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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妖力损耗,那真实的、不忍回顾的往事便统统浮出水面。
原来他曾看著这和尚辞别竹林、去赴死期。
原来他在沙池上抚琴,日日夜夜,看的都是这拦也拦不住的历历幕幕。
原来他经过无数次生离死别,所以才会在这一场大梦中,陷得如此之深。
哪怕是被那人捆著,受日晒雨淋。
只要能见面。
能听见那人说话。
常洪嘉木然站著,许久才点了点头:「我知道,谷主若不是为了救我,折损了妖力,这幻境便不会失控。」
他仍想伸出手去,和尚终於开口:「我、并不畏死。」
魏晴岚一言不发,脸上却像是快哭了,不肯退一步。
和尚叹了口气,温声笑道:「你要和我同去吗?」
那妖怪听到这里,眼眶竟是更红了,用腹语颤声答道:「我从前……也跟你一起去……无论试了多少次,还是救不了。别去了,和尚,我们别去了。」
常洪嘉只觉得一股寒意漫上心头,无论试了多少次,还是重蹈覆辙,梦中梦外,皆是无能为力,未等细咂其中滋味,就听和尚低声道:「蛇妖,我该动身了。」说著,缓缓竖起右掌。
魏晴岚没想到他会打算动手,吓了一跳,嘴上还在说:「我们不去……」
话至一半,连自己也看出无济於事,艰难地转了口风:「我去……」
他连退几步,惨笑著让出道来,似乎真的哭了,拿袖口掩著眼角:「我跟你去。」
常洪嘉只觉一阵难过,这人明明想起了七八分,却仍选择困在局中。随时能勘破迷障,却时时皆执迷不悟。自己不也是这样。
和尚僧袖一拂,将手重新背回身後,只道了一声:「好。」
魏晴岚让出道来,默默地放和尚过去,常洪嘉一步不落地跟在後面,快到路口时,魏晴岚突然回神,伸手一拦:「你回去。」
常洪嘉呆了一呆,而後才叫了声:「谷主?」
魏晴岚满脸焦躁,用腹语说:「山高路险,我和他毕竟有些修为,你就不用跟来了。」
常洪嘉慌忙接了句:「我无妨!」眼睛里多了些乞求之色。
孰料魏晴岚语气之间,竟毫无回旋的馀地:「回去!」说著,便要动手赶人了。
常洪嘉被他连推几下,踉跄退回山道中间,彷佛又回到了孑然一身的日子,人在医馆中拄帚扫雪,遥想鹤返谷中历历幕幕,亲近之人仅隔咫尺,自己却不能靠近一步。
那妖怪分明才说过,以後都跟著他,不要走远了,为何又幡然变卦?
这呆子想到此处,苦笑了一下才道:「谷主,洪嘉能去哪呢?」
魏晴岚只是不理,背过身,准备同和尚一道离去。常洪嘉不肯作罢,紧跟了几步,小声朝他说:「当年,我也是这麽跟著谷主。你乘云过山,我跟著你翻山,你涉水过河,我跟著你蹈水……」
魏晴岚的背影似乎僵了一下,顿了顿,才大步向前走去。
他与那和尚身怀异术,脚程极快。常洪嘉片刻不敢耽搁,死死紧追在後,然而隔著长长一段距离,他越是追,距离便越是大,没过多久,那两个人就消失在视线里。
等魏晴岚下至山脚,忍不住偷偷往回看了一眼,身後叶扫荒山,空无一人,一时之间有些空空落落,没等细品个中滋味,就看见一个单薄的身影出现在路尽头。
魏晴岚吃了一惊,慌忙往前走去,待把人甩在身後,又忍不住停下来张望。这样反覆几次,和尚已甩开他老大一截。魏晴岚站在路中,远远看见常洪嘉赶上来,刚要回头赶路,忽地看见那呆子走得急了,脚下一绊,栽倒在路上。
那妖怪愣愣地望著那边,登时走不动了。
常洪嘉这一跤摔得极重,火急火燎之下,还拼了命地要站起来。这个时候,有谁走到身前,轻轻拉了他一把。抬头一看,那一身墨绿衣袍,再眼熟不过。
魏晴岚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几眼,用腹语道:「怎麽出了这麽多汗?」
常洪嘉低头看了看自己,果然是大汗淋漓,汗湿重衣,不禁狼狈地笑了一下:「许久没走动,跑得急了。」
