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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言卿看烈帝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又听他的口气,似是意欲放过裴煦裴青一马,忙道:“现下的情形,县公待在京里,微臣以为更安全一点。”
烈帝眼前浮现裴青白玉一般的脸庞,叹了一口气,眉目间竟有了一点忧愁。“邵弟疼爱小七,以前连名分都不给他,朕总得给他留这点骨血。小七就算在京里,也没人顾忌他,没得作了炮灰。何况朕还想看看他玩的什么花招。”
傅言卿胸中打鼓般,面上神色却不动,直道:“陛下高义。”
清商馆,迎接裴青的还是那位名叫采薇的女子,看见了裴青,深深福了下去:“一别经年,县公一向可好?”她不过几年前见过裴青一面,隔了这么久的时日再见面竟然还是一眼就认出,连裴青也不由暗暗佩服,又因着她的话,生出些流光飞逝的感觉。
“白侯爷和馆主正在水阁。”说着便带裴青穿堂过院,来到一处小阁。那六角琉璃小阁临水而建,样式简洁古朴,四面挂着厚帘子,正面挽着纱帐,阁中两人一琴,正相对而坐。
“阿柳迟到了,该罚。”白晴川笑着挽起裴青,拉他入座。对面一人,剑眉星眸,肤如凝脂,满头乌发用一枚白玉透雕梅花簪固定,锦袍玉带,面沉如水,只领口一圈白狐毛皮,在寒风中微微卷舒开合,为这人添了几分活气。面前琴桌上卧着一把仲尼式古琴,琴身栗色,上有流水断纹,应是天下四大名琴之一的“海月清辉”琴。
“裴青见过白侯爷,见过馆主。”
那人只是微微一颔首。
“韩馆主正要抚琴,阿柳来得正好。”白晴川“啪”地一把打开玉骨扇,不过二月的天气,也亏得他能扇得下去。
韩清商也不多言,调了调弦,便是一曲《梅花三弄》。这本是晋代的笛子曲,被后人改成了古琴曲。韩清商指法高妙,功力独到,听起来自和别个不同。初始和缓,只觉冷香拂袖东风软,袅袅水魂吹不断。三弄过后,便见朔风刺骨漫天大雪中,只有梅花吹不尽,迎风摇曳,更见奇崛苍涼,跌宕变化,让人直想迎风長啸。
他以“双琐”指法成名,传闻可以长琐十三声,连弹三十遍而不出错。曲到□,见他轮指、拨剌、滚拂、长琐等一气呵成,竟是十指如花,令人眼花缭乱。
琴声三弄,梅心惊破。
一曲终了,琴音如梅香拂之不去。裴青心惊目眩,良久,方说:“指上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韩清商本性孤高,寻常的赞誉从不放在心上,现下得了“指上落梅”的称号,似是极称他心意,面色也放松不少,看着裴青道:“韩某前几日新作一曲《明君》,还请县公赐教。”竟是十二分的客气了。
见他重新调弦起手,用的是少见生僻的间弦调,曲名《明君》,却和昭君出塞的典故完全没有关系,意境高远,音调变化对比强烈。裴青见他左手吟猱频繁,几乎对全曲的每个音都采用了吟猱的指法,听来却丝毫没有累赘之感,只觉深幽静谧和生动流美所交织,使人渐入飘渺之境。
自古至今,琴作为“太上遗音”的代表,象征着“三代之治”,琴道强调简而清,易而和。吟揉绰注,轻重徐疾,谓之淫声,雅乐不用。今世操缦家不细辩指法,与绰注吟猱间,全不深究,甚至废吟猱不用。在他们看来,弹琴是为了“悟道”,讲究的是政治教化作用,指法和音乐表现却是不重要的。
然而在裴青看来,古琴真趣,大半在吟猱,操琴人求的也是那分“弦外之音”,所谓“繁□声”之说着实是无聊。他见韩清商吟猱之间,含而不露,活而不板,于动荡中生情,在缓急中成韵,当真无愧一代国手之称。
韩清商曲罢,见裴青面露艳羡之色,便知此人不俗,也是微微一笑。
裴青问:“此曲典故可是出自于《西麓堂琴统》?”
韩清商点点头,见白晴川不解,解释道:“汉武时有异人,抱琴名空山,行市中,群儿从之百许,夕昧所向,旦则复来。帝闻召之,长揖不叙。令鼓琴,作《明君操》,时有群鹿突入殿庭。曲终,一鹿衔琴,跨之而去。”
白晴川恍然大悟:“原来此明君,是指贤明之君主。”
裴青无语。
韩清商轻咳一声,道:“侯爷所言不错。”又向裴青道:“传闻县公精通音律,曲有误,裴郎顾,不知韩某可有幸听县公鼓琴一曲?”
