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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冤家宜解不宜结。聚丰楼楼主都出面了,我们若再推辞,传出去倒成我们的不对。何况把话说清楚总是没错的,能消除误会最好不过,免得以后成天心惊胆战。”
“初九道长对人情世故倒是很懂嘛。”
初九一听他这种调调,便知他又生气了。自从初九傍上梅尧君,梅尧君就是他的衣食父母,这时候自然要赔不是,连声说:“不懂不懂……”
梅尧君恨铁不成钢:“没出息,一个聚丰楼都让你心惊胆战……说起来你还不知道梅庄的来头吧?”
初九其实没什么兴趣,为免梅尧君炸毛,便说:“不知道。”
梅尧君于是滔滔不绝、口若悬河,中途初九还很体贴地给他倒了一杯茶。初九概括了一下,这梅庄,总结起来就是:一个字,富;两个字,有钱;三个字,特别有钱。
穷孩子初九啧啧称赞,想如今自己竟然傍上真大款了。
梅尧君开始说得坚决,等到过了起床气,权衡一下,还是决定给聚丰楼个面子,移动移动他的贵足,上那什么芳草园瞧一瞧。
芳草园去平昌县城三余里,与人打听又语焉不详,找到此处颇费了一番功夫。芳草园原是在一片高大的柏树纵树掩映下,一条覆满苍苔的石板铺就的小路延伸向青灰色的大门;门大开着,门前两座剥蚀得面目模糊的石狮子,挂着两盏红纱灯笼,这灯笼却是簇新的。两人都觉得这里面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初九说:“这宅子看起来阴气森森,该不会有不干净的东西吧?”他还随身背着书箱,正踌躇进去之前要不要先在门口烧一份纸钱。
梅尧君说:“最大的鬼就是这什么聚丰楼楼主。”
初九不语。
梅尧君俯身在他耳边说:“防人之心不可无,何况那曲墨这番藏头露尾,不见得是什么好东西。初九,你待会儿自己多警醒些。”
初九笑答:“我自然知道。”
门后坐着个年轻的门房,见他们来了,先知会旁边的仆从去里头通报,紧接着又弯着腰小跑过来,一脸谄笑道:“梅公子、初九道长,来,这边请。”
两人随他进去,方迈进门槛就见李双寒匆匆向他们走来,谨小慎微的五官盛满了喜气,几乎快要因承受不住而扭曲。李双寒在几步外站定拱手道:“梅兄、初兄,今日赏光至此,李某顿感蓬荜生辉。山不在高,有仙则灵,如今你们这两尊大仙竟被我给请来了,这陋室宛如有兰馨蕙芳,令人精神一爽!”
梅尧君和初九看到是他,不禁大跌眼镜。梅尧君迟疑地问:“不是曲墨邀我等至此?”
李双寒说:“梅公子慧见,今日确实是曲楼主设的席。只是楼主方才在大厅里头料理一些杂事,不便前来相迎。”
两人点头,跟着他往大厅去。回廊绕着一个别致的院子,一泓曲水环抱着假山、亭阁,石缝里错落生着些杂花矮树,繁芜茂盛,一看便知多年未曾修剪。廊檐上悬挂风铃和纱灯,也是一派簇新,明显是刚换上去的,而回廊里立柱、栏杆上的红漆也剥落得不成样子。
此般新旧相杂,倒是像把一个久弃不用的宅子粗略地拾掇了一番,专程来招待他俩。
初九见惯破破烂烂的居所,尚无知觉。梅尧君却很是敏感,向李双寒问起:“这是你的宅子?”
李双寒开头一口一个“蓬荜”“陋室”,被问起来却说:“李某身无长物、四海为家,何尝有福消受这么好的宅子?这宅子自然是曲楼主的。”
“曲墨平日住这里?”
李双寒也爽快:“此处地处偏僻、荒草蔓生,久观之则有萧索难胜之感。观草木之凋敝,以知人事之无常,无不怀忧而心烦伤。久居则不宜,曲楼主平日住平昌县城里的曲宅。”
两人听李双寒说话颠三倒四前后相悖,对从他这里套出什么话已然是不抱希望。初九突然问:“李公子,昨日我们收到的那封请柬可是你所手著?”
李双寒羞赧道:“正是,鄙人拙章,让二位见笑了。”
两人了然地点头。
后来李双寒又说起今日之会,也有他极力促成之功。“梅兄和初兄虽与聚丰楼并无瓜葛,却在那沉檀宫的恶人面前极力护楼主幼子,得全其性命。上至楼主,下至楼中众人,无不对二位之大恩大德感怀至深。滴水之恩尚且要涌泉相报,而这救命之恩,自然不可一日稍忘。今晚只是略尽地主之谊,他日两位若是有难,聚丰楼定肝胆涂地在所不辞。”
初九却说他日的事现在怎么做得了准,指不定哪天就反目成仇刀剑相向,也倒是世间百态之常有。
李双寒却很讶然,他涨红了脸,五官都要扭曲作一团:“初兄这么说是不信我?”
