才那个柔和的声音又再次在耳边响起:“我是来救你皇兄的。答应我,不要看我的眼睛,我便放开掩着你的手。”
筱雁定了定神,点头应允。
手依言放下之后,筱雁看见一个秀颀的身影从身边擦过,站到床前。乌发如泉,柔柔亮亮地从发髻上披散下来,直垂到腰际。即便从背面看去,那个人也有着不同常人的高雅气质。
乌发黑衣,这个感觉太熟悉了。就像很久以前自己察觉到的事实:皇兄喜爱的人,每一个都是这样乌发黑衣,然后,有一双绝美的眼。
还记得那时候,宫里的女子为了讨皇兄的欢心,纷纷披上了一袭玄衣。今天,这个一身玄衣的人是否也有一双倾城绝色的眼眸?
而他说救得了皇兄,真的么?筱雁狐疑着。
墨尘在床前望了无桢好一会,很久很久以前,他在白梨下的誓言,如今还记得么?
……来生,我愿与你一同眠于梨花树下,化为梦里缠绵的一双蝶。
无桢,这一次,你又修了几生几世,才能重新为人呢?而前世的东西,你还记得多少?
五千年的修行凝为五色斑斓的一颗狐珠,悠悠从口中吐出。
墨尘就要把那颗狐珠放入无桢口中,手却被筱雁拉住了。
“你给他吃什么?”筱雁神色紧张。
“延命的药。”轻轻一笑,墨尘道:“我给他五十年的寿命,我知道你心里挂着他,那么以后,你要好好珍惜这五十年,你和他能够在一块的时间也就这五十年了,莫像上次一般让你皇兄伤心欲绝。”
听到墨尘这么说,筱雁有如被晴天霹雳击中一般,呆住了。恍恍忽忽地,眼前仿佛涌现了许多模糊的景象。
“我要这江山,还有……你的性命!”
灯下,那锋利的剑刃流光溢彩,寒芒尽露。
静寂里,他的皇兄平静地笑了笑,而后抬眸:“我的命可以给你。”
剑光生寒,一片血光掠过,他倒在了自己怀里。
临死前,他犹在自己耳边轻声问道:“雁儿,你恨不恨我?”
……雁儿,你恨不恨我?
我怎么会恨你?皇兄,我怎么忍心亲手杀了你?那是什么时候?我被野心和恨意蒙蔽了双眼,向你举起了利剑。
原谅我,皇兄,如果再有一次机会,让我和你重生在一起,我决不会,决不会这样对你。
刹那间,筱雁无法分辨这潮水般涌进来的影象是真,是假,是梦,是幻,只觉得最后那一声绝望的呐喊在胸前迸了开来,心犹如被撕裂过一样痛楚。
珠子入口即化,无桢轻咳了一声,脸色渐渐红润起来。眼睫轻颤了几下,朦朦胧胧间他似乎看到一双深邃的墨瞳,正温柔的看着自己。
墨尘随即用衣袖在他脸上拂过,在他还来不及认清眼前的人是谁时,便再次沉沉睡去。
“皇兄他好了吗?”筱雁这才回过神来。
“嗯。”墨尘颔首,“不过,临走前我还要取走一样东西。”
拥有一份恒远的记忆,对今生的无桢和筱雁,都不是好事。
有些东西,是时候了断它了……
温柔而又无情的手指,拂过无桢额头的时候,将一个困了他几生几世的梦抽了出来。
幽幽地一缕白烟袅袅化出,在墨尘眼前凝成一羽白蝶。
“无桢,你缠绵几生的梦,就是这么美丽的一只蝴蝶么?”墨尘在心中轻叹。
眼前的蝴蝶,是这个人不悔的痴心,是这个人不舍的记忆,可惜,今天他必须夺走这一切了。
无桢,你与我,就如同流水与游鱼,只能匆匆相见,然后匆匆话别。
无论你或者我,谁眷恋的回望都是一种不幸。
流水与游鱼,本该两相忘。
离开那里时,墨尘神色疲倦,连声音也带着几分暗哑:“筱雁,如果你真的爱他的话,就忘了今晚的事,这一生都不要向他提起。”
因为,对无桢来说,我仍是个禁忌。
夜风中,那袭黑衣孓然离去。
那边,无桢很快恢复了意识,对着筱雁欣喜若狂的表情,有些怅然若失。
“雁儿,我方才做了一个梦……”
“什么?”
