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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里的仆役带他入了最里面的一个院子。却是素雅别致,载着好些花木,不同前面的处所,便知是招待贵客之用。
入了室内,但见灯火通明,桌边一把素琴,一个少年抬头看见来人,喜道:“萧宁见过侯爷。”
裴青不知他是否专等在此地,只是既来之则安之,与他寒暄两句。萧宁却似极是仰慕与他,神情既是欣喜又是紧张。过了半晌,便说要抚琴请裴青指教。
裴青想起才看过的戏,《潘必正琴挑陈妙常》,心里哭笑不得,面上愈显谦虚之色。
萧宁调弦数声,便弹了一曲《梅花三弄》。
裴青凝神细听,见他定弦极准,手指灵活,长琐指法自有心得,竟然不逊于韩清商。一曲终了,见他面露自得之色,忍不住说:“梅为花之最清,琴为声之最清,此曲是以最清之声写最清之物。”
萧宁闻听,心头一跳,面上便现出惭色来。
裴青微微颔首,心道孺子可教,越发温言道:“修指之道由于严净,而后进于玄微,习琴学者,其初唯恐其取音之不多,渐渐陶熔,又恐其取音之过多。从有而无,因多而寡,一尘不染,一渣弗留,止于至洁之地,此为严净之究竟。”
萧宁知道这话是说他故意炫耀指法,有繁。手。淫。声之嫌。一时又是羞惭又是不服,只道:“我听闻清商馆韩馆主最善此曲,侯爷昔年曾有‘指上落梅’的赞誉。萧宁才疏学浅,自不能与韩馆主相提并论。前些日子在宫中听侯爷奏《风雷引》,三尺之木,数弦之声,感天动地,何其神也。但不知若是侯爷弹奏此曲,与韩馆主相比,谁更胜一筹呢?”
裴青微微一笑,并不受他挑拨,道:“我经脉有疾,琴道上只能到此为止。你若勤加练习,三年之后可超过韩清商。”
萧宁一惊,仔细看裴青,见他面无异色,一双眸子干净得如碧水长空,竟是实心实意地指教,一时怔忡不语。
但听室内有人鼓掌哈哈大笑道:“妙手不易得,善听良独难。宁儿既遇知音,还不谢过侯爷赐教。”
裴青见一个大汉掀开帷幕走了出来,知是正主到了,也站起身来。
那人穿着街上寻常人都穿的衣服,依周礼向裴青行了一礼,操着一口淦京官话道:“燕国特使萧宝卷见过侯爷。”正是那日在殿上朝裴青露齿微笑的虬髯大汉。裴青见他除了面部线条略为粗犷生硬以外,如今一身南朝打扮,竟与南人并无二致,走在路上,只怕裴青也认不出来。
萧宁待二人落座,为他们端茶倒水,复又退回内室。裴青见他刚才弹琴之时尚神采飞扬,现下已是毕恭毕敬的样子。
听萧宝卷道:“琴音易响而难明,非身习者不知,惟善弹者能听。伯牙不遇子期,相如不得文君,尽日挥弦,总成虚鼓。吾观今世之为琴,善弹者多,而能听者少,延名师,教美妾者多,果能以此行乐,不愧文君相如之名者绝少。”
裴青听他说“伯牙不遇子期,相如不得文君,尽日挥弦,总成虚鼓”便有些神思飘渺,心中暗叹。
第四十七章
这萧宝卷在北燕原来是中书省员外郎,因着出使南朝,前些日子已晋封右丞相一职,乃是摄政王萧殊的心腹之人。
裴青听他侃侃而谈,不过是谈些风月之事,渐渐放松下来。过了一会,萧宝卷见时机已到,便命萧宁拿出一个琴匣来,诚恳道:“萧某此次来贵国,实是奉国主之命,求娶一位公主,以结秦晋之好,永为兄弟之邦。只是萧某来淦京已有两月,皇帝陛下却也不给个准信,让萧某等得好是心焦啊。”
裴青知道几年前萧殊一手炮制了燕京惨案,将北燕皇室中人杀了大半,留下慕容家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扶上了皇位,成了萧家的傀儡。如今那小皇帝到了弱冠之龄,便来大周请求和亲,只是裴家并没有适龄的公主,或者裴煦本人也在犹豫之中。
便听萧宝卷低声道:“萧某实不知贵国之意。数年之前,我国皇室之中同室操戈,幸得萧王爷力挽狂澜,砥柱中流,却仍是大伤国体。方今贵国荆蜀匍定,亦是元气大伤,结为姻亲,安享太平,是天下人的心愿。还望侯爷在皇帝面前多多美言,玉成此事,萧某可早日完成使命,得返燕京。”
