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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上飙风乍起,吹乱一江秋水。两岸皆寂寂,唯闻老者一声叹息:“不错。已经三十一年了,逝者如斯夫。”
洞箫王默了一默,嘶哑着嗓子道:“那时你在城下,我在城上。今日我在江上,你在岸边,便将那日没有比试完的曲子继续比下去,如何?”
老妇人向身后小童道:“小子取琵琶来。”
洞箫王抚了抚箫管,竟然将萧转笛,横握在唇边,先行吹奏起来,曲声初时悠远低回,几个音节之后忽然转变。方奏管中曲,变入胡笳声,芦管中已带风沙侵袭之意,乃是一曲《关山月》。
明明是身在江南迤逦处,小桥流水,南风披襟,遥望层城,丹楼如霞,却倏然见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众人仿佛见高高的关隘上,戍客望边邑,思归多苦颜,高楼当此时,叹息未应闲。
裴青轻轻一笑,吟道:“和戎诏下十五年,将军不战空临边。 朱门沉沉按歌舞,厩马肥死弓断弦。 戍楼刁斗催落月,三十从军今白发。 笛里谁知壮士心,沙头空照征人骨。 中原干戈古亦闻,岂有逆胡传子孙! 遗民忍死望恢复,几处今宵垂泪痕。”
初晴闻听,怪道:“我娘教我的诗,哥哥怎也晓得?”
裴青柔声道:“是你爹爹年轻时写过的诗。”
初晴一脸“原来如此”的表情。
白晴川年轻时也曾戍过边,当过兵,带过军队,见识过大漠长河落日,中年后却只能被烈帝圈养在许州的残山剩水、胭脂花粉之间,应该不止一次地遥望过风雨飘摇中的长城故道吧。
沉香听他吟诗,初时满面欢喜,听到后来,忽然颜色微变,目眶染红。
裴青瞧见了,正欲开口,听见“铮铮”两声裂帛之音,将耳膜刺痛,连忙取了袖中手巾,撕做两半,塞入初晴耳中。
原来琵琶语中鼓声起,旌旗百里,戍卒十万,临江观战。
琵琶娘子十指嶙峋,然异常灵活有力,指尖带着玳瑁甲片,连接不断地长轮指,扣、抹、弹、抹,仿若沙场秋点兵,但见戈矛成山林,玄甲耀日光,猛将怀暴怒,胆气正猖狂。
琵琶忽然拨高一调,宛如号角声起,马蹄哒哒,冲锋陷阵,只见琵琶娘子不断划、排、弹、排,短兵相接,生死搏杀,声动天地。细察之,金鼓声、剑弩声、人马辟易声,众多声响汇聚一堂,众人但觉眼冒金星,耳中嗡鸣,头晕目眩起来。
俄而由快转慢,及至渐渐无声。
众人大大舒了一口气,方觉战事将尽。琵琶娘子指尖凝滞,眉目间却忽然笼上了一层哀戚绝望之色,琵琶弦上缓缓响起哀怨戚壮的歌声,为生者之痛,死者之殇,闻者始而愤,继而恐。
曲终收拨当心划,四弦急煞,涕泣声断,噩梦驱散。
人皆茫茫。
突然“哗啦啦”水柱升起,江心惊起十数条大鲤鱼,奋力跃向空中,又重重落入水里,击打江面,涟漪扩散,终至潜入水里,无声无息。
洞箫王一脸木然,半晌道:“原来这些年来你只练这一曲,便已收尽天地之声。枉我自诩拟物复形,竟然不及你半分。是我输了。你是不是还在想着她?”
琵琶娘子放下琵琶,顷刻间好像老了十几岁,初见时的雍容贵气都已不见,呈现在世人面前的只是个白发老妪,幽幽叹道:“
人言愿延年,延年将焉之。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秦筝何慷慨,齐瑟和且柔。
抚剑而雷音,猛气纵横游。”
原来举案齐眉,筝瑟和谐,比不过仗剑天涯,琴剑合契,任诞游侠。
曲艺之人最不爱掩盖心声,他二人均是年过五旬,当众问答,也毫不忸怩作态,直教人感怀岁月易逝,红颜弹指老,转眼成枯骨。
洞箫王黯然神伤,长叹一声,小船如箭离弦,瞬间消逝在众人面前。
初晴奋力取下耳中的布团,她已经忘了刚才耳膜被刺中的痛苦,这时揪住裴青衣袖满眼期待地问道:“是琵琶婆婆赢了吗?”
“嗯。”
“怎么赢的?”
“因为婆婆一生只练一首曲子,所以越练越熟,就赢了。”
“骗人!谁会一辈子只练一首曲子?”
