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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王和魔王的幸福生活-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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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生母,葬无碑坟,祭无牌位,唯一可以推测的,就是她或许也会埋骨在这里——只是或许。
  他缓缓跪倒,郑重地向那片荒郊叩拜下去。
  那是他唯一可以追忆、可以祭奠的所在。
  元绍勒马在后,默然看着凌玉城一丝不苟地下拜叩首,四拜之后,伏地久久不起。流云悠悠,荒丘蔓草,那个记忆里从来都是挺拔的背影,第一次落在眼底有了孤寂的感觉。
  回首四顾,跟随凌玉城多年的亲卫们大半转过脸去,也有少数几个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自家将主,脸上无一例外都是黯然。背后,哥舒夜垂首无言,雷勇脸上微微有些不耐,然而不一会儿就转为肃然。簇拥着他们的卫队偶尔有些轻微的骚动,都是迅速被主将的眼神镇压下去。
  凝视良久,元绍点马越众而出,在凌玉城身边翻身下马,整肃衣冠,长揖至地。直起身来,低头轻轻说了一句:
  “走吧。”
  
  那一天北凉队伍直到酉末才入驻馆驿。元绍一进门就加快脚步往内室走,还没转过屏风,就听见凌玉城反手带上了门,低低喊了一声:
  “陛下!”
  元绍停步转身,凌玉城已经双膝跪下,恭恭敬敬地行了君臣大礼。他跪倒那一瞬间元绍本想叫他免礼,然而心中一动,便不出声,默然站定受了全礼。凌玉城拜罢起身,不等元绍动问,迎着他探究的目光自行开口:
  “陛下,今天臣拜祭的——是臣的生母。”
  语调沉肃,一字一顿,透着前所未有的郑重:
  “先母——出身风尘。”
  元绍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室内尚未点灯,只有窗外摇曳的火把光芒微微透入,凌玉城说过那句话就一言不发,漆黑的瞳仁仿佛两口深黯的沉潭,吸尽了所有光线,一丝一毫情绪都不透露。薄唇抿得紧紧的,侧脸至下颌的弧度绷成了铁线一般,微微扬着脸和他对视,看上去说不出的倔强孤单。
  忽然心底就软了一下。那些用骄傲竭力掩藏的伤痛孺慕,乃至那些凌玉城自己或许也没有觉察到的惶恐,那一刻,在他眼里全然无所遁形。
  他沉沉点头:“朕原本就猜想,那应该是你敬重的长辈。——果然不错。”抬手点亮烛火,回头看去,凌玉城怔怔站在当地凝视着他,深黑的眸子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激烈翻滚,偏生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你生母,就葬在那里?”
  “先母……死在那场大疫里,等我出仕了自己能调动人手,回头查访,只知道她或许是葬在那片乱葬岗里……这么多年,连牌位都没有……”想到母亲多年无葬无祭,时至今日竟得北凉一国之君在她灵前一礼,再想到这一礼的缘故,霎时间又是感激又是酸楚,五内如焚,痛不可当。
  “朕知道。”元绍轻轻叹息。凌玉城的身世,他之前在谍报里也看了个大概——即使生母有着这样为世人鄙弃的的身份,即使因此从小到大饱受欺辱谩骂,身为人子,也是希望自己的母亲受人尊重的罢。
  他略抬了抬手自去洗漱,等到回来,已经有人送了晚饭进来。寂然饭毕,元绍指着桌上一个沉甸甸的封匣道:“这是这些天递上来的折子,你先看看吧。”自己抱了一堆奏折靠在床头随意翻着,看一本扔一本,不一会儿就扔了半床。
  不经意间一回头,凌玉城端端正正坐在桌角,左右手边两叠奏折码得整整齐齐,一条棱线在桌面上投下笔直的阴影。他正拿着一本凝眉细看,间或默默记诵,手指在桌面上曲曲弯弯地虚空划着,也不知道是在计算数字还是在画着舆图。
  “可看出什么来了?”
  “倒是有一些管窥之见,想要请教陛下——”
  执卷回头,神气从容,眼神湛亮如星。
                          
作者有话要说:存稿用完,明天能更新多少……就看运气了




☆、自古胡虏无百年

  “这么快就有事想问了?”元绍把手里折子一抛,靠着枕头微微坐直了一点,语带笑意。凌玉城放下手中简册,起身转了个方向,面向元绍稳稳坐定,慎重开口:
  “倒不光是看这些奏折想到的。——臣自幼读史,及至北疆十年,常有疑惑:自古夷夏之势,夷强则凌夏,夏强则逐夷。昔日五胡占据北地,有像魏氏一样仰慕夏治、遵行夏礼的,也有像高氏一样勒令夏民剃发易服、遵行夷俗,不从则杀的。可这些国家林林总总,一直到前朝大燕,夷人据有夏地,享国从来不满百年。前车之覆,后车之鉴,不知陛下对此有什么想法?”