裴青死死盯着他,道:“馆主不是听过裴青抚琴吗?今日在清商馆内,实是不敢班门弄斧,贻笑大方。”
韩清商笑了笑,似是不以为意。
裴青回了家,见府门前停的一队竟是禁中人马,心下惊悚,整个人都似怔住了。逝川等在门前,见了他低声道:“公子,刚才宫中来了人,正与郡王谈话,似是皇上有口谕要你入宫。”裴青自知躲不过去,只得咬牙一步步迈进去,浑身如浸入冰水里一般,凉个透心。
大堂里,站着和裴煦谈话的正是皇帝身边的传旨太监福公公,见了裴青进来,脸上笑得格外圆润,声音也陡然高了起来:“老奴见过南陵县公。县公,皇上有口谕,宣您入宫觐见呢。”
裴青点点头,道:“多谢公公,裴青这就更衣,劳烦公公等一会。”见裴煦颔首,便入了内室。
停云替他更衣,将将整理好,裴煦也进来了,摆手让停云出去,看着弟弟铁青的一张脸,温言道:“不必担心。昨日我上了一道折子,想替你寻个官职外放几年历练历练,今日官家传你,十有八九是为了这件事。”
裴青抬头看他似是不敢相信。
裴煦拢了拢他的衣领,道:“现下京中不十分安全,是非之地,难免不成为是非之人。等你回来我再与你细说,入宫只须见机行事,我料官家不会为难与你。”言毕,将他细细打量一番,笑道:“我弟弟真是玉树临风,世上少有。”
裴青随福公公入宫,一路上百思不得其解,不知裴煦打的什么主意。他在京中本是人质,裴煦却正大光明地要皇帝将他外放,难道不怕皇帝疑心。听他的口气,竟是十分笃定圣意。烈帝怎会答应,难道手中有更好的筹码不成?
他这一次见到他哥哥裴煦,和幼时大不相同,只觉裴煦沉着内敛,城府愈深,更添桀骜清冷杀伐果决之气,令人不可捉摸。心下暗自好笑,我小时候是瞎了眼吗,竟然觉得他温柔可亲。他却不知人情似水流,抽足复入,已非前流。这世上哪有不动之水,不变之人。
刚入禁中,便有人上来盘问,福公公笑着回禀了,一路上行了没几步,却是被拦下了四五次,刚到紫辰殿门口,侍卫便拦着搜身,从上到下,连靴子也不放过。
裴青心道,几时开始守卫如此森严了。见殿前有人出来,在屋檐下行走,峨冠博带,紫色官服的袍袖随风翻飞,姿态挺拔,行云流水一般。问道:“那位是谁?”
福公公看了,道:“那是新上任的大理寺卿张烟,张大人。”
裴青见张烟行去的方向,有一人立于廊下,一身明黄的服饰,蓝天下奕奕生光。转头对福公公说:“我们进殿吧。”
紫辰殿里燃着腊梅香,烈帝看着青玉石板上跪着的裴青,少年身线如流水,腰肢纤细,弯成好看的弧度,如同一张拉满的良弓,又如天边的新月。低着头,露出一点脖颈,闪着珍珠般的色泽。想起那荒唐的一夜,烈帝只觉口干舌燥。
裴青头磕在石板上,那石板上的寒气沁的他额头冰凉。听见烈帝道:“你这次可是想好了?”
“是。裴青日思夜想,身无长物,无一技之长,而空领朝廷俸禄,寝食难安。朝廷用人,养之贵素,使之贵器。裴青年幼,别无他长,但性耐烦耳,愿出外磨砺,以便将来随才任使,效一节之用。”
烈帝轻轻一笑:“你主意倒变得快。”
裴青心中一惊,将身子俯得更低,就听见烈帝懒懒地说:“行了行了,起来吧,难不成还要藏到砖缝里去。”言语间已恢复了往日的轻松闲适。裴青起身,见烈帝拿起御桌上的一份奏章,说:“朕手边正好有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事情,大理寺新上的折子,蜀中贡品被劫案,也差不多审完了,只是有些地方还不清楚,张烟说要寻人去蜀中走一趟,你可愿意?”
