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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这一句说完,魏晴岚那双眼睛彻底被染成血红,从指尖开始溢出缕缕黑色瘴气,像火焰一般在他手指间跳动。
那妖怪静静看着指尖忽高忽低的黑气,如同忘记了一旁浩大祥和的佛光法相,垂目笑道:「众生皮相,白骨髑髅,亲疏爱憎,生人过客。」
他说的每一个字,均是那和尚的谆谆教诲,然而笑声冰凉如刀,硬生生透着一股冷意:「欢乐苦短,忧愁实多,千载如流,情意如灰……」
五指合拢,丝丝黑气在掌心汇聚。那双赤红的妖瞳随意一瞥,景象也变得猩红颠倒,佛光透着魔影,西天恍如血池……
既然生死是空,大开杀戒,又有何不可?
既然是非是空,为善为恶,又有何不同?
既然情爱是空,还讲什么上报四恩、下济三途——
那妖怪看着一簇黑色火焰突然从他指缝中窜出,脸上无动于衷。火舌暴涨,顷刻间便将他整条手臂吞噬进漆黑的火焰里。
随着手上黑焰熊熊火势,魏晴岚脚下亦开始出现零星的黑火,火舌像黑莲一般绽开重重焰瓣,将他衣物发丝彻底点燃。
「你说一切是空,让我珍惜佛缘,」那妖怪立在火焰之间,他仰头站着,面目于是看不真切,「佛缘,不也是空吗?你又为何看不破呢?」
那妖怪冷笑着问完这几句,浑身上下都被这股黑焰埋葬,衣襟焚毁的地方已露出斑斑蛇鳞。究竟谁更执迷不悟,谁更执着呢?记忆深处依稀还有谁的声音:说对一处,我给你磕一个响头,说不过我,你给我磕一个响头。
然而错到这个地步,磕头又有什么用。
不愿受人摆布,不愿让故人称心如意。那妖怪垂下眼睑,任漆黑火焰煅烧躯壳,在空无一物的胸膛里生根。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半空之中,早已不剩什么法相真身,暗红云层里雷电蜿蜒,身姿诡丽的漆黑墨莲在昏沉天幕下逐渐合拢,金光魔气此消彼长,不多时,墨莲便再次怒放开来,火舌化作的焰瓣四处散落,将所剩无多暗淡佛光焚烧殆尽。
等光芒散去,黑莲中心多了极陌生的一个人,玉面薄唇,猩红双眸,一身绿袍深如墨色,五官像极了魏晴岚,只是额上那点佛印,化作了一道暗红魔痕,像伤口一样竖着划过眉宇之间,眼中尽是森森寒意。初生魔头,魔威之大,连山脚最德高望重的老僧亦后退了半步。
是身如焰,从渴爱生?
那魔头指尖一动,黑色火舌再次坠落,将脚下这座荒山、连带着山上每一株草木、每一点血肉、每一块石砾,都烧成灰。
山脚下的僧人、信徒有心想救火的,然而却比不上大火蔓延的速度。不一会儿,这座山岭便像被凭空移走一般,烧得干干净净……
当众人再次抬头看时,早已不见了那魔头。
第十章
魏晴岚已不记得在这里待了多久,甚至不记得为什么会选在破落医馆落脚,只知道依稀又过了一年,檐外是大雪天。
此地是山脚小镇,人人靠山吃山,以采药为生。四面八方每户人家都晒着药材,即便收进了屋,中药味还弥留不散。
成魔那日,昏头晕脑,不知怎么就来了这里,明明不远处是鹤返谷,再往东走,听说还有万妖之国、幽冥魔都,偏偏挑中了这么一间荒废许久的医馆。别处太多伤心事,他落在院中,自己寻了一把交椅坐下,决心把这里当自己的洞府。
头一年,魏谷主搬了椅子坐在堂前,静静盯着院门,院门紧锁,也不知道院主人何时才回来,眨眼间就换了四季。
再一年,擦拭了院中石墩,趴在那里守到岁尾。
又过几年,无人打扰,渐渐就变回原形,盘在梁上打盹。要嘛含了积雪,一样样地擦拭桌椅瓢盆。
再往后也有故人寻来,满身狐臊臭味,让他看肩头打盹的那只小狐。
也有些奇形怪状的鬼魅,三跪九叩,请他去哪里的疆土统率一方,被他赶走。
心中虽空空一片,时常记不起往事,但从未做过一场噩梦。每日清闲无事,简直再快活不过了。