  元绍嘴角的笑意慢慢收敛,才听到第二句,就离开靠枕端然坐正。及至听到“享国从来不满百年”,肃然长身而起,踱了几步坐定在桌边,示意凌玉城也在对桌的交椅上坐下,盯着他恭恭敬敬的神色看了半晌,忽然摇头失笑:
  “你啊你啊……这些话,本来打算多看几天再拿出来吧?——当着朕满口的夷夏之别,你好大的胆子!”
  “臣——”
  “行了,又不是责怪你,这点心胸都没有,朕也不配做你的主君。这些话,晚说固然有晚说的道理,早问也有早问的好处。——你这是要考较朕了?”
  “臣——不敢。”说着不敢,然而微微低垂的眉睫下,一双眸子亮如朗星,嘴角微弯,分明是敢得不能再敢。元绍也不在意,摆了摆手打断,径直说了下去:
  “要是朕说什么天运循环,说什么不遵德化,大概你立刻就能转身出了这间屋子——这种话,腐儒们说说,或者打仗的时候当檄文写写也就算了,咱们这时候一本正经地当成大道理来谈,那就真正是笑话了。”
  “要说夷人治夏,国运不满百年,最简单的理由就是夷人少,夏人多。然而五胡据北那些年,西北人口,夷三夏二,就是中原衣冠之地也不过夷二夏三。就算年深日久,夏人孳生日繁,可也不成为夷人失国的理由。”
  “陛下明见。”
  “其二,照夏人的话说,就是夷狄之人,不服王化,不识忠孝,无君臣父子之道——所以当皇帝的稍稍弱了一点,立刻就是一场大乱。但是话说回来,夏人治国,也不见得忠孝礼义到哪里去了,父子相残兄弟相争,乃至以臣克君也是屡见不鲜,可见圣人教化,也未必就是长保国运的道理!”
  “陛下此言正是——”
  “其三,自古马上得天下,不闻马上治天下。胡人善奔袭,不善拔城;善攻掠,不善据守,历代多败于此。然而试看前朝,也有几代帝王兴教化,明法度,善抚百姓,却终究不能保有天下,国家安于逸乐,军心不振,最终被更北方的夷人攻取。可见这文武之道的平衡,倒是要好好思量思量。”
  “其四……”
  凌玉城专注地听着,身子略略前倾,一声不吭,然而眼底神光流动,分明带着一点会心的笑意。等元绍说完,他起身为两人杯中添了茶水,自己举杯略呷了一口,正襟危坐,慢慢开口:
  “臣这些年旁观陛下治国,立官制,定郡县,兴文教,倡农耕,种种作为,都有深意。十年之中,国力军力,蒸蒸日上,各部兵马,也越来越是进退有度。想来,臣方才那一问,陛下思索了也不止一年两年——若非如此,管窥愚见,也不敢上呈陛下。”
  元绍的眼神一点点亮了起来。他登基以来诸多作为,国内所能明白者寥寥无几,大半臣子都是慑于他身为君主的威严不得不从,就连太子也不免抱怨。中夜徘徊,无人可商,那番滋味当真只有自己才能品味,却不想在这里倒能遇上一个知音!
  “先贤曾经有言,夷人与我族类不同,殊章服,异习俗,饮食不同,言语不通,辟居北垂寒露之野,逐草随畜,射猎为生。臣倒是以为,这话有点倒果为因的味道。只因僻居北方,五谷不能种植,才逐草随畜,射猎为生。既逐水草而居,车马宫室、饮食衣冠,自然要各从其便——等到在中原生活日久,习于农耕,习俗自然而然也就和夏人无异。大凉治下,也有当年五胡百姓,现在可看得出到底是什么出身?”