那妖怪讪讪站著:「你是不是生气了?」
常洪嘉摇摇头,见魏晴岚有些不信,竟是笑了一下。
魏晴岚皱著双眉,用腹语低声道:「你笑什麽。」
常洪嘉声音放得极轻:「适才追在谷主身後,突然明白过来。」
他见那妖怪瞪大了眼睛,一副不说清楚便不甘休的模样,於是轻声续道:「迦叶寺大火那年,洪嘉年纪尚幼,腿短脚短,之所以能跟得上谷主,也是……谷主在等我吧。」
魏晴岚霎时间连退几步,急急背过身去:「胡说什麽。」不知为何脸上似乎有些发烫,遮掩了一阵,又用腹语连说几遍:「胡说,胡说八道。」
常洪嘉嘴角稍稍翘了一下。
「和尚先走了一步,我一会儿便要去赶他,」那妖怪两下转过话头,顿了顿,又道:「你真想跟著来?」
常洪嘉慌忙点头。那妖怪满脸不悦,用腹语低声道:「那里……危险。我护不住……我连他都护不住……」
常洪嘉心里微暖,原本以为被排斥在外,可听这妖怪言下之意,竟是在为他著想,不禁轻声道:「不会到那一步,洪嘉会竭尽全力。」
迦叶寺一事,显是魏晴岚的一大「心病」,若不仅能将人带出去,还能替他圆了这个缺憾,那就真再好不过了。虽知道是难上难,不过已在这人面前说过,会竭尽全力。
那妖怪眉头紧拧,看著常洪嘉字字恳切,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
这呆子怎麽就不明白,自己只要离开内丹十步,每时每刻都如受火燎之刑。宁愿受罪,也不让他跟著,还不是担心……担心自己救的第一个人,要是再也救不活了,那该如何是好。
两个人各有各的盘算,就这麽闷不作声地互看了好一会,魏晴岚才一甩袖袍:「随便你。」说完,率先向前走去。
常洪嘉跟在他身後,看著那妖怪一边走,一边掏出发带,想把散落的长发重新束起,吃力的试了几次,才草草扎成一个髻,没拢好的头发长长短短地落在肩头。
常洪嘉终究忍不住伸出手去,想替他再绾一次。
魏晴岚似乎猜出他要干什麽,脚步放慢了些,由著常洪嘉用手指将自己的头发一一梳顺。
即便是三千年前的模样,这妖怪仍比常洪嘉高出半个头。等常洪嘉举著手,把烦恼丝规规整整地用发带束拢,瞥见那人青丝玉带、勃勃英气的背影,心跳暗暗漏了一拍。
魏晴岚恰好这时回过头来,默不作声地抓住了那呆子的手腕。常洪嘉以为他是嫌自己走得慢了,一面与他错开视线,一面奋力迈开脚步。
那妖怪却用腹语说:「抓紧了。」轻轻一点地,驾起妖风,拉著常洪嘉向前掠去。
常洪嘉慌得也反握住妖怪的手腕。
这一次两人离地不过数尺来高,林郊间种种锺灵毓秀如走马观花,旧的向後急退,新的迎面而来,大好风光直让人目不暇接。魏晴岚微侧过脸,就看见常洪嘉出神的样子。那张斯斯文文的面孔,看得久了,便觉得沉静温润、如藏玉之石。
他心中忽然一动,空的那只手手腕一翻,捏了一个法诀。四处风声骤起,幻化成一辆半室大通体剔透的马车,顺著山道一路驰骋而去。常洪嘉骤然坐在这样一架马车上,看著四轮卷起云气,白驹破风裂空,慌忙屏住呼吸。
魏晴岚一手拉住车缰,一手犹握著常洪嘉的手腕,回过头来,朝常洪嘉得意地一笑。常洪嘉更是心跳如鼓,不多时视线便只敢在山光石色上流连。那妖怪似乎有些不悦,一见常洪嘉别过头去,手上的力量就重了几分。
常洪嘉手上吃痛,与他对视时,魏晴岚又是扬眉一笑。就这样反覆几次,常洪嘉突然明白过来,不再看风光,只看著那妖怪,斟酌著笑了一下:「谷主真是厉害。」
魏晴岚手上的力道这才松了两分,一时间眉飞色舞。
常洪嘉心情激荡,久久说不出话来,彷佛喜欢到极致,就会时时刻刻想要落泪。
几炷香过後,那妖怪远远看见人烟稀疏的村落,扬手撤去车马,拉著常洪嘉重新落回地上。那和尚背著书箱白伞已经候在路口,看到他们,眉间一展,迎上前来。
那妖怪兴高采烈地拉著常洪嘉走了过去,正要说些什麽,身边一个刚捶洗完衣物的村妇经过,一眼看见魏晴岚,吓得连衣筐都掉在地上,嘴里大喊大叫:「妖怪!有妖怪!」