“好像是个美梦,不过我忘了……”
“皇兄,皇兄,你怎么哭了?”筱雁忽然惊道。
“没有,雁儿,皇兄不知怎的,悲伤难抑……”
不自觉的,无桢已经泪流满面,仿佛有什么珍爱的东西,失去了,再也寻它不着。
“皇兄,皇兄,是不是我之前的做法惹恼了你?请你不要悲伤,其实我并不想要这片江山,我只想用手中的权力令你过得快乐些……”
筱雁手足无措的解释着,那声音仿佛一缕缠绕了千年的丝,绕着,绕着,终于穿过了重重宫阙,结在城外那棵梨花树下。
到底,失去是一种幸福,还是不幸,也唯有未来才能验证了。
那一个初春的夜晚,无桢的一个梦死了,那只飞过轮回的痴情的白蝶,那个梨花下缠绵悱恻的梦,死在夜半之时。
梦殇了……
冷寂的长街,东风已老,柳絮漫天,夜风携带着白色柳絮和细细尘沙,穿过大街小巷,低诉着春夜的惆怅。
墨尘从没像今夜一般觉得冷,春季里,凭的让人觉得凄凉。
难道是他方才损耗了五千年的修行?还是因为他刚刚埋葬了一个深爱自己的人的梦?
五千年,五千年的修为换来他一次重生的机会,不值么?不,没有什么值不值得,至少他有那么一世是幸福的。
墨尘默默忍耐着体内一阵阵气血翻腾,自损功力的做法就如同将自己身体里的血活生生抽去一般,轻咳了两声,他对着冷寂的夜悠然一笑。
墨色的衣裾擦过白里泛青的粗糙石面,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
墨尘在静寂的京城里一个人走着,走着。
穿过了无人的祭坛,穿过了白日繁华的街道,画舫在杨柳岸边静静停泊着。
九炫和龙帝似乎还没歇息,暖融融的灯火下,隐隐听见龙帝清冷的声音低徊如歌:“炫儿,伤好了没有,胸口还会不会痛?”
无甚起伏的语调,却透露了太多不寻常的关切和担忧。
隔着雕花的窗棂望进去,似乎还能看见龙帝伸手轻轻拨了拨九炫的前发,诧异地说:“咦,你小时候贪玩跌伤的那个疤还在呢……”
而那边,九炫却有点窘,脸涨的红红地。想说没事,却又沉溺于对方的温柔,一时间喉咙哽住了,半响作不了声。
还是别去打扰他们吧。
墨尘打消了主意,转身又悄悄走了出去。
天上悬着满天星子,心头却掠过一丝怅然。
原来,幸福是如此简单而又容易得到的事。看似遥不可及,却又近在咫尺。
那些沉迷红尘的痴儿,有生之年都在拼命追逐着自己所思所爱,如同瞬息而死的蜉蝣,扑夜而去的萤火。而那永不死心的子青蚨,也在没日没夜地渡着茫茫沧海。
生命苦短,刹那昙华。一弹指已是一轮回。所以由不得自己犹豫,由不得自己后悔,只怕稍一迟疑,已是白驹过隙,时过境迁。
指尖拈起一朵飞絮,仰头,是漫天狂舞不息的白絮,纷纷扬扬,铺天盖地地落下来,看起来就像当年奈何谷里的那一场雪。
有道是:古佛拈花方一笑,痴人说梦已三生。
而我呢?万年来我又渡过了凡人的几生几世?万丈红尘,看遍了无数繁华凋落,荒芜独生。活腻了,活厌了,活累了,独自一人寻寻觅觅,何处有他的影子啊?
夜夜有梦,梦里有雪,雪中有他,却为何离他越来越远,梦里的微笑也越来越忧伤。
杨筝,杨筝,碧落与黄泉,你究竟去了那一方?