  “这话倒是有点意思。你继续说。”
  “既然风俗各异,这治理民生的方式,就要从根子上去找。逐水草而居时,各部族惟力是视,牛羊马匹,奴隶人口,谁打赢了牵走就是,反正也不容易打坏——可是入主中原以后就不行了,庄稼春种秋收,这一年里哪怕打上一仗,什么收获都不用指望。所以夏人重德化,尚礼义,实在是为了方便大家有什么事情坐下来谈,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打仗。”
  元绍忍不住一声失笑。自来北凉上至贵胄下至平民,无不觉得夏人文弱,有什么事情明明一刀砍过去就能解决,非要嘟嘟囔囔磨半天嘴皮子——然而这么一想,文弱也有文弱的道理。
  “西燕之失,就在于想要荒废中原大地,悉数改为牧场,以供贵人射猎,说是这样可以保证军队的战力——当真是异想天开。不说别的,百里方圆,放牧能养活多少人?种地又能养活多少人?人口少了,且不说哪里来人织布、打铁、酿酒、制药,打造铠甲弓箭,光这个民以食为天就是要命的,原先这片土地上养活的人口都要饿死了,哪里还有不起来造反的道理?——与其说夷人是因为人口不繁才保不住国家,不如说以他们的活法儿,生民根本就繁育不起来罢了。”
  “可是,如果依靠农耕才能养活这么多百姓,那养出来的,也不是三岁能骑马、五岁能射猎的草原男儿了。”
  “陛下,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平民百姓,总是希望能活得更好一些,不挨饿,不受冻,不莫名其妙的走在路上给人抽鞭子,生的孩子个个都能养活——至于是耕种还是放牧,对他们来说,只是能不能做得到的问题,不是肯不肯做的问题。”
  “只是百姓一旦换了活法,心里的想头,自然而然也就和以前不一样了,所谓‘夷狄而中国也,则中国之’,臣倒是觉得,说的应该是治国治民应地制宜、应人制宜的道理。用治理中原的法子约束那些逐水草而居的部族,人家固然不理睬你,等那些百姓在中原定居下来,还用原先草原上的老一套,陛下,高氏被后梁代替,岂不正是因为如此?”
  元绍沉沉点头。北凉入主中原以来,大批百姓由牧转农,原先草原上行了几百年的规矩渐渐不合时宜,然而一味照搬夏人的制度,又多有行不通的。他这些年提倡农耕,推行教化,未尝不想在其中找出一条路来,然而这种事搞不好就是牵一发动全身,又怎么敢不慎之又慎?
  “治理百姓是一层,那些高官贵胄又是一层——看陛下收封藩,定郡县,离官制,就知道陛下心里一直有数,入主中原以后,必得这样才能长久。但是细看那些族长豪强,在自己地盘上赋税兵马全都自主,名为郡县,实为藩镇,陛下要调动他们的力量,多半还得因势利导,缓缓而行。一则是草原上各部分治,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二则,陛下也没有足够的人手去治理这些地方罢。”
  “——你说的何尝不是!”元绍长叹一声。这些年他费尽心思和那些族长贵胄斗法,其中辛苦只有他自己清楚。然而就算他身为皇帝,也不可能对抗一国的贵族联手,那些训练有素的地方官吏更加变不出来,北凉贵族当中,甚至能识字、能写文书的人都少!
  “说到官吏,必然牵涉文治教化,讲到文教,就不能不牵扯衣冠礼仪。夷夏之别,这是最麻烦的地方,也是最容易出事的地方。昔日高氏勒令夏民剃发易服、遵行夷俗,以至于民怨沸腾;魏氏令本族贵胄改易夏服,说夏文、行夏礼,豪酋怨声载道;其实都大可不必。当年大虞还没有南迁的时候,京城百姓竞相穿着胡服,官府屡禁不止;西燕高官,也有以峨冠博带为美,天天宽袍大袖,招摇过市的。移风易俗,如水就下,何苦一味强制?最多给别国说几声礼制混乱,——除了打群架的时候麻烦,又死不了人。”
  这一晚,正屋的灯光一直亮到三更。在门外值守的卫士进进出出,添了七八次茶水,就看见屋里那两位越说越是神采飞扬,到后来笔墨纸砚全部摊开,各地舆图东一张西一张的,摆得人没个落脚处。等到两人兴尽起身收拾书卷图册,凌玉城抚着北凉疆域全图的边缘,低声道:“十年生聚,十年教训,藉此可王天下。——能做到这地步,我这一番跟随陛下,也就不枉了。”
  “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元绍把这八个字慢慢咀嚼一遍,回头定定看住了他:“你的打算只此而已?你就不想提兵南下,踏破虞阳,为你自己报仇?”
  他目光清冷如刀,居高临下地望过来,一时间竟有整座泰山当顶压下的错觉。凌玉城被他的目光逼得几乎一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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