裴青心想荆蜀之乱还不是拜你等所赐,面上却只笑着说:“此等美事,本侯必当尽力撮合。”
萧宝卷慢慢打开琴匣,道:“侯爷精擅音律,萧某日前得到一稀世宝琴,名琴合该赠知音……”他话音未落,裴青脸上瞬间雪白,微笑凝在嘴角,说不出的诡异。
那匣中一具孤桐似是有所感应,残弦“枯枯”而鸣,正是昔日孟晚楼用过的“清角”琴。
萧宝卷继续道:“话说这琴原先的主人也是英雄盖世,只是生不逢时,运气差了点,德行差了点,听说连他自个的亲兄弟也不帮他,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裴青垂睫,慢慢道:“确是好琴,多谢特使。”
萧宝卷目的达到,便起身告退。
室内只余裴青一人,方徐徐移目至那琴上。琴上尚余五弦,裴青轻拂丝弦,指上一痛,忙收回手来,见下指处结着一团深褐色的东西,随着琴弦振动化为一片粉末,消失在空气之中。
裴青犹如万箭穿心而过,眼前一片朦胧,依稀见孟晚楼坐在窗前,手挥五弦,琴轸高张,轻音低回,一曲艳歌琴袅袅,五弦轻拨语喃喃。
尖叫一声,将清角琴高举过头顶,用力摔在地上。
但听“轰”一声雷鸣般的琴音,一把绝世名琴化为几截断木,几缕烟尘。
萧宝卷站在院外,听得这一声绝响,面露微笑,缓缓走出秋波弄。门外一辆马车,车上正坐着先出来的萧宁,问道:“他摔了琴?”见萧宝卷点头,便叹道:“可怜一张好琴。”
萧宝卷笑道:“俞伯牙摔琴谢知音的典故,宁儿没听过吗?”
萧宁黯然道:“摔碎瑶琴凤尾寒,子期不在对谁弹。想必他伤心到了极点……”
萧宝卷勾起他下巴,戏语道:“宁儿难道看上他了?”
萧宁脸上一红,忙道:“我心中只有王爷……”见萧宝卷一脸看好戏的表情,一咬牙又将下半句话吞了回去。
谁料萧宝卷收回手,叹道:“我亦有爱才之心,只是此人不除,实乃我大燕心腹之患。”
复道:“那日在大明殿鼓琴之时,便知此人通晓天地方圆之象,阴阳动静之理,星辰分布之序,风雷变化之机。观其面相,日后有春秋生杀之权,山河表里之势。孟晚楼不听吴静修之劝,拼了性命也要成就他,他却一心要帮仇人之子。且不论他是真卖命还是假卖命给姓裴的,单是这份隐忍便令人心惊。他身份原又特殊,中原武林谁不卖白细柳几分薄面,如今又收服了清商馆,执掌天下消息之源,若是不在此处除了他,日后与我大燕为敌,当真麻烦之极。”
萧宁听了他话不再言语。他是萧殊枕边之人,萧宝卷却是萧家旁支,这次陪萧宝卷来淦京,名为见习琴艺,实为监视之意,见萧宝卷不按主子意思办事却也不多话。
萧宝卷说了这许多,只觉口干舌燥,转过头去做了个鬼脸。
没过多少时日,皇帝宣召萧宝卷,亲口允了和亲之事,只是选中的宗亲之女不过才十三岁,便定了后年开春之后为婚期。萧宝卷千恩万谢地走后没多久,昭仁帝赐谢石为翰林院侍读学士,赏紫金鱼袋,特许出入禁中侍读。
11月将淦京宫变和荆蜀之乱的案子审定,祸首早已伏法,剩下的党羽一一发落。素来为人宽厚的昭仁帝以雷霆手段迅速了结此案,用利剑和鲜血捍卫了至高无上的皇权,菜市口的土地被染红了一层又一层,京城里弥漫的血腥之气半月不散,大人小孩皆掩住口鼻而行。
到了腊月,淦京终于落下了第一场雪,白雪将过去的一切慢慢掩盖,抹去恐惧和动乱,因着临近新年,也给整座城市添了几分节日的气氛。
天寒地冻,昼短夜长,裴青精神越见不好,白日里镇日昏昏沉沉,夜间丝毫睡意也无,只睁着猫一样的眸子一夜到亮,眼睛一圈都是乌青。太医诊来诊去都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只道是旧疾,要寻个地方静养,他便去城外西山上的法门寺住去了。
这日天方大晴,艳阳高照,积雪映日,粉妆玉琢的一片。他交代了服侍他起居的小沙弥一声,便上西山去赏雪。
那山上积雪几尺,深及膝盖,裴青在雪地里勉强行了一会,便累得停下来。举目四望,一片白茫茫之色,哪里有路可走。
