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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众人料定魅虚下手的对象不过是灵兽的内丹、夺天地造化而成的佛器、寺人的修为,谁也没想到常洪嘉身上。若真照魏晴岚所言,常洪嘉既无修为相抗衡、又无根基定力,可却身怀了一颗近千年道行所化的内丹,只怕凶多吉少。
和尚心念电转,脚下越发不敢迟疑,蛇妖比他更快一步,妖风驾起,人已在百丈之外。等远远望见常洪嘉的背影时,和尚突然顿了一下,朝持棍的数名僧人打了个手势,几名武僧分头把守住退路。
魏晴岚还浑然不觉,一个人走过去,小心翼翼地用腹语「喂」了一声。
常洪嘉忽然有了反应,却没有回过头来,只是结结巴巴地应了句:「谷主……」
魏晴岚听到他还是平常的样子,声音斯斯文文的,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用腹语小声说:「你没事就好,我来接你了。」
那妖怪见常洪嘉一动不动,不禁把声音压得更低,又道了一句歉:「刚才都是气头上的话,不是真的要怪你。和尚也说了,他那几个师弟脾气不好,发现我是妖怪,说不定会有些苛刻,我晚一步去,反倒是好事。」
常洪嘉沉默了很久,几不可闻地笑了一笑:「我到底……帮上忙了……」
魏晴岚吃了一惊,还未回过神,就看见常洪嘉慢慢地转过身,嘴里獠牙外翻,眼角开裂,血流至颈,像极了画中的恶鬼。
魏晴岚站在原处,脑海中一片空白,常洪嘉脸上,竟然带著笑。他似乎全然不知自己有何不妥,只是像往常那样看著魏晴岚,彷佛世上只有这麽一处可看。
自魏晴岚离开起,耳畔便多了一个蛊惑人心的声音,一遍一遍慢声低语,唤他去回想江边驿道上、衣衫犹寒的时候,自己说过什麽话。到底吐露了何种心愿,烫得五脏六腑至今一片炽热?
终此一生……都不娶妻,只给那人斟茶送水……
空谷绿嶂,无人来扰,只常伴那人身侧……
这般甘美、令人怦然心动的愿景,要是真的,该有多好。
只是这麽一想,便觉得脏腑之间满满全是烈焰焚烧的灼灼之痛,这份狂热,简直像入了魔障。
无论梦里梦外,与那人多相处一刻,就会多生出一分执念,使得心愿得偿犹有不足,不知不觉越求越多,把自己烧成灰还要翘首,一点星火便可复燃。
想不明白,谷主为何会说想做人呢?这身臭皮囊,欲壑难填,却什麽也求不得、什麽也做不了。心中彷佛有一道血淋淋的豁口,如恶鬼一般裂著巨嘴,现出狰狞恶相,饥肠辘辘,几度饿红了双眼,却只能佯装无事人一般,轻手轻脚地跟在那人身旁。
这般痴狂,死後怕是会坠入阿鼻地狱。一个成佛,一个成了恶鬼,到那时,不知要历经多少穷途,才能见他一面。
没等魏晴岚反应过来,那人已往前迈了一步,拽著魏晴岚的袖角,嘴里喃喃道:「谷主,我……」还未说完,迦叶寺中骤然响起一声撞钟,四面山谷尽是严寂肃穆的钟声,魏晴岚被铜钟震得退了两步。
常洪嘉看著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许久才抬起头,眼睛慢慢变成了血红色,视线从十馀名护寺武僧身上一一扫过。直到众武僧面色凛然,把拄在地上的僧棍一抡,挽起棍花,魏晴岚这才清醒过来,用腹语叫了声:「常洪嘉!」
常洪嘉那双眼睛红得直欲滴血,满目猩红中,不知荡漾著谁的倒影,低笑著应了:「你便是谷主吗?」
和尚见了,低声喝道:「蛇妖,收敛心神。这是窥测人心的魅虚,并非常施主。」
常洪嘉如若未闻,轻笑道:「是你把内丹给了他?」
魏晴岚不知为何从心底生出一阵凉意,彷佛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魅虚,听到这慵懒低沉的蛊惑声,只是到底何时听过,稍一细想,就头痛欲裂。
「他似乎还不知道,自己怀揣内丹……」那「常洪嘉」低下头,手按在腹部,渐渐用力,五指陷在肉里。