刹那间,墨尘心痛不能自持。
伏在江岸上,堤下江水滔滔,唯见它毅然东流而去,长恨难尽啊……
远处,开满荻花的江岸,悄悄燃起几点飘忽的鬼火,暗红色的小鬼躲在水草间窃笑连连,一只苍白的手制止了它们的喧哗。
“呵呵……你们也感觉到陛下的气啊,他终于回来了呢。”一只小鬼兴奋地跳上他的肩,在那簇火焰般的发间嬉戏。“嘘……不要闹,千万别惊动了那个人。”
挥挥手,赶下那只胡闹的小鬼,黑衣血鬓的俊美青年整整衣裳,优雅一笑:“走,去接我们的陛下吧。〃
小鬼们一哄而起,争先恐后遁入土里,转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青年也一挥衣袖,化为一簇妖火遁去。
第十一话 看拭手,补天裂
远处,从云层中透下了天光,淡金色的,很快染红了周围的云海。
天,已经亮了。
不知不觉,墨尘在城中走了整整一夜。夜露打湿了他的衣裳,许是沾了水气,连眼睫也感到丝丝沉重。晨雾依旧很浓,模糊了视线,只望见远方的天,在曦照中渐渐亮堂起来。
叮当叮当叮当,一阵风卷到身后,摇动了飞檐上的玉铃。肆无忌惮的响声敲碎了昨夜的沉寂,也扰乱了那颗原本就已不宁静的心。
风里,有不寻常的气息呢。
墨尘骤然转身,前方的空中飘浮着一个轻装少年。风,仿佛臣服在他脚下,托着他轻盈地立于虚无之处,还温柔的鼓起他的衣裳,让那衣袂、袖子在雾气中恣意飞扬,如诗如歌……
少年对着他一拱手:“我是风仙羽无,狐辰王殿下,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谁?”
“他……”少年扬了扬衣袖,微风扑面,一缕清雅沁人的香气幽幽弥漫开来。
似兰非兰,没有梅的高傲,莲的清雅,菊的孤芳自赏。雍容而大度,淡泊无争却足以艳压群芳。
墨尘记得这个味道,很久以前,天翔祭上,那朵花中之花特有的香气,也是这一路行来,他和龙帝千方百计想寻找的。
“青帝?!”墨尘脱口而出。
京师繁华靡丽,触目所及多是朱门粉墙琉璃瓦,雕梁画栋富贵家。这座坐落于城之东南的院落却是青砖蓝瓦,别有一派洒然出世的味道。
小院清净,庭前一树梧桐,郁郁苍苍的,在艳阳里投下重重绿荫。墙边花圃里植有几株白兰,鸳鸯藤爬满了整面后墙,绿蔓青芜,生机盎然。
前方一间居室,面面纱窗,雕栏环绕,墨尘嗅到空气中有缕若有若无的幽静香气,从屋子里隐隐透出来。进到室内更是暗香浮动,袅袅绕绕。
居室中窗明几净,没有什么华贵摆设。只在南面窗下放了一张琴桌,安了一张断纹古琴,映着窗外红红白白的桃花李花,美妙如画。
东面似乎连着一间寝室,风仙羽无将墨尘送至里屋门侧,微微掀开草青色纱帘,便止步了。
“他在里面等你。”语气平淡如风,略垂下的修长眼眸却泄露了一丝难言的沉痛。
墨尘掀帘而入,眼前一张楠木穿藤的床上,月色的纱帐重重垂掩着一个青衣人影。
那是怎样一只苍白消瘦的手?血脉在薄薄的皮肤下若隐若现,细瘦得可怜的手指徐徐撩开了阻隔两人的一层轻纱,将一切朦胧美丽的腻测都消抹殆尽。
“好久不见,狐辰王。”沉柔如水的微笑,在那张已经憔悴不堪的脸上,绽放出令人心碎的美丽。
墨尘的心在望见这个人时仿佛被人狠狠揪了一把:“青帝殿下……是你么……”
是的,无论他多么不相信,眼前的人确实是他和龙帝遍寻不着的青帝……织锦。只是,他的模样和当年初见时已经大相径庭。消瘦得不成人形的容颜,骨瘦如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