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添花易,雪中送碳难。却不欲与他多说,伸出手指比了个“二”,便上了马车,车马粼粼扎过小胡同,朝城外驶去。
言默追了几步,停下来,想起半年前在酒楼上曾见过的如雪容颜,眼前一片茫茫。
那人,终于要出山了吗?
他自知张烟不理他是为自己好,也知道这时更该撇清关系,却还是觉得有些怅然若失。垂头丧气地往家中去,离得老远却见门前停了一队人马,赫然是禁中打扮,不由吓出一身冷汗。
那当中一个太监打扮的正焦急地原地打转,忽见言默远远走来,大喜过望,忙小碎步跑过来,尖声道:“言大人,可把你等到了,皇上等着见您呢。”
言默一时摸不着头脑,迷迷糊糊中上了软轿,进了皇城,直到披香殿前跪下侯旨方才醒转过来,可怜他当了几个月的九品小官连皇帝长什么样都没见过,却不知天子如何知道有自己这么一号人。他冷汗涔涔而下,等公公进去禀告之隙,脑中急转,草草想了想应对之法,方才定下心来。听见有人唤他,忙跟进殿去,也不敢抬头,瞥见大殿前影影绰绰的地方,走上前当中一跪,三呼万岁。
殿中寂静,言默伏在地上并不敢动半分。
过了一小会,方听一人笑道:“言默不要紧张,起来说话,赐座。”声音分外年轻,却隐隐透着无上的威严。
言默受宠若惊,忙起身,一个小太监在旁边置了一个四开光坐墩,他坐下了,大起胆子抬头打量四周。殿中一个紫檀透雕花牙平头案,一把云龙纹红漆宝座上坐着一个年方三旬的年轻人,容貌儒雅,双目炯炯,不怒自威,正是当今天子昭仁帝裴煦。下首边摆一把紫檀木梳扶手椅,坐着一个看上去年级稍大的男子,身着三品服色,腰配金鱼袋,面目寻常,鬓边苍白,显见风霜之色。
但听皇帝介绍说:“这位是谢相,今个是他有事找你。”
言默心下一惊,暗骂自己眼神差,原来这位就是朝中近来议论纷纷的昭仁帝新宠,却看上去一点不显山露水的模样,乍一眼好像一个乡下的土秀才。为什么这位谢大人和皇帝实际年级差不多,看起来倒是要老上好几岁的样子,他一边心中腹诽,一边起身行礼,对这趟莫名其妙的召见已有了几分猜测。近日朝堂之上风风火火讨论的青苗、盐铁、货值诸法,俱是出自这位乡下土秀才之手。今日殿前召对,想必也是为了此事。
谢石尚不知自己被安了个“乡下土秀才”的名号,只将新法条陈递了过去由他看了。
言默先一目十行看了一遍,已是心有戚戚焉,复又细读一遍,更生敬畏之情。他自己貌不出众,读书功名之上也是一塌糊涂,唯靠走偏门捞了个小官,整日埋头故纸堆和旧账簿之间,空有满腹谋划无人赏识亦无处发泄。新法条陈只有四品以上官员才能参详,官僚之间口耳相传,颇多谬误,此时亲见,竟有不少与他往昔所想不谋而合,却又大胆新颖超凡脱俗。
待他放下折子,青年皇帝已经温声道:“言默什么想法,大胆直言吧,朕恕你无罪。”
不消一刻钟的功夫,寥寥几语,言默已大致摸清了面前的皇帝和重臣的性子,当真是明白人明白说话,不多一句废话,只是自己和这两位连半面之缘也不曾有过,这样的信任又是从何而来呢?联想到将他引荐入朝的张烟如今因触怒龙颜左迁边关,又或者张烟的贬官其实另有门道?他不过略为踌躇,殿上二人心下已是了然,但听谢石道:“言大人不必过虑,你我一殿为臣,尽忠王事而已。”
言默心想我哪有资格和你站在一起,方打起精神,朝谢石问道:“敢问谢相,变法最终的目的是什么,结果又是什么?”
谢石愣了一愣,回首看了看皇帝,见后者眼中同样意兴盎然,答道:“富国强兵尚不敢言,谢石平生所愿不过是人尽其才、地尽其利、物尽其用、货畅其流罢了。”
殿中余下二人皆是一震,皇帝尚在回味之中,言默已经忍不住道:“好。”又飞快接道:“新法虽好,非长时间缜密推行,不易见效。”
谢石莞尔,道:“别无他长,但性耐烦耳。谢石自有此奏议之始,不复计身为己有。”
言默又干脆道:“青苗诸法之中,许多实务难以下手,只怕推行起来,要走样。”
谢石答道:“前人智力之所穷,正后人心思之所起。天下事,虑之贵详,行之贵力,谋在于众,断在于独。”
言默问道:“谢相觉得行此大策,最重要的是什么?”