初九说:“倒不是,只是……凡人说不清罢了。”
李双寒却说:“既诺之,必践之。旁人李某不敢说,但李某和李某的十四个兄弟绝对是言出必行之人!”
梅尧君在旁边看他俩海誓山盟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几乎要大声嚷道“曲断那小破孩是我的救的我救的”。然而终于勉强克制住了,却问李双寒:“你方才说那恶人是沉檀宫的,这沉檀宫我倒未曾听闻。”
李双寒说:“梅公子没听说过沉檀宫不足为奇。沉檀宫二十年前建立,几年之间将整个江湖搅得翻天覆地,武林一时人人自危。然而某日,不知何因沉檀宫竟突然就销声匿迹了,几乎是一夜之间发生的事情。近些日子沉檀宫又开始蠢蠢欲动,打起聚丰楼的主意来了。唉,要我说,楼主本就不该去招惹那祸害……”说到此处,李双寒突然噤声,干咳两声,指着前方道,“那便是大厅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动干戈
两人察觉到他有所隐瞒,但也不便追问,于是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正是灯火通明的大厅。
萧疏的草木笼着一片柔和的暖光,只需绕过廊角,下三步矮阶,再行十来步,便至大厅了。厅门口,是一位形貌壮伟、气度不凡的中年男子,身着墨色锦衣,负手而立,面容庄重肃穆;见他们来,也稍缓颜色,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算是欢迎——这自然就是聚丰楼楼主曲墨。
曲墨抱拳道:“梅公子,初九真人,久仰了。”
两人也回礼:“曲楼主久仰。”
曲墨点头,邀三人进去。大厅内摆放着数十盏烛台,几乎亮如白昼;厅正中是一八尺见方的红漆梨花木圆桌,上面置有数套碗筷酒盏,至于菜肴,则丰盛到夸张的地步——肫掌签、鹌子羹、肚胘脍、鸳鸯炸肚等,又有虾鱼汤齑、蛤蜊生、螃蟹清羹、沙鱼脍等,山珍海味无一不齐备,还有干果、蜜饯、时鲜水果摆上好几盘陈列其间;而碗、盘、盏、杯、勺、箸皆为纯银所制,烛光映照下发出精致而静默的反光,其明晃晃,简直是张牙舞爪地向来人证明自己的清白——无毒,可放心食用。
如此光风霁月,初九和梅尧君也开始怀疑是自己先前多虑,也许聚丰楼压根不在意甚至不知道他们无意中听了壁脚一事。
一顿饭吃得不冷不热,曲墨客气而疏离。梅尧君虽然平时做出眼高于顶目无下尘的样子,真上了台面却说了几句人话,与曲墨对答时还算谦和有礼;初九原本提心吊胆着,生怕梅尧君把祖宗的脸都给丢尽,见了他这样终于放下心来。
只有李双寒一直无忧无虑,自己狼吞虎咽还不算,非要扯上其余几人:“食不言寝不语,曲楼主、梅兄、初兄,别光顾着讲话,吃吃……”仿佛自己是这边主人。
曲墨也附和:“双寒说得对。是我的不好,一直拉着两位讲话。想二位走这么远的路来芳草园也应该饿了,曲家厨子虽不比梅庄,但这方圆百里,却也找不到更好的了。还望二位莫要嫌弃才是。”
梅尧君面无表情道:“曲楼主自谦了。”
李双寒抄起鎏金执壶,往银蔓草花鸟纹高足杯里斟满一杯酒,他原本打算自己饮下,终于发现太过放浪形骸了,不觉羞愧,遂起身举杯向曲墨敬酒:“双寒出身微贱,又才疏学浅,多蒙曲楼主不弃,给双寒及十四位兄弟一容身之处;双寒受此大恩,恨无以为报,如今只好借花献佛,借曲楼主之美酒敬楼主一杯。”
曲墨示意身边小厮给自己满上一杯酒,也遥遥地举起酒杯,道:“双寒何必妄自菲薄,你的能力与忠心,这些年我也全看在眼里。”
李双寒用袖子擦了擦眼角:“曲楼主……”遂把杯中美酒一饮而尽,“双寒先干为敬。”
饮罢此杯,李双寒再斟一杯,“这杯酒是敬梅兄与初兄的。”又絮絮叨叨说了一大串祝酒词。
而梅尧君对自己酒量很有自知之明,这酒入口甘辛爽辣,劲头很足,喝了一杯,李双寒再敬他,他固辞不受。
李双寒自然没有异议,稍劝了一句,见梅尧君不肯,也不强他;而曲墨却说:“二位虽然是客人,但这酒席上的规矩,也是不得不从的。”
梅尧君言:“哦?愿闻其详。”
“不知梅公子是否知道:汉有朱虚侯刘章,在宴饮时充作酒吏,以军法行酒,吕氏有一人醉酒而逃,刘章拔剑斩之。”曲墨说话声音波澜不兴,在座诸人却都悚然一惊。
梅尧君沉吟片刻,却大笑:“刘章之斩吕氏子弟,不过是因吕氏专政不满而借题发挥。”他收敛笑容,直视曲墨,“不知道曲楼主要行何等规矩,又是为的何事?”
