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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使百般辩解也是无用。
可怜武安君李牧,风尘仆仆地从番吾一路赶回邯/郸来,只歇了一晚就被招进赵宫,连赵王的面都没能见上一见,就收到了将自己被剥夺军权、赐死的命令。
那会儿天气苦寒,正是午后,天光冥冥。嬴赵独身站在铺满厚重青色地毯的、昏暗华丽的大殿内,暗红帘幕飘拂,四周烛火光线闪烁。他举目望向殿外的白石雕就的回廊,金漆镏遍的宫宇,其上苍穹广阔阴惨,乌云浮动,似乎随时要压下来,将这一切碾碎。他看着赵王的宠臣郭开,一身暗纹的青衣曲裾,站在殿外,隔着十几步的距离,一道高高的乌木门槛,向自己高声述说着赵王的旨意,他的声音尖细,一遍遍重复着,赵王说李牧要谋反————给他安的罪名居然是谋反,好不荒唐,就连嬴赵也忍不住手握冰凉的剑柄,笑了起来。
但是君王相信他要反,他当然就是要反,不禁君王相信,嬴赵也必须相信。谁能保?谁能留?保了留了又有何用?嬴赵静默地听完郭开的话,一挥青袖,招过侍立一旁的韩仓来。
“你也知道了,武安君谋反,”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这么说,居然还残着一丝笑意,这个声音当初是如何地赞扬感激过李牧呀,然而如今却————
“由你传达旨意,剥夺军权,将其…………赐死。”
消息一出,赵宫皆惊。
韩仓忙不迭一路小跑去传令,李牧听毕,不可置信地抬头,他跪在大殿的汉白玉道前,双眼直直望向那座屹立百年的宫阙。他费尽唇舌,千方百计辩解自己是无辜的,韩仓却一口咬死是赵王的命令,不敢违抗,他非死不可,而且,必须马上就死。
“王命不能为,还请武安君自便。”
一出好戏,嬴赵站在千百道白石阶上,青瓦彩屋檐之下的宫宇内默默旁观,很担心他会流泪,这忠心耿耿的老臣。但他只是俯在地上跪了片刻,便抬起了头,他的眼里闪烁着某种晶莹的光芒,嬴赵瞅着他饱经风霜的脸,似乎能在心底感受到他的无奈与悲愤。他嗫嚅了一会,嘴唇颤抖着,终是什么也没有说。却是朝着北面,那赵王所在的方向,深深地一稽首,接着,便缓缓地站起来,拍拍衣服上的尘土。
“为人臣者不得自杀宫中。”嬴赵听见他慢慢地这么说,逆着光,可以看清他努力地压抑着自己的失望和哀恸,声音暗哑而苍凉。他为了筹备谋划怎样防守秦军,已经许多个晚上没能好好休息了,嬴赵这样想,中军主帐的灯整夜整夜地亮着,太过刺眼。
太过刺眼了,这武安君的光芒,他当然不能死在宫中,这污浊的赵宫,腐坏的朝堂,根本就容不下他。
他不得不死,他怎么能不死。
嬴赵微笑起来,瞧着着李牧转身,徐徐向宫外走去。他按着剑,看着他的背影在朔风中一点点地缩小,最终彻底隐没在青石砌的道道宫门后去了。武安君啊,他到最后也没有流一滴眼泪,可那冰凉苦涩的液体,早已浸透了在场所有人的心,除了赵王之外,还有谁不知道他是冤枉的?
嬴赵还是放开了紧握着剑柄的手。
这仅剩下的一分希望,赵国唯一的雕梁,终于塌了,激起满地烟尘。
远眺望去,宫道长长,曲折萦回,不见末端。
李牧心如死灰地走过那长长的宫道,他突然想起第一次入宫受命的时候,那时走的也是这种宫道吧?青色的,多么瑰丽而玄秘的颜色,他愿它燃烧在每一片土地上。他追忆起自己荣耀的过去,破东胡,服林胡,雁门的冬日凛冽异常,风沙肆虐渺无人烟,他驻守在关口,常年谨备狼烟,愿保长城上那面玄鸟旗帜时时飘扬。
时间到了。外宫门呈现在眼前,李牧停下了步伐,他拔出了自己腰侧佩的短剑。此刻,忽然有歌声从远处飘来,跌宕起伏,慷慨激昂,却又无比悲凉。
嬴赵的,那是嬴赵的歌声。他有些惊奇地抬头,那人的歌音低沉悠长,穿云裂石,伴随着他,站在这条漫漫长路的尽头。
我东曰归,我心西悲。
那《东山》本是征人盼归之作,李牧想,嬴赵或许不知道,自己并不盼望有朝一日衣锦还乡,他只愿守护这摇摇如大厦将倾的赵氏社稷,疆场驱驰,马革裹尸又有何憾。
只是可恨,可恨将军不死战场死朝堂。他想保护的社稷,他誓死效忠的赵王,到头来却杀了他。
可他甚至不愿反抗,他是忠臣,一个忠臣,永远会如实地执行君王的命令。
他苦笑着,举起了那把刻饰精细的短剑,一旁有韩仓安排的眼线默默地在看,耳边依旧回荡着那悠扬凄恸的歌声,嬴赵缓缓地唱着,我东曰归,我心西悲。
归去,归去,家乡早已被秦国的铁骑践踏,还能到那里去呢?