“是真的。”裴青无限忧伤地看着她。
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有的人终其一生唯一的一曲心声,只为一人奏响,他的心扉也只为这一个人而打开。
琵琶娘子阮云梦,不,现在可以唤她琵琶婆婆了,慢慢站起身来,脸上并无丝毫胜利的喜悦,朝江边蹒跚了几步,仰头看着楼船,艰声道:“长歌儿,我看着你长大,清商馆如今总管天下消息,我今日只为一句话而来。”
穆长歌慌忙从座位上站起来,行至船弦边,躬身道:“阮前辈快请船上说话。”
阮云梦摇摇头,道:“世人都传长乐侯是细柳公主的儿子,是也不是?”
穆长歌一愣,万没想到她当众问出,心脏扑扑直跳,只觉满江的活物都竖起了耳朵,半晌方道:“长歌实在不知,前辈见谅。”
阮云梦脸上显见失望之色,身形摇晃,随侍的小童忙上来搀扶,她抖声道:“也罢。我们归家吧。”
家仆得了主人的命令,手脚麻利,眨眼功夫拆了织锦凉棚,护送老妇,分开观者,消失在江岸边。
裴青亦是默然。忽听左近之处的江舟上有人笑语道:“果然是江南少许地,年年情不穷。倒是没有白来。”
他与沉香偏头望去,在左首隔三四个船位的距离,泊着一艘不大不小的客船。先前船舱的门户是关着的,这时舱门已开,竹帘半卷,露出里面的情致来。舱中摆着一张小几,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席地而坐,轻裘缓带,羽扇纶巾,满脸闲适。旁边跪着一个奴婢正在打扇。年轻人像是觉出有人在看他,忽然向四下里张望,与裴青眼神相接,便微微点了头,似是在打招呼。
裴青眼中光芒一闪,遂一手按住正欲起身的沉香,面上不动声色。
作者有话要说:裴青暴怒:作者干嘛一直纠结这个问题,我是谁的儿子重要吗?
作者:重要,因为人就是在不断地认识自己,你原来以为自己是谢玉的儿子,现在慢慢觉得自己是白细柳的儿子啦
裴青怒:你无聊不~~~~~~~~~~
第七十九章
琵琶娘子走后江上只沉寂了一会,另有人登台奏曲,裴青只觉耳边纷纷扰扰,一时也没精神再去细看。
初晴与沉香却看得津津有味,二人都是第一次来到江南,看见什么都稀奇地很。裴青忽听沉香惊呼一声,抬头一瞧,却是楚轩抱琴登台。
四下里也是一片呼声。
所谓八音广博,琴德最优。众多乐器之中,自古以琴为首。只是今年乐师会上斗乐到现在,一直没见着琴师,因此众人都以为憾事。想当年洞庭湖上,四把名琴绝世而出,那是何等盛事。三十年已过,却后继无人,不免让爱乐之人嗟叹。是以楚轩登台,两岸都鼓起掌来。
楚轩行礼过后,焚香调琴,弹得是一曲《凤求凰》。曲式古朴,中规中矩,婉婉成吟,丝丝叶韵,他人又生得儒雅端方,一身白衣飘飘,倒是引来不少尖叫声,许多人朝他船上掷去瓜果鲜花,有人手中无物,便顺手折了岸边柳枝,也投将过去。
初晴与沉香笑得前俯后仰。
沉香道:“今夜栖凤阁定是门庭若市,掌柜非要收银子收到手软不可。”
裴青漫不经心嗯嗯两声,偏头看左首,并无动静。
楚轩过后,又有几名操缦之士登场,却明显技不如人。及至最后再无人登台,祭司便宣布斗乐今日结束,明日排定座次,再行公布。
“原来江左无名士,如此靡靡之乐,亦能排上座次。”
那客船里打扇的小婢掩口道,他不过年方十一二三,声音清脆,满场皆闻。
那青年连忙怪道:“住口。”
然而一滴水溅到滚油里,四下已是人声鼎沸。有人破口大骂,有人好奇猜度。那青年忙站起来高声道:“我家客儿年幼不晓事,胡言乱语,各位勿以为怪。”他说一口流利的淦京官话,众人一时也分辨不出他来自何方,便有人道:“这位公子仙乡何处?所谓代北尚贵戚,关中尚冠冕,江左尚人物。公子年纪轻轻,既然看不起江左诸人,想必亦是身怀绝技,便请指点一二。也让东南六郡的名人雅士心服口服。”
楚轩拱手道:“请教公子尊姓大名。”
那青年便苦笑一下,道:“鄙姓雷,蜀中人士。楚公子指法精微,音韵之妙,当世无两,小儿无知,冲撞公子,望勿以为怪。”
楚轩含笑不语,却摆了个“请”的手势。
那青年又环顾四周,满脸无奈,自知若不给个交代,今日定离不开这里,只得命小婢去取乐器。
到这时,裴青也是冷眼旁观。
那小婢方取琴出来,离得近的围观之人不由惊呼起来。那琴鹿角灰胎黄葛麻布底,通体遍布小蛇腹断,兼大流水断。琴面漫圆,略近扁薄之象,通体上髹栗壳色漆。江南为丝竹之乡,凡人都兼通一些乐理,见那琴已觉不俗,一下子对那青年另眼相看起来。
有人窃窃私语道:“他姓雷,瞧这琴莫不是蜀中九雷那个雷?”