李双寒在桌上吓得合不拢嘴,一直喃喃:“这……这……”平时废话一箩筐,这时候倒一句完整的话都吐不出来,畏畏缩缩的目光在梅曲二人脸上来回逡巡。
初九原本想在梅尧君开口之前打哈哈挽狂澜于既倒,可梅公子直接势如破竹地摧枯拉朽了,彼此一点余地都没留。初九扶额,右手按剑,已是弓张弦满的状态。
曲墨也大笑:“梅公子是聪明人,你我心知肚明便是了,不用放到台面上来讲。只是今日你们既然来了,也别想走。”
梅尧君反问:“你意欲何为?”
初九道:“曲楼主,你若是为一月前贫道与梅尧君在驿道边偶遇贵楼之人一事,实不该如此。初九对天发誓,贫道绝未听到任何一句不该听到的话。”初九说话向来温声细语,不怒不悲,犹如林间深潭,这般动容还是初次。
曲墨仰天大笑:“初九道长真当我是黄毛稚子,任你哄骗?你,梅尧君,或许还有梅庄,真与沉檀宫演了一出好戏!”
初九全然不解,“贫道今日才从李双寒那里听说沉檀宫。”
李双寒看他们争得沸反盈天,急得面红耳赤,这时候总算逮着机会出镜,连声说:“楼主冷静,这是真的。虽然双寒不知你们争执的是何事,但梅兄、李兄都是古道热肠之人,这其中必有误会。楼主不妨先听他们二位解释,偏听则暗兼听则明……”
曲墨打断他:“双寒你是太年轻才会被他们哄骗,我起初还不确定,直到见到初九道长手中的剑——”
初九和梅尧君都下意识地看向阙一。
“初九道长说自己今日才听说沉檀宫,哈哈哈哈,可真是把我当小孩子糊弄!你手中的剑,可不就是沉檀宫当年臭名昭著的魔头沈萧疏之佩剑阙一?”
初九闻言一颤。梅尧君也瞬间收紧了瞳孔。
“这……”李双寒无话可说,却依然期待地看着初九。
初九铿锵道:“此剑来历,不便与楼主周知;初九与沉檀宫毫无瓜葛却也是真。楼主心有定见,初九多说无益。”
曲墨道:“言尽于此,初九道长拔剑吧。你是小辈,我让你五招。”
李双寒急忙道:“这不可啊……”
梅尧君问初九:“你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事。”
初九把阙一从剑鞘里缓缓抽出,道:“知无不言。你问我,我便会告诉你。”
初九道一声得罪,拔剑向曲墨攻去,剑势清逸简洁,去尽繁杂复饰,只剩下无招之招的道意;后者如泰山之势,沉敛厚重,有凌众山之大气。两人招式皆走慢格,剑掌相博,却令人心惊无比。初九灵动巧逸,兼手持神兵,阙一宛然是他身体的延伸、与他浑然而为一体,此时又有先手五招的优势;曲墨内力浑厚,身经百战,虽不曾与这位新秀交过手,也在对招中将其路数渐渐了然,势要掌控全盘——一时呈胶着难分之态。
梅尧君不懂武功,默立一旁关注着初九的情景。李双寒坐立难安,终于从腰侧拔出双刀,投身莫测的战局。
李双寒为人虽然婆婆妈妈,比文人还酸腐恼人,双刀却使得酣畅淋漓,仿佛要把他行事所欠缺的那份豪情补偿在刀锋上。刀是霸气之兵,李双寒却意不在杀而在护。他一面要防着初九的剑刮伤曲墨,一面又要挡着曲墨以免他打伤初九,简直是左右为难、心力交瘁。
李双寒是自己手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