忽然回想起显德二十一年的时候,正月初十赵太后生日,高祖宫中大摆寿宴,君臣因见雪景赋诗的场景。他酒后因醉留宿宫中,谁料误闯折柳居,引来滔天祸事,正是一切一切的开始。
不过三四年间,烈帝已崩,傅言卿殉葬,大儿子去了幽州,小儿子去了山东,小公主惨死,大长公主与驸马因参与动乱在大理寺狱中自裁,白晴川因罪流放云南。一朝天子一朝臣,当时满殿君臣,今日所剩已寥寥无几。
犹记烟波殿里其乐融融,高祖小儿子裴衡年方八岁作诗道: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如今好上高楼望,盖尽人间恶路歧。
不错,这淦京城里,长安道上,哪里又有什么好路可走。
他在那深山之中行了几程,但见一片寂静,林木葱葱,经雪弥坚。走进一个山窝边缘,远远望见下面林地上站着一个人,一身灰衣。他想不到这样的寒冬之中还有猎人出没,又觉着稀奇,便走了下去。
走近才发现那人须发皆白,身形高大,只著单衣,衣摆在寒风中猎猎作响。身上背着一个琴囊,手中提着一个有三四层的木箱子,并不像是附近的猎户。
裴青唤了他一声,那人却没有应答。裴青见他闭目昂头,似在倾听什么的样子,静静立在那雪地里,说不出的诡异。
裴青支起耳朵,仔细辨认,方圆十里之内只有两人的心跳声和呼吸声,积雪偶尔落下的簌簌之声,寒风刮过林木枝叶抖动的声音,除此之外一丝活物的声响都没有。
忽然听见一声悠悠的叹息,中气十足,却又满怀哀伤,闻之令人落泪,更听得一个天籁般的浑厚男声道:“此间无良材。”
裴青睁开眼,面前哪里还有人的影子,环顾四周,只有皑皑白雪,甚至连雪上也没有留下人的足迹。
裴青心里惊悚,晚间用斋饭之时问那小沙弥道:“你可知道后山有没有什么山精鬼怪的传说?”
那小沙弥吓了一跳,忙问:“施主可是遇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裴青见他一脸惊惧,又觉好笑,只道:“没有,我顺口胡说,吓你的。”
那小沙弥惊魂未定,连忙收拾东西走了。
裴青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幼年因着谢玉的教导,从来不信怪力乱神之说,今日之事也颇觉稀奇,又仔细想了两遍,忽然灵光一现,恍然大悟道:“此人原来是斫琴师。”
赵琰曾说过,有的斫琴师会趁大风雪天里去深山老林之中,听辨树木被风吹动的声音,从中选取良材造琴。那人来去皆无声响,语调平和,想必内力修为亦是匪浅。
他平日时时弹琴,却并未看过人制琴。古琴的斫制本来就是一门高超的技艺,音色往往取决于材质,加上善斫,以妙指发之,天作之合,一琴一音,绝少重复。对琴师来说找到一把适合自己的古琴就好比侠客找到一把称手的好剑一样,而那斫琴师的作用大抵和铸剑师类似。淦京城里有官办造琴局,所制之琴皆为“官琴”,有统一的定制,民间私制一般被称为“野斫”。有一些制琴名家和工匠,历经几代人的琢磨研究,已经将斫琴工艺发挥到了极至,所斫之琴贵比千金。
古琴的斫制,首要是选材,有一句话叫古材最难得,过于精金美玉。那人当日说;“此间无良材”,意思是山上并没有适合斫琴的木材。
他愈想愈奇,一时玩心大起,第二天又来到那处山坳里,立在当日那灰衣人站立之处,努力分辨寒风刮过树木的声音,却什么也没听出来,白白喝了一肚子风。大病了一场之后,他却愈挫愈勇,隔三差五上山去听风声雪声,渐渐地,也听出一些门道来了。
比如不同的木材,发声有别。桐木其声清越,杉木声极劲挺,楠木清逸松劲,槐木爽心透亮,桑木似桐而空透,楷木清越而长,新材铮铮作响,那些砍伐已久的旧材遇风则枯枯而鸣。
他在那山寺之中日日听暮鼓晨钟,天真元韵,自然之声,自得其乐,不觉冬去春来,又是一年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过渡过渡
第四十八章
昭仁三年,西山的桃花刚刚盛开的时候,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