魏晴岚眼皮一跳,用腹语急道:「你干什麽!」
他再如何懵懂,也知道内丹一失,常洪嘉顷刻间就会送命。孰料这个时候,常洪嘉眼睛里的血色忽然褪了几分,声音又变得斯斯文文的,看著魏晴岚,脸上尽是拘谨的笑意:「谷主,怎麽了,怎麽都这样看著我?」
他说到一半,往四周张望了一阵,小声问:「谁在说话?」
魏晴岚用腹语叫了他一声:「常洪嘉……」
「谷主,谁在说话?」常洪嘉茫然站著,似乎不明白为何身侧无人,却有声音传入脑中,眼看那和尚站在不远处,不由问了句:「大师,我是不是,中了什麽邪,怎麽动不了了……」
魏晴岚往常洪嘉脚下一看,登时寒意入骨,数不清的黑气恍如人手一般,牢牢握著那人的脚踝。和尚脸上亦有难色,许久才将实情告知:「施主被魅虚附体了。这妖物极擅操纵人心,好取人内丹、修为,是敝寺除妖不力,连累了施主。」
常洪嘉怔怔的,笑了一笑才道:「我又没有内丹。」
和尚闻言,看了魏晴岚一眼,低声道:「蛇妖把他的内丹给了你了。」
常洪嘉一时之间,竟是没听明白,脚下黑雾更盛,直把他膝盖以下都罩在妖气之中。足足有半盏茶的工夫,才低声问:「何时的事情?难道那次死而复生……是因为得了谷主的内丹?」
魏晴岚脸色阴鸷,恨不得化作原形,将四面山壁撞缺一个角,好消他心头块垒,听这人一句一句认真追问,简直比面对魅虚还要坐立难安:「说这些有什麽用,你顾好你自己。」
常洪嘉听惯了他这样毫无温情可言的语气,渐渐能从这语气之中,猜出那人几分真心:「原来是真的?谷主真把内丹给了我?难怪那时……会现出妖相……」
他默然站了一会,费力地将和尚的话理了一遍,内丹、迦叶寺大乱、魅虚、操纵人心。脑海中突然灵光一现。
魏晴岚还在烦闷不已,想不通为何眼前这人听到被魅虚附体,口口声声问的仍是他的事,即便多少知道这人把自己看得极重,但从未想到生死关头会变本加厉。眼见常洪嘉黑气缠身,神智昏聩,只勉强维持住最後一线清明,视线却不曾有片刻从他身上移开,渐渐有些拙於应对。有什麽东西,搅得心海生波。
那妖怪好不容易将种种郁郁焦躁强自按捺住,就看到常洪嘉如释重负地笑了一笑:「谷主,洪嘉知道破解之法了。」
魏晴岚愣愣看著他,似乎并没有听清。
常洪嘉没有再说下去,只是默默站在原处,将思绪重头理了一遍。
黑蛇果然没有料错,这场持续多年的僵局,缺的正是一点变数。多了一个人入梦,僵局便多了一些转机。
谷主先前说过,大师那几位师弟发现他是妖怪,说不定会起些冲突,晚一步去,反倒是好事,也是印证了这一点。
因为自己拖延时间,於是原本会发生在迦叶寺中的冲突,险险错了开来。
因为自己有生死之忧,所以谷主为了救他,让出了内丹。
因为有自己入梦,魅虚才会附在自己身上。
如果以此来倒推,这场梦里没有他常洪嘉,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谷主被和尚困在竹林,内丹还好好地养在体内,直到迦叶寺陡然生变,和尚匆匆赶回寺中,谷主和他同行,却不巧撞见了那几位师弟,惹出一场口舌之争。
常洪嘉想到这一路上,谷主被人撞破是妖时,反反覆覆提想做人,辩解自己从未为害,种种恍惚失落,都与这猜想不谋而合。如果真被那些人刁难过,还让谷主数千年不能释怀,当年是何种打击可想而知。
怀揣内丹、情绪波荡的谷主,与窃人内丹、蛊惑人心的魅虚……
常洪嘉犹豫许久,终究把心里想的问了出来,声音断断续续:「我原以为当年迦叶寺大乱,是实力相差悬殊、力有不敌,可如今看来,几位大师只是稍露疲惫之色,出手犹有馀地……想来那妖物虽然难缠,却不是诸位的对手。」
说到此处,身形一晃,好不容易才站稳了。「既然如此,三千年前究竟是出了什麽事,才让这场大祸变得无法收拾……该不会是……是谷主像我一样,被魅虚附了身……」
从得知内丹在自己身上的那刻起,这个念头便挥之不去。既然是食人内丹的魅虚,如果自己未曾入梦,会取谁的内丹、乱谁的心神?
魏晴岚闻言脸色煞白,想说些什麽,骂他胡说八道,呼吸却莫名一窒,彷佛真有其事似的、彷佛真受过如此大劫。胸口一阵钝痛,良久才回过神,猛一拂袖:「荒唐至极!」
常洪嘉观他神情,原本的三分猜测,竟成了七分笃定。
和尚说迦叶寺有难,谷主那时野性刚褪,还是第一次为助人而奔波,被人不分青红皂白地指责一番,想必分外难受。如果真被魅虚附体,搅出大乱,清醒後看见诸多祸事都是自己做的,依照谷主的性情,只怕会郁结一生……
想到这里,这呆子低低笑了一声,把原先的话又说了一遍:「谷主,洪嘉知道破解之法了,请放宽心。」
可如今一切都不同了,是自己被魅虚附身,和尚不至於下不了手收妖平乱,谷主更不至於数千年耿耿於怀,自己是无关紧要的人,被魅虚附身,只要束手就擒,被镇被诛,和魅虚一道烟消云散,谷主不就能就此改命了?
魏晴岚脸色越发难看,用腹语说:「你说了什麽,我一句也听不懂。先顾著自己,凝神静气……」
常洪嘉恍若未闻,双眼渐渐泛起红光,显是又被魅虚占了上风。因那魅虚窥测人心之能,常洪嘉虽被压制著,不能说只言片语,眼睛却能看见魅虚窥测到的一草一木。
那魅虚一面低笑,一面看进魏晴岚的记忆深处,在那片雾蒙蒙的世界里,有两个人并肩步入佛殿,一人著僧袍,一人著绿衫。殿中战火刚熄,僧袍的就独自去善後,把绿衫的留在原地。转眼之间,又有几个著袈裟的僧人进殿,撞见绿衫人,便怒斥他是妖,周遭数十僧侣,竞相以禅杖驱逐。
常洪嘉昏沉之中,仍一眼认出那是多年以前的谷主,眉目极年轻,郁郁生气遮也遮不住,彷佛刚从青青碧碧的草木间幻化成人||那谷主并未修闭口禅,一面用手去挡禅杖,一面反反覆覆地辩解:「和尚说迦叶寺有难,我只是想帮忙。」
未等常洪嘉细品,就看见景色一变,谷主被僧人打伤数处,仓皇逃遁。失魂落魄之际,有魅虚朝他附耳低言:「众人都忌惮你是妖,连那和尚也不例外。」
谷主虽在驳斥,声音里却尽是惴惴不安,周身破绽之下被魅虚附体。
常洪嘉顺著魅虚的视线把一切往事都看了个分明,几番想要出言提点,唇舌却受人所制,眼睁睁看谷主被魅虚骗走内丹,不由自主地现了原形,化作巨蛇在石阶上穿行,每走一阶便压断一阶石板,把见者吓得哭嚎退避,还浑然不觉地向上游去。
直游到佛殿前,见到那和尚,用头去蹭他的胸口,问他是否忌惮自己是妖,身後却有无数禅杖击落。
和尚见禅杖击落,把他护在身後,自己僧袍染血。
常洪嘉忽然明白过来,为何谷主念念不忘数千年之久。怎麽忘得了?即便是在幻象之中,和尚犹一如当年,看不惯他顽劣,所以微蹙起眉头,目光那样柔和。
这头魏晴岚见常洪嘉又被魅虚支配,眼角开裂,鲜血直流,正心急如焚,忽然听见魅虚讥嘲的声音:「魏谷主,你还记得那和尚是怎麽死的吗?」
魏晴岚只觉耳边轰的一声,未等细品便眼眶一热,想要死死地捂住双耳,与胸口突如其来的钝痛相抗,视线却对上魅虚赤红的妖瞳。刹那间,无数记忆从脑海中骤然浮现。
怎麽忘得了?日日夜夜,都能忆起佛堂上传来的木鱼声、诵经声。珊珊宝幡,焰焰明灯,衬得金身泥塑宝相庄严。他躲在和尚身後,仍被嫌恶的视线洞穿,恨不能把身上鳞片一一剜净,将血肉重铸,好去做一个人。什麽迦叶寺大乱,什麽本领通天,那般无用,轻而易举地就现出原形。
和尚究竟是怎麽死的?依稀记得是替他挡了禅杖,却转身拭去嘴角血迹,笑著说无妨。
他不能化人,和尚便为他渡入法力,在额间留下佛印;他浑身疲乏,和尚便一遍一遍告诉他无事,当真无事,他这才安心昏睡过去。三日三夜之後再醒,得到的便是和尚闭关、再不见人的消息。
一次一次在石洞前大喊大叫,却被阵法推回,在门口枯坐苦等,大雨瓢泼,也无人来问,数年之後蜕皮化形,那般剥皮断骨之痛,洞中人只置之不理,雷劫之下,皮肉焦裂,仅剩最後一口气,茫然四顾,犹是孑然一身。
心灰意冷後,自己化为巨蛇,在那人闭关的石洞外掘洞冬眠。再现人世时,洞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