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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太爷按捺不住,问一边叫卖酸梅汤和栀子花的老大爷:“大爷,您可知道平日在这里摆摊算卦的道长去哪了?”
歪打正着,这个大爷竟然知道。他说:“那个道长?……哦,那孩子住在城西外的一座破庙里头。”
“他这几日怎么没来?”
“这我就不知道了,公子你找他算卦?”
县太爷迟疑了一下,道:“是。”
大爷点头说:“这孩子算得老准了!找他没错儿。”
县太爷一听,耳目通红,想起道士说的举案齐眉的眷侣和五个孩子,又若有所失地回去了。
县太爷在他那张小破床上辗转了一夜,脑海里都是小道士,夜不能寐。
顶着熊猫眼起来,在官服和青绿瑞草云鹤锦裁成的袍子之间犹豫了一下,最终倒向那件袍子。
这袍子是县太爷母亲亲手挑的料子,又亲手赶制的。交给他,要他压箱底儿,等以后找着了心仪的姑娘,提亲时穿上,极为风流、体面。
县太爷穿上袍子,理好鬓发,往西边走去。
昨夜淅淅沥沥下了一场小雨,城外的土路颇有些泥泞,肥沃的黑土,踩上去一脚深一脚浅。出城门又走了半盏茶的工夫,终于找到那座破庙。
县太爷看过县志,得知此处原本是一处城隍庙,后来渐渐没了香火,于是坍了墙、碎了瓦、没了人烟。一丛丛春草在断壁残垣里横生着,触目皆是荒烟蔓草的凄迷,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样子。
县太爷却不甘心,继续往里走,果然听见一声一声微弱的咳嗽。县太爷听见这声音,心里揪成一团,几乎要站立不住。他扶着墙往里走,看到一个瘦小的身体埋在干草铺就的榻上,随着咳嗽声颤抖。
县太爷扑到榻边一看,果然是小道士,脸色苍白,颧骨处却有一对病态的酡红。他急忙抱起小道士,用身体暖着。他环视周围,又冷又潮,哪里是能住人的地方。
县太爷二话不说背起道士,就往城里走。回去比来时更加艰难,县太爷是文人,何时走过这样的路。深深浅浅,像曲折的前尘;那些脚印被留在身后,是前尘已逝。而他们眼前展开的是一片被雨水洗刷得明净无比的青天。
等县太爷回到家中,青绿瑞草云鹤锦袍子背后被道士身上的冷汗浸湿透了,县太爷却来不及心疼袍子,把道士往自己床上一放就跑出去找大夫。
请来的姬大夫家中世代为医,医术高明。开了一副药,煎好,一日两次,给道士灌下去,小道士渐渐退了烧,好起来了。
县太爷照例每天啃窝窝头,只是地点从庭除换到道士的床前。小道士转醒的时候,县太爷正在一边啃窝窝头一边看公文。县太爷见他醒了,很是惊慌失措,不知道说什么好,却听到道士说“我饿了”。
县太爷作为一个苦逼的单身宅男,却不会做饭,勉为其难熬了一锅粥,米还是夹生的。道士饿得厉害,也不管那许多,端过碗来就喝,喝完了还要一碗。
他没辙,又去给道士盛。他和道士素不相识,不知为何,却想事事都顺着他来,非要如此,心里的空白才会少一些。
道士这才注意到他,问:“你是谁?”
他说:“道长装瞎子,总该记得我声音吧?”
道士便问:“原来是公子,不知公子是否觅得佳偶了?”
他塞给道士一碗粥,道士埋头苦喝。他看着他的吃相,寂静的房间内只有道士喝粥的声音。沉默了半晌,他突然道:“找到了。”
道士喝了那锅夹生的粥,不一会儿就闹着肚子痛。县太爷吓得不知所措,帮他揉着肚子,又怕他病情因此反复。他连夜照顾道士,像照顾一个儿童。
道士趴在他身上睡着了。他半夜惊醒,看到依靠在怀中的道士:那张脸还是苍白的,却神情安宁;嘴角上翘,仿佛在做一个美梦。
县太爷的心又不受控地猛跳起来。他惊惶地想,自己该不会是中邪了吧。
道士看到他的官服,说:“原来你是县令大人。”
他红了脸,又硬梗起脖子,道:“有百姓来我这里,告你……告你借算卦行骗!”
道士说:“贫道虽不是瞎子,但也不是骗子。贫道不是算得挺准的么……县令大人你不是已找到心仪的女子?”
