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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无我嬴-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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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履平地?他冷笑起来。稍稍放松了警惕,旋即,就只听得嬴赵像是略略从绝望和失血中清醒过了来,兀然张眼开口问他,毫不相关的话题,他苦笑着,似乎是半死不活地说嬴秦,声音现在在他耳里听起来竟有些虚弱沙哑的味道了,嬴秦,你还记得渑池当日我二人许的誓吗?
  嬴秦被问得一愣,手也不自觉地松了一松,这个话题太不应景,刚刚被他说成是弱者的事情他都忘掉了吗,他有些讥诮地扬起眉。不过……那至今尚时时涌入心头的,在他和嬴赵对峙多年的时光里难得一见的平静修好的回忆,哪怕彼此都是受利益驱使,又怎么不会记得呢————秦赵结为昆弟之国,不相诛伐。
  真是嘲讽,他们本就是昆弟之国。
  他正想凉悠悠地说一句记得,然后问他这个时候谈旧情是想要求他放他走了吗,但只见嬴赵的身子霍地往上一蹿,他大惊,正想把他往回推,腿上却遽然一冷,巨大的冲击力随着深入骨髓的剧烈痛苦,刹那让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就趁着方才他一愣神放松警惕的片刻,嬴赵微微挣开了他的束缚,半坐起身来,从胡服袖子里翻出了早准备好的匕首,褪去皮鞘,猛地抬袂,手腕发力,就近刺入了嬴秦的髀部!
  他反应过来,却只来得及虚晃了晃手,温热的鲜血遽然喷涌而出,淹没了冰冷的短刃,他一惊,顿时便觉得指尖发颤,失去了所有力气,不管是往昔那唯一平静的回忆还是不久前击垮了嬴赵的得意皆迅速从脑海中消逝褪去,难以抵抗的痛苦使他整个人蜷曲起来,陡然跪倒在地,接着,嬴赵刺耳的笑声便从头顶上方爆发了出来,短促且喑哑。
  “纵是弱者又如何?只要还活着,就不会失去翻盘的机会。”局势须臾间倒转,嬴秦不可置信地仰起头来看他,只见嬴赵大笑着道,手里锋利的匕首,错金的短刃整个地没入了他的皮肉内。那人轻松地挣脱了他的束缚,将他推开,旋即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爬起,立直身子,差点儿跌倒。他后退了几步,满身血迹,微笑地看着面前被刺中的自己,身后是茫茫沙场,野火炽炽,玉轮高悬。他缓缓地开口,声音清亮悠长带着笑意:“不过可惜————可惜你我终与缱绻无缘。”
  这茫茫沙场上只有他们这两个活物,嬴秦在心底叹息,回忆原来不过是嬴赵用来争取时间的策略,他还固执地想要翻盘,想要胜利。黏暖的血液涌流而出,身上发冷,冷到骨子里去了。他侧头仰视着他,嬴赵微笑地立在那里,月色惨白,平沙莽莽,从三家分晋到长平之战,彼时少年银甲至今日胡服裘马,嬴赵与他就在这茫茫沙场上,蹉跎了一生。
  誓言也好交战也好信任也好依赖也好,百余年前尘,回顾来路,何时无有对方身影?
  一生……他看见嬴赵贸然拊掌大笑,似在嘲讽他的还是中了这一招,笑了没几声却渐渐音歇,他看见嬴赵自己的身影也闪了闪,他急促地呼吸着,那颗昂然的头颅还是垂下了,脸色益发苍白。他看见他趔趄几步,好像还是在努力想站稳一样,然而他深琥珀色的眼睛却慢慢合拢,徐徐前倾,终是也向他这边一倒————扑通一下,仿若之前许多次的失血晕厥的情状一般,正巧跌卧在,他的身边。
  


☆、【八】

  夜凉凉如水,虫鸣催露重。
  赵王迁四年,秦赵番吾一战,李牧出奇兵突袭,再破秦军,秦暂退守,后又向赵发动几次小规模攻击,皆不胜,遂班师回朝。赵又赢一着,逼退嬴秦攻势,赵王于邯/郸宫中大摆宴席,庆贺武安君李牧凯旋归来。
  赵地风尚奢侈,即使这个社稷已经千疮百孔,如危楼般几将倾颓,宫殿建筑却依旧嘲讽般地异常恢宏坚固,装饰得绮靡华丽。只怕若真有一天宗庙隳于国难,这绣闼雕甍照样还是会辉煌地伫立在这里,毫无动摇的吧。
  五道厚重的青色宫门重重掩闭,青石砌就长道,庭院寂寂遍开繁花。珠阁纹彩,绮户嵌贝,其内室宇轩敞金碧堂皇。玉阶前立起错金银的彩绘鹤形宫灯,绛