谢石眼含笑意,目视言默,徐徐道:“一曰理财,二曰人才。”
言默语噎,先不论他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被这两位看中,他原先投身朝事,不过是见大周立朝不久,名士贵族便是一股脑醉生梦死,朝廷持重守旧,畏难因循之风渐长,而民力凋敝,无所从出。他自持奋发激进之气,原看不惯那些读书人置四海之内穷困而不言,终日讲危微精一之说,便想挺身而出为国家为黎民做点事情。却万万没有谢石这样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概。因为任何的效忠都伴随牺牲的危险。古往今来,凡变法者没有不流血的。也许人人都认为必须改革,但是必须是在不损害自己既得利益之下改革。就像皇帝虽然开明,但是也无意于放弃自己的特权一样。所谓万古长空,一朝风月,为这一时的快意,是否值得将身家赔上,纵是精明如言默,也算不好这笔账。
殿堂之上一时沉默,昭仁帝咳嗽了一声,清清喉咙道:“事大不可速成,朕原有心寻一处试行新法。言默你觉得在哪里好?”
言默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心道你们不是早已商定,却要多此一举来问我:“臣闻益州知州赵琰赵大人沉毅渊重,深得民心,微臣觉得蜀中百废待兴,若行新法阻力较少。”
昭仁帝微微颔首:“朕谓乱离之后,风俗难移,近岁阅及益州奏章书信,比观百姓渐知廉耻,官员奉法,盗贼日稀,故知人无常俗,但政有治乱耳。治天下不患法度之不立,而患人才之不成。人才不成,虽有良法美意,孰与行之?赵子明曾言以一人之力,周转西川,甚是辛苦。新法初行,朕须派人一步一步盯着,以免贻误事机,使新法流于虚名而忽视了实际。朕与谢相斟酌良久,有人向朕推荐了你,今日一见,果是个明白人。朕命你即日起任益州通判之职,监察新法施行,令朝廷耳目外通,下无怨滞。”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言默被硬绑上了变法这辆战车,尚不知自己是被谁出卖了。
言默默默沿着汉白玉台阶走下殿去,领了这么个棘手差事,一时千头万绪,欲哭无泪。
抬眼一看,见台阶扶手边站着两个小太监,正在磕牙,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让他听见。一人道:“那天瞧你在皇后宫里待了好久,干嘛呢?”
另一个苦脸道:“今春进贡的蜀中新茶太妃宫里用完了,太妃命我再去要一些,谁知皇后那里也没有了。”
那人奇道:“什么茶,这么香?”
另一人道:“叫什么青城雪芽的,太妃说那茶金贵,今年得了一两,一直舍不得,才喝到今天。”
那人啧啧道:“原是那劳什子,也怨不得你那宫的,我告诉你,”他伸出三个手指,道,“自从赵子明到益州,那茶盐蜀锦进贡的数目一年比一年少,市面上青城雪芽可是三两金子不知能不能买个一两茶叶。今年统共就送了三斤来,除了太后太妃们,连皇上皇后都没得喝呢。”
另一人吐吐舌头,道:“竟是这么个金贵法。不过,你说皇上都没喝过,我可不信。”
那人敲了一下他头,又回首四下打量。
言默不知为何,连忙矮下身子,等他自己反应过来,恨不得也捶自己一榔头,为什么要躲起来。他正要起身,听见那小太监压低声音说:“我告诉你,长乐侯爷爱喝这茶,分完了太后太妃宫里的,剩下一斤多皇上让都送到侯府去了,自个都没留一片叶子。你那宫的还好意思到皇后那里去要。”
另一人“哎哟”一声,道:“竟是这样宠着。”
那人道:“你知道什么,皇上前些年在贡品中除了软烟罗的名字,天下禁制此物,也和侯府有关,听说侯爷不喜欢这玩意。”
言默听了,轻轻站起身,走几步台阶,咳嗽一声。那下面的两个人一惊,见有人从这边过,忙袖手站好,再不言语。
第六十九章
作者有话要说:电脑键盘给我泼了半杯咖啡,彻底歇菜了