县太爷却出尔反尔道:“……并没有。”并没有找到心仪的女子。
县太爷翻出他那件要穿去提亲的青绿瑞草云鹤锦袍子,道:“它被你弄脏了。”
道士一看,道:“此乃身外之物,何必如此挂怀。改日贫道赔你便是。”
道士病愈,却没有离开,县太爷也不催着他走,只是每顿的窝窝头要变成两个。
县衙提供中饭和晚饭,每天清晨,他们便拿起各自的窝窝头蹲在庭除上相对而吃。
道士说:“县令大人干脆留我与你作伴,只需多添一副筷子。”
县太爷吃着窝头,脸又蓦地红了。
从此以后,县太爷就不再是单身汉了。
不是单身汉的标志有哪些?饿时,有人捧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饼;困倦时,能钻进被人暖过的被窝里;悒郁时,有人如花解语;得意时,也有家酿的一碗浊酒。
从此以后,风霜寒暑不相欺。
县太爷觉得这种日子过着还不错,真想就这么过下去。然而他面皮薄,一看见那个笑出了一片澹然云烟的道士就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是脸又红到脖子根。
一日下起了大雨,夏天的雨都是这般突如其来。天低云垂,青黑色高高低低的房顶仿佛在亲吻着浓云的脚底。
县太爷没带伞,站在衙门大门前的屋檐下,等雨势变小。
一把大红色的油纸伞拨开雨幕,渐行渐近,伞下是笑盈盈的道士,他说:“贫道算到今日有雨,便拿着伞在前面的街口等着。”
县太爷不说话,脸被油纸伞衬出格外的红。
回到家,桌上摆着两碗芥菜羹,上面撒着些许葱花油盐,清香爽口莫过如是。
县太爷低着头,挣扎了许久才说:“……你弄脏了我提亲的衣服。”
道士说:“我赔你。”
县太爷又沉默了好久,“你……赔我一个媳妇儿吧。”
县太爷娶了个男媳妇儿,这事县里的人都知道。
县太爷娶了媳妇儿之后,果然就不再啃窝窝头了,每天等着男媳妇儿给他煮粥喝。
他两袖清风,一贫如洗,家务却□□持得井井有条。平淡安乐的日子,让神仙也要羡慕。
不知道从哪里传出去的流言,说县太爷的男媳妇儿原来是做道士的,以讹传讹,众人想,这道士该不会会点什么邪魔妖法吧,不然怎么把穷酸迂腐、老气横秋的县太爷拾掇成这幅模样?
县太爷多少听到了一些闲言碎语,回去对道士说:“他们说你是妖道。”
“……”
县太爷低下头,若有所思,“我也觉得我似乎在哪里见过你。”
在哪里见过你呢?
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在破蔽的江南小镇,在金碧辉煌的两京,在白雪覆地的华山……江头千顷雪色芦,芦苇荡里,乌篷船上,紧紧拥抱着的两具炽热的身体。
又是一年春深夏近,院子里的木香和蔷薇开得如火如荼,迎风招摇一片烂漫的香海。
县太爷蹲在庭除上读公文,偶尔抬起头来,看向这棚淡黄浅红。他长久地凝视,仿佛要越过眼前的花团锦簇看到百年之前。百年前,有人在这里埋下了几块焦黑的老根,它们吸风饮露、扎根抽芽,在日光有绵绵情意的注视下渐渐伸展开柔软的青翠的藤蔓,直到变作眼前这片馥郁的云霞。
叫卖声、嬉笑声、风声、虫鸣鸟叫声……宁静安乐的小镇,仿佛一百年都不会有任何改变。花相似,人相似。
道士从屋里出来,手里捧了一碟子松黄饼。
他们并肩而坐,不紧不慢地吃着,听风簌簌作响地拂过花架。
这样平静的日子,不需要赶着去做什么。卦象上说要白头偕老,那么,还有长长的一生可以过。
作者有话要说: 那啥,完结了。写文还是蛮有意思的一件事,完整写下这个故事,真的让我体会到了“作者的笔跟着角色走”的感觉,有些情节作者的原意明明不是这样,但真到写的时候却觉得,如果是XX,那么这里非如此不可。这种体验非常神奇……
乱七八糟说了这些,我想表达的其实是这个意思:如果大家觉得被哪个情节坑到了,这有极大的可能不是作者的错!(信我!)
这篇文不太长,但被我一拖再拖,写了快一年半的时间,感谢大家一路耐心的等待,后面或许会陆续补上几个番外。全文TXT作者有时间就做。
有缘下个故事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