那青年在琴桌之前席地而坐,揽袖调弦,琴声古朴浑厚,漫声道:“琴名春雷。”发手动弦,是一首古曲《秦王破阵曲》。
和着琴声,那小婢脆声吟道:“三边烽乱惊,十万且横行。风卷常山阵,笳喧细柳营。剑花寒不落,弓月晓逾明,会取淮南地,持作朔方城。”
他左手抑扬,右手徘徊,指掌反复,抑按摧藏,琴声躁急,若激浪奔雷,慷慨急楚,一曲终了,满场皆惊。
楚轩面有愧色,此人琴技确在他之上。
这时有人鼓掌道:“好个风卷常山阵,笳喧细柳营。会取淮南地,持作朔方城。你到底是何方人士,混入许州,意欲何为?”
众人往江上一看,楼船之上,有一女子红衣胜火,朱唇玉面,满脸怒容,正是清商馆副馆主穆长歌。
昔年白雁声官封淮南侯,白细柳名成细柳营,最初都是在这江左发家,东南六郡乃是其苦心经营之地,至今江表故人尤怀感恩之心,一些地方还留有武帝遗迹。那朔方城乃是北地重镇,武帝在时曾由白细柳镇守,公主入蜀之后北方年年征战,破落不堪,如今已落入燕国之手。
这主仆二人鼓琴吟诗,大有南侵之意,叫人好不生疑。
青年笑道:“小婢无心冒犯,诸位误会了。这位姑娘想必就是清商馆穆副馆主了。雷某久慕长歌姑娘琴技,不知今日有否荣幸能见识一下九霄环佩琴的清音?”
众人又是一阵唏嘘,穆长歌微微怔忡,道:“我已说过不参加这次的乐师会了。”
那青年便含笑低头,整理袍袖,缓缓拂过琴弦,道:“自古英雄莫问出处。当年成宣武帝不也是起自草莽。我姓甚名谁,家乡何处又有什么要紧?你们开这斗乐大会不就是要争个天下名次吗?我这春雷琴也算出自蜀中名家,但不知与在场诸位的宝器孰上孰下?江南丝竹之乡,难道便没有应战的吗?”
他这样大言不惭,惹得周围骚动起来,脾气不好的已经破口大骂,吴音软语唱起歌来固然好听,骂起人来也格外热闹。青年却不为所动,神情依然闲适如初,端的是目中无人,藐视一切。
穆长歌暗地思忖,若以实力论,此人琴技却是相当不俗,在场众人中大概只有洞箫王与琵琶娘子能压制与他。只是这两人已走,单凭楚轩手里的琴是断然赢不过他的。自己一开始就放言不参加斗乐,这时不好反悔,但是让这种来路不明的人占了榜首又着实令人气愤。
她这边还在犹豫,那边众人已是吵得不可开交。有人讥讽道:“小子不知出自何门何派,说是蜀中姓雷,世人都知雷家早就死绝了,莫不是诳我们的?便真是雷家的,今日大家云集,也敢夸下如此海口,待会较真起来少不得一败涂地。”
青年闻言朗声道:“京师过于刚劲,江南失于轻浮,无非以指法纤巧,轻捷取音。奚如筝琵错杂,甚至靡靡盈耳,大失琴道之雅。唯我蜀中质而不野,文而不史,琴瑟元音以沉重坚实为体,以吟揉宛转含蓄停顿为用。雷琴古器罕得,可谓乐器之首,江湖之冠。”
他言语铿锵,掷地有声,众人一时都安静下来。
连穆长歌也头疼起来,返身与乐师会诸位长老商量了一下。一刻过后,便有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儿颤颤走至船舷边,道:“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斗乐至此,若没有挑战的……”
“且慢。”但见江边围观人中有一位越众而出,几步跃起,依次踏过江上船只顶棚,兔起鹘落,掠到楼船之上,将众人吓了一大跳。
裴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