言默出了皇宫便直奔长乐侯府,此时不过月上梢头,府里的人却说侯爷已经睡下了。言默在前厅一边喝着茶水,一边打量府里的雕梁画栋,见一切无不鲜花着锦,光亮夺目,想到这是皇帝一登基就修建的第一个工程,心里暗暗感叹。这位侯爷是皇帝的亲弟弟,虽然是庶出,却是独一无二的一个兄弟。今上还在晋城做郡王的时候,这个弟弟就已经到淦京来了,和诸皇子一处学习,据说深得太祖赏识。宫变之时消失过一段时间,皇帝对外只是说在养病。如今回朝,封了个不尴不尬的侯爷,领了个闲差,不许就藩,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衅起宫掖,祸成藩翰”,言默忽然想到这八个字,不由失笑。皇帝是这样宠爱着一个人,却又防他甚严,住在这里的人,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呢。
他这般胡思乱想,厅后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不待他反应过来,一个修长身形的青年已经走了进来,身穿青色文士服,头上戴着一顶玉冠,脸上苍白,瘦得颧骨都突出来,下巴尖得可怕,衬得眼角一道伤痕更是凄厉刻薄。
言默吓了一跳。春天见他时还要丰腴些,整个人如珠似玉,好一个翩翩佳公子,却不想半年一过人却仿佛大伤元气一般,成了这副模样。他再仔细打量,见长乐侯面容虽然憔悴,双眼却精光内敛,奕奕有神,有着说不出的神韵,和第一次见面之时清和寡淡的眼神判若两人。
这便是沾染了权势的人的眼神吧。
言默略为失望,心中暗道。
裴青自御剑山庄一战之后伤了根本,侯府里虽有天下第一的神医阮洵住着,也恁是折腾了许多时日才能下床。他知病容难看,惹人厌恶,也不愿多话,见礼之后便问言默何事。
言默道:“今日披香殿召对,听说是侯爷向皇上推荐了我。”他本是试探,不料裴青一口答道:“不错,是本侯。”
言默无语,哭丧脸道:“侯爷要害死小人了。”
裴青见他如此作色心中好笑,道:“国用不足,皇上问我知道谁能理财,我又不通朝事,只记得你在户部账算得最好,随口说了而已。”
言默苦笑道:“侯爷是要把小人往火坑里推,小人虽有小智,跑跑腿打打杂之类的倒是可以,却是难堪大用。”
裴青瞥他一眼,淡然道:“哦,这与你当日在酒楼上与我说过的话不太一样。”
言默默然,我是谋富贵,可不值得拼上身家性命。朝中激流湍涌,择主犹如择木。皇帝一时心血来潮,热衷新法,但圣心难测,这东西没有十年二十年不易见效,一旦中途有变故,自己可不就是过河卒子了吗?他正待要辩解,忽听裴青慢悠悠问道:“你可知张烟张大人往哪里去了?”
言默心里咯噔一下。传言张烟是因为君前失仪被贬到了幽州,不过也有人说是因为之前得罪过长乐侯被报复。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言默一直定性为是官场沉浮,倒是没有往别的地方想过。
裴青冷冷道:“大人真是贵人多忘事。你每天都在户部算的什么帐?”
言默闻言灵光一现,脱口道:“和亲。”
裴青哼了一声,算作答应。
言默一言既出,脸上微微变色。去年昭仁帝许下北燕小皇帝的和亲要求,明年开春正好是婚期,这些日子户部已经开始核算经费。此事由礼部和户部经手,和刑部倒没有什么太大关系。张烟身为刑部尚书,算是皇帝的心腹,此去幽州,显然不会是为了两国间的婚事,那么边事上出了什么问题?
裴青见他脸上紧张,开口道:“那北燕太阿倒持,上权下夺,政出萧氏。萧殊兵精粮足,欲饮马于沧海,观兵于吴会,安肯坐守北地而老王师乎?国乱不能匡,君危不能济,要诸君何用?社稷动荡,生民倒悬,大人往哪里去寻自个的富贵安康?”
他知道言默虽然有些商人脾性,爱算计,精于钻营,擅长趋吉避凶,却并不是为了小利而舍弃大义的人。这时忍不住泄露了这个惊天秘密,见言默巨震,方收声不语。
言默听裴青冷言冷语,声声清冽无情,只觉耳边轰隆隆,一时间山崩水泻,雷霆战鼓,马嘶剑鸣,两股站站,几欲昏倒。那北燕铁骑百万,旌旗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