“臣愿效犬马之劳。”
烈帝看着他,叹一口气说:“这不是好差事,要和那些绿林草莽打交道。只是朕这里一时也找不到适合你办的事。江湖麻沸海泽,盗贼未尽破殄。你又生得如此漂亮,只怕是要吃亏。”
裴青身子微震,却猛然抬头看烈帝道:“生得漂亮有何用,裴青只求活得漂亮。不经事,不长智。陛下厚恩,赐予差事,裴青岂是不知好歹之人。”
烈帝听他声音可裂金石,又见他脸上坚毅之色,一时惘然,竟然说不出话来。他二人都不提那日之事,烈帝心中却有些愧疚。现下见如此情形,脑中又有些恍惚,仿佛似曾相识。过了良久,方以手捂眼,道:“就这样办吧,你明日就走,趁朕还没有改变意思。”竟是不愿再看他一眼。
裴青跪下磕头谢恩,退出殿外。
烈帝放下手掌,凝视他远去的背影:“只求活得漂亮……”又苦笑道:“珠玉在侧,原来都是不知惜福的……阿雪,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
作者有话要说:別來春半,樱咳崮c斷。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雁來音信無懀愤b歸夢難成。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 --李煜
“时有群鹿突入殿庭,曲终,一鹿衔琴跨之而去。”——鹿是被道教认为会升天的吉祥的动物,这个神话故事的结局便是出现“吉兆”。帝王和被他信任的隐士借用此类故事或编造的神话来诏告天下,说明现在的君主在位是顺乎天意的,明君将会使天下太平、国泰民安,给人们带来最美好最理想的社会,也就是神仙居住的世界。白晴川这样说是不错的,只是俗了点。裴青和韩清商向往的却是那种飘然神往的气韵,算是一个故事的两种不同解读。这个典故出自这个网址http://vip。6to23。/cglgq/wz/07。htm
第十九章
皇帝叫你明天走,不能留人到后天。
裴青得了谕旨,回家就吩咐家人收拾行囊。停云逝川听闻消息,一时难以相信,见他脸上沉静如水,自去打点一切。
裴青进了裴煦书房,将手中谕旨交给他看。裴煦看了一时不语,又问他殿上对答的情形,裴青一一说了,裴煦听完他最后几句话竟也有些怔忡。
裴煦知他的性子,能说出这样僭越的话只怕在心里也不是一次两次地想过了。以为裴青还是觉得委屈,微微皱了皱眉,便开始交代一些路上的杂事。他少年争胜,只知利用手边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自觉待裴青不薄,虽有些愧疚,倒也不甚在意。
裴青恭恭敬敬听了,临出书房前又停住了脚步,问道:“哥哥可知清商馆?”
裴煦眉毛一跳,道:“怎么了?”
裴青略一斟酌道:“我见过馆主韩清商,此人不凡,哥哥日后如遇上他还需小心谨慎。”
裴煦点头,见裴青出去了,面上浮出一丝苦笑,真是儿大不由娘,已经知道藏私了。
第二日早晨,裴青与逝川曹冲三人轻车简从悄悄离开了淦京。停云本想跟着,裴青思索良久,还是让她留在了郡王府,停云一双眼睛都哭红了。裴煦一早上朝去了,昨晚就和他道了别。裴青无甚挂念,一辆马车就上路了。
蜀中今春有一批贡品在进京途中遭歹人劫掠,案子地方上已经破了,只是被劫的贡品大半还没有追回,案犯的供词中还有些疑点,烈帝担心是与地方势力勾结,因此在案犯斩首前再派大理寺正去复审。裴青就顶了这个从七品的寺正官职,一路往益州去了。
先由陆路循荆南路至江陵城,然后改乘船溯江而上入蜀,正是当年细柳公主下嫁蜀帝和大周东路军平蜀所行的路线。裴青在江陵城看见了白晴川口中所说武帝白雁声思念爱女所修的摘星楼,当地人却称之为望乡楼。皆因江陵地处连东西贯南北的交通要塞,到了江陵城也算是到了巴蜀的大门,往西便是大江绝璧奇险。所以出蜀的人在此回望家乡祈盼旅途平安,入蜀的人却是迫不及待的在此对巴蜀景色先睹为快了。
巴蜀的春天比北方的淦京要来得早。春雨一直淅淅沥沥地下着,极是柔和,和江南晋城的春天一般无二。裴青在驿馆的窗下坐着,外面就是一条小小的街市,十分热闹。他从前困在家里,并没有多少机会欣赏这些市井生活,现下就觉得十分稀奇,目不转睛地看着。
“公子”,逝川敲了敲门,和曹冲一起推门而进。“船只都已经安排好了,明日就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