这浸透了血泪的半壁江山,来年塞外,雁门沙场,长风吹彻黄沙,战旗猎猎。若英魂犹在,也必将长歌以当哭,我东曰归,我心西悲。使人心生哀凉,不敢回首西望。
西望,西望正是秦邦。
☆、【十二】
李牧死了,他的副将司马尚也被免职,以赵将赵葱、齐将颜聚替代。
这不过是两个草包,嬴赵明白,嬴秦自然也没道理不明白。
趁着赵国国内天灾人祸并发,赵王迁八年,嬴秦复又兴兵攻赵。
这一回,可是再没有不胜的理由了。
嬴赵设兵,于上次血战过的番吾抵抗,时隔不久,之前残留下的血腥味似乎还没有被洗掉。只不过这一次,他所流的鲜血,却是再也换不回胜利了。
李牧死了,谁还能继续策划精良严密的防守计?失去了这样一个擅长谋略的人,嬴赵就是连最后的一点优势都没有了。他又怎么可能,敌得过嬴秦。
这个顽固的、刚愎的、难缠的敌人,和他有着同样姓氏同样祖先的人,如今嬴秦只需要冷眼看着他,看着他是怎样地走向最后黑暗的穷途末路。他甚至不需要费太大的力气,仅仅是漫不经心地,盛气凌人地推他一把,便足以令他跌向灭亡的深渊。
之前那些金戈铁马赫赫战绩早就给李牧陪了葬,现在嬴赵不过是个坐以待毙的弱者,罢了。
赵军节节败退,退到邯/郸附近,秦军攻势宛若破竹。最后的鏖战开始之前嬴秦与嬴赵曾又一回在战场上对阵相见,彼此光景比起上次却都有不同。他们骄傲地对峙着,身后木俑般肃静地站着千万士兵,陈列出一片浓重的杀意。战车上长旌飘扬,青色的旗帜,黑色的旗帜,天穹暗淡苍白,下罩着十里风沙。赵地的秋季气候寒冷,朔风凛烈深渗骨髓,但嬴秦却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一直在周身燃烧着,从心口到指尖,牵出一条炽热的线。
那是欲望,征服的欲望,胜利的欲望,如同火焰,如同深艳的花,灼烧着他的神智,绽放于他的心底。每一根神经都在狂热地、骄傲地欢呼着:我将胜利了,我将征服他!
多么疯狂,他自嘲般地冷笑一声,挑了挑眉,努力想让自己表现得冷静一些,实际上他的确表现得很冷静————至少嬴赵没看出什么端倪。
“苏秦车裂于齐,白起赐死于杜邮,现在又有个李牧,我发现只要封了武安君的人,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那人乌发束在颈后,一身貉服垂至膝下,罗绮镶边密压金线。长靴窄袖,琉璃带钩,剑嵌珠玉,执着缰绳,形容依旧是清俊风雅,天纵英姿。嬴秦却只听得他惨然一笑,开口对他这么说道。
他果然还在惦念……那件事啊。
李牧的死,嬴秦从不认为自己是主谋,如果不是那赵王昏庸臣多附阿之辈,又怎会如此?这是嬴赵的灾祸,对他本身来说却是好事:他只希望赵王能更昏庸,臣子更奸佞一些。
“古来功臣良将,又有几个是有好下场的呢?”
因此他忍不住又冷笑一声,悠悠地答道。大风骤起,阴云蓬卷如雪波,他低沉的声音,在开阔地上传出去很远。
“是啊。”那人闻得此言,怔了怔,也不禁点头赞叹道:“的确如此。”
“你很后悔吧。”嬴秦故意顺着他的话,嘲讽地说,语气酸凉,“不仅是后悔你的今日,更要后悔你的当初。你当初是怎样杀掉了赐予你荣耀的六卿之主?又是怎样用计灭掉了代国?你一面答应借道给自己的妹妹去伐中山,一面又设法将中山姬从她手里弄出来————后来你终于杀了她。还有,东周为什么会变得疯疯癫癫的你我也都清楚。天网恢恢,后悔吧,时至今日你终于弄死了自己的良臣,也是活该。”
他恶毒地声讨道,词句锋利,字字剜心。嬴赵听了,却闷声大笑起来,笑得浑身发颤,他的声音喑哑,听起来有点刺耳。“算了吧!李牧谋反,罪本当诛。”他抬袖掩住自己的嘴,那一举一动中,竟尽是落魄的风华。“况且你是在数落我的罪行么?我做过的事情尚可由人一一点数。”他放开手,抬眼凝视着他,双目炯炯如同星子,“————你的罪行岂又是能够数清的呢?”