魏晴岚一时未回过神,直到常洪嘉猛地把手盖在他额头上,匆匆挡住妖印,才稍稍有些明白,自己低下头去,反反覆覆地打量自己还生著几片蛇鳞的手背。眼看那村妇一路叫著跑进村子里,三人仍愣在原地。
常洪嘉第一个反应过来:「谷主,快||」他本想问能不能消去印记,毕竟这妖怪方才那样神通广大,又是腾云驾雾,又是变出了车马。可看见魏晴岚懵懵懂懂的样子,却连一句重话都说不出口,反手拽住魏晴岚,将他推到自己身後。
从被人骂作是妖怪的那刻起,这人就像失了魂,再没提过不让和尚回寺的事。
没等常洪嘉深想,便听和尚轻声道:「走这边。」说著,将两人领向另一条小路。
村落中已陆陆续续有村民拿著锄头朝这边寻了过来。魏晴岚茫然地跟著他们,用腹语道:「和尚,我什麽也没做过,你知道的……」
直到甩开了查探的人,和尚才停下脚步,温声道:「我知道。」
魏晴岚这才好过了一些,他走到和尚身边,找了块山石坐下,一个劲地盯著自己手背上未褪乾净的蛇鳞。常洪嘉接过和尚递来的水囊,喝了一小口,正要递给魏晴岚,却看见这妖怪把手背上的一片鳞片硬生生掀了下来。
没等常洪嘉去拦,那妖怪又接二连三地掀下好几片蛇鳞,手背上一时竟是铜钱大小的创口,片刻之後才慢慢有血丝渗了出来。
他还要再掀,被和尚一把拉住,喝道:「胡闹什麽!」
魏晴岚被他拉著,才小声说了句:「我想做人。」
常洪嘉仍拿著水囊,脸色惨白,自己把囊口塞上,默默地放了回去。趁他们对峙时分,低头把掉在地上的蛇鳞一一捡了起来,用手慢慢揩尽血迹。那些鳞片质地坚硬,泛著幽幽的暗青色,擦乾净之後,才变得有些透明,乍眼看去,倒像是玳瑁、老玉。
常洪嘉紧握在手里,心中忽冷忽暖,不知是何种滋味。
和尚轻轻摇了摇头:「你不该做人。我替你算过,你有佛缘。」
魏晴岚盯著自己仍残留著一两片蛇鳞的手背,浑不在意地说:「我只想做人,刚化成人形,遇到的就是你。」
那和尚也不著恼,只是静静看著他:「傻子,每日里得闻妙法,那是大圆满、大欢喜。」
魏晴岚听了这话,越发大摇其头,又伸手去拔鳞片。
常洪嘉用手轻轻挡他一下,在怀里摸出针囊、止血散,替他止血镇痛,心中却彷佛空了一块,想的全是那句「有佛缘」。
就这样恍恍惚惚地施完针,准备退回一旁,魏晴岚忽然伸出手,扯住常洪嘉的袖角,几不可闻地问了句:「你、你也觉得有佛缘好?」
「只要谷主开心自在……」常洪嘉脱口而出,然而才几个字,就看见那和尚面色肃然。
魏晴岚却一下子高兴起来,用腹语直道:「那我要做人,我又不认识别的妖怪,更没去过什麽极乐世界。」他想了想,突然想起什麽,又去问和尚:「你会不会成佛?」
那和尚低声道:「後世苦修怎比得上天性纯善,西天多有灵兽灵禽,人却少得多了。」
他替妖怪算过一次观音灵感课,测得天机,即便听见魏晴岚说要做人,也并不放在心上,只道:「等时机一到,你就明白了。传言灵鹫山石崖上,佛祖坐莲说法,拈花示众,只有弟子迦叶心领神会,面露微笑。你上了灵鹫山,也替我去石崖上看一眼,看看是否真有坐莲说法的遗迹……」
魏晴岚听他说了一大堆,什麽都似懂非懂的,怔怔点了点头,随即站起来:「总之不要像现在,就我一个异类。」
和尚叹了口气,低低笑道:「四大皆空,不著於相。他们错了,你怎麽也跟著学。」
他见魏晴岚仍是一副不能释怀的样子,想了片刻,一手结「与愿印」,一手结「施无畏印」,法印翻转,指尖金光蕴现,食指轻轻点在那妖怪的头上,过了一会儿才挪开。原本的妖印竟是被去了个乾净,只留下一道金色佛印。
那妖怪仍不知道发生了什麽事,只觉得那和尚的指尖有些粗茧,体温微凉,惬意地眯著眼睛。直到常洪嘉呆站了好一阵,小声说:「谷主,妖印消了。」他才惊异不定四处寻水去照。
见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