这日听到院外有爆竹声,知道又到了除夕,化成蛇身,趴在檐瓦上,数着雪地上的红纸,闭上眼睛又是一觉好眠。睡醒后爬回屋里,到处找红封铜板,好不容易变出一枚孔方兄,用毒牙叼着封进红封里,拱进瓷枕下,忽然又忘了是要给谁的。
发了好久的呆,还是浑身发抖,只好盘在杨边又睡了一觉,蒙头大睡,醒来时又很快活。
这一年,院外的鞭炮声早早地就停了,他设下结界,盘在院墙上数雪地上落的红纸,从街这头数到另一头,门外忽然多了一尾青绿色的小蛇,顺着墙根一路爬上门槛,像没遇上结界似的,从门缝里一点一点挤了进来。
一进了门,就激动地用尾巴拍打雪地,朝着他不住地发出嘶嘶声,眼里还流出几滴眼泪。明明素不相识。
那小蛇生怕他看不见自己,拼命往院墙上爬,好像想凑近一点,刚爬上几尺,魏晴岚就忍不住拿蛇尾一扫,把它扫落在地上。
那小蛇掉在积雪里,竟是从头到尾都被埋进了雪里,扭头摆尾,好不容易才把头拱出雪外,朝他嘶嘶叫着,不停地用尾巴拍打地面,还想往墙上爬,被魏晴岚一口气吹出老远,才可怜兮兮地缩到墙角。
这一夜,魏谷主头一次睡不安稳,睁眼看时,雪越下越大,白天闯进来的那条小蛇蜷在水缸盖板上,半个水缸被埋进了皑皑白雪中,入侵者筷子粗细的蛇身上,盖上了大大小小的雪花,露在目光中的蛇鳞大多残缺不全,尤其是蛇腹,已经不剩什么好肉,也不知道它爬了多久,走了多少里路。
就这样打量了几眼,小蛇突然惊醒了,见他变回人形,就站在不远处,又想凑过来,亲昵地蹭他。
魏晴岚皱着眉避开。「你能破我的结界,究竟是什么来头。」
那小蛇先是一惊,随即忙不迭地嘶嘶叫了起来……也不知道是哪一个山头的蛇语,魏晴岚听了半天,也听不出个究竟,只是冷然看着。
小蛇见他不懂,又急得蛇尾两拍,半天才突然想到什么,在雪地上以身躯比划起来,先是艰难写了一个「内」,不到片刻后写了一个「丹」字。
「你是说靠着内丹之力。」
青腹小蛇连连点头,蛇尾拍打,溅起细碎雪花。魏晴岚沉默一阵,定睛打量它蛇腹中的那颗内丹,半晌开口问道:「这颗内丹,妖气和我同出一脉……你的魂魄,却是人的魂魄……」
青腹小蛇急得直发抖,接连在雪地中写下四个歪斜的大字:是谷主的。
魏晴岚垂目凝视了一阵:「你说内丹不是你的,是你谷主的。」
小蛇再度点头,又欣喜地想窜到他身旁,魏晴岚侧身避开,坐到落了积雪的石墩上,轻声道:「你谷主是谁?」
小蛇身形一僵,嘶嘶叫着,却说不出话来。
寥寥数句中,魏晴岚已把情形猜了个大概。这人魂魄不齐,早该死的,多亏因缘际会,得了它谷主的内丹,危急关头保住了一丝魂魄,融在内丹中,变成这等末微小妖。
「他被你偷去了内丹,真是可怜。」
他说到这里,沉吟片刻,才淡淡道:「不过你不能说话的滋味也不好受……」
小蛇浑身一震,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像是又要落泪。
那魔头喃喃自语起来:「不能说话的滋味,实在是……」话到一半时,又怔怔摇了摇头,「我没有遇上过。」
魏晴岚才说了几句话,头竟是隐隐作痛起来,气急败坏地站起,一抖积雪,大步走进厅堂。青皮小蛇吓了一跳,瞪圆了竖瞳,随即紧紧跟了上来,身后积雪分开一道窄窄的痕迹。
等魏晴岚跨过门槛,小蛇看见,也想爬进槛内,谁知一阵妖风刮过,把它刮得打了两个旋儿朝天掉在雪堆上,等它好不容易扭动着翻过身来,房门已经合拢了。小蛇围着屋子四处找缝,想寻个老鼠洞钻进去,谁知钻到一半就被弹了出来,这才知道屋里又布下了新的结界。
外头寒风阵阵,小蛇不断地用尾巴和头撞着门板,嘶嘶叫着,激动之下全身鳞片微张。魏晴岚听见动静,一时间头痛欲裂,捏着木桌一角强自入定,等魔功运转几周天,疲惫不堪地睁开眼睛,门外叩门的声音还断断续续地响着,只是一声比一声慢。
魏谷主开门时,那小蛇仍在拿它最硬的额头一下下撞门板,发出沉闷的响声,门板一开,这家伙收力不及,狼狈不堪地倒在门槛上,竖瞳发着光,似乎没想到他肯开门。
魏晴岚痛如刀割,只觉得脑袋里装了许多东西,胀痛难忍,恨不得四处撞一撞,拿硬物敲打一番,好不容易才避开凑了过来的小蛇。
「我开门——可不是想收留你!我是看不惯别人被挡在外面,怎么也进不去。」他想到这里,眼睛不知为何忽然一酸,「虽然我没有遇上过,可一想到人被拦在外面,进不去的滋味……」
小蛇似乎知道他是在说数千年前被挡在石洞外的事情,一双竖瞳竟然也跟着泛起泪花,嘴里发出低回的声音。
那魔头刚说完便回过神来,仿佛觉得有失颜面,一言不发地走回桌旁,自己生闷气。
那条小蛇痴痴看了他一会,像是想通了什么,匆匆游过来,轻轻蹭着魏晴岚。魏晴岚低下头去,正好撞上小蛇痴得灼人的目光,微微一怔,刚想说些什么,小蛇嘴里已吐出了一颗色泽暗淡的内丹,托在蛇信上,拼命往上递去。
魏晴岚错愕之下,竟是说不出话来。
小蛇内丹离体,浑身簌簌发抖,仍努力抬高了头,猩红分叉上托着碧绿内丹,示好地想献给那魔头。
魏晴岚脸色彻底变了,低吼道:「这是做什么?」
他见小蛇吓得缩作一团,怒容更甚,声音如凛冽寒霜,一字字从牙缝中挤出:「收回去。」
屋外狂风大作,阵阵风雪不停拍打着门窗,小蛇见殷切献错了地方,只得把内丹重新咽下。吞的时候太过狼狈,还噎得青色蛇皮又绿了几分。
等它好不容易直起头来,魏晴岚又站远了一些,手扶在书案前,不知在想些什么,好一会儿,才道:「你没了内丹,过不了多久就会送命。」
小蛇见他开口,激动地胡乱点头,又拼命摇头。
「你也不怕死?我以前好像遇到过你这样的人,既不怕死,又一意孤行,还自以为对我很好……」
小蛇呆了一呆,随即一个劲地摇起头来,仿佛要证明自己绝无此意。
魏晴岚朝它漠然笑道:「没有人在乎过我是怎么想的。」
小蛇眼睛睁得极大,突然「嘶」地大吼了一声,急得原地打转,嘶嘶叫个不停。
「不是装成大慈大悲,就是装成情根深种……骗得我上了当,只想和他厮守,结果却是……唔,头痛。」魏晴岚眉头紧锁,又开始用拳头揉着眉骨。
小蛇呆滞地看着他,一滴又一滴眼泪落在地上。
「反正从来不曾有人……」魏晴岚说到一半,觉得有些难堪,口风一转:「自从我成了魔,这些事早就忘了,现在不知有多快活——」
他侧过头去,发现小蛇还呆在那里,傻傻地替他落着泪,心中突然传来一阵钝痛。
本想再说些什么,那小蛇忽然自己左右摆头,把眼泪甩干了,一点点爬上花凳,用蛇嘴咬住了墙上的挂画,费力地把那幅画翻转了一面。
魏晴岚正在出声,听见它嘶嘶的催促声,这才抬眼看去。医馆原本的针灸图被翻转了一面,挂轴后精心绘了一位绿袍男子,容貌与自己有七八分相似。
魏谷主不由怔了一下:「这人倒是和我……」
青皮小蛇似乎害怕自己稍一耽搁,就会畏缩不前,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就接连窜上了好几件靠墙摆放的家什,将墙上挂着的兰草残荷劲松怒梅,扯着画角一一翻了过来,每幅挂画后面都绘了同一位绿衣人。
魏晴岚有些吃惊,还未说些什么,小蛇又爬上木柜,用蛇尾挑着铜扣,把柜门两扇两扇地全部挑开,木柜里面装满了厚厚几册帐簿,纸张已经微微泛黄。那魔头取出一本,翻了几页,却发现里面写满了「魏晴岚」三个字。
又取出一本,还是。再一本,还是。
在他飞快翻动纸页的时候,小蛇已爬到了木柜顶上,把藏在最里面的檀木小盒一点点往外推去,眼睛痴痴看着魏晴岚,像是催促他接过木盒。
等魏晴岚真的拿起盒子,小蛇嘴里立刻发出了一声欢呼似的嘶嘶声,侧耳细听时,又带着些呜咽之意。见魏谷主没有拒绝之意,小蛇大着胆子缠到他手腕上,自己用头轻轻顶开木盒,叼出盒子里那叠保存得崭新的红封。
它见魏晴岚久久没有别的反应,于是将红封放回,盒盖合起,做出个珍藏的意思,再把盒盖顶开,蛇身胡乱扭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