嬴秦一时竟无话可辩,只得嗤之以鼻,作出一副根本不屑回答的模样。
“谁的脚印里不是满盛鲜血?”嬴赵却瞥也没瞥他一眼,继续朗声说,挥一挥鞭,话音中尚带着笑意:“你看能够活到现在的我们这些人,哪一个是什么好东西?”
“你知道就好,”对面的人却生生地打断了他,绣旗的阴影下嬴秦蔑弃地仰起脸,狠狠地道:“不过我要告诉你,胜利者永远是无罪的,”他说,抓紧了手里的缰绳,似乎不再想听他讲下去:“开战吧。”
俄顷,战鼓隆隆擂响好似天边滚雷,三通鼓后,两军互相冲击搏杀。战场之上箭矢交坠,厮杀着,叫喊着,如同扑火的飞蛾一般,为了保护家国而宁愿马革裹尸的军人们猛地涌向秦军,企图以那单薄的肉体来阻挡住那无往而不胜的铁蹄。可是又怎么会成功呢?凄厉地刮过沙场的风阴惨有如寒刃,冰冷侵肌,卷着漫天烟尘,瞬间就将一切染上了一层黄褐。殷赤,灼热的殷赤色从黄沙之中透出来,染遍了,浸透了这块土地,这残山剩水之上,血液漫流。
那用鲜血换得的荣耀与家国啊,最终也一定是要在鲜血之中失去的罢。
战争不知进行了多久,天地轰鸣,金石震裂,大概是一直到,一直到迎战的所有赵军都几乎阵亡,这场厮杀才结束的吧。尸横遍野,血流殷地。天黑了,一轮圆月沿着远处那古老厚重的城墙慢慢爬上来,清冷的光线照出枯死的枝桠和远处城郭的轮廓,也洒遍了那些原野上破碎的躯体。
秦军胜利了,步步逼近,控制了这块土地。这是一个寂静的夜晚,赵军死伤惨重,不得不全体后撤败退,旗靡辙乱,连打扫战场为己方士兵收尸的权力也失掉。输了,终是输了,嬴赵骑在马上,同那些残兵败将一起缓缓地行过城外那积得高高的恐怖的尸堆,那时的气氛压抑而苍凉。一泓月光清泠如水,投落于这悲惨的人间地狱。
果然没了武安君,就一次也胜不了吗?他神情恍惚地在入夜的原野上走着,目光投向远处,突然觉得那一片茫茫黑暗中似乎有人在看他,有人站在群山之颠,与天交界的地方,朝他投下嘲讽的目光,那人腰侧佩着错金长剑,嘴角噙着轻慢的笑,寒风飒飒,他赤线锁边的黑色袍袖在身后大幅度地飘扬,仿佛玄鸟展开了它黑色的长翼。
然而嬴秦的军队明明驻在相反的方向。
不,那不是嬴秦,那是……终焉的灭亡。
归到灯火通明的营中时胡服被血浸透,呼出的热气颤抖地消失在深沉的夜色里。侍从呈上晚膳来,他却想起了那些吃路边死人心肝的老百姓,索性推在一边,看那些幸存下来的士兵包扎伤口准备再战,他默默地斟了一樽烈酒,端至嘴边时醇甜的香气溢开来,又习惯性地想起找李牧去问对策,等站起身来才溘然大悟:原来李牧,那个百战百胜的忠良将已经被他杀了。
没错,武安君,武安君死了,是现在这个曾经如此依赖于他凭借他取胜将他尊为恩人的人,亲口下的命令,华灯粲目,他站在错金嵌珠的青铜隔断前一扬绣白纹暗青广袖,随性地将头向后一仰,勾起唇角,将他赐死,他惊异于那时自己怎能这样地冷静与淡然,将他赐死,他笑着说,赵王的命令又怎能反抗呢?还不若就让这个污秽的社稷和他一起被毁掉。其实如果有可能他更想杀了赵王,这没出息没主见的幼子,和他贪得无厌妖冶狐媚的母亲一起杀掉。
可是仔细想想,却发现杀了谁也没用,嬴赵端起酒樽走出营帐,晚风拂面,寒冷如刀,毕竟嬴秦……嬴秦啊,这个傲视天下的雄主,振长策,御宇内,那站在雪亮的万千白刃堆积而成的高山上的黑衣人,早就想要置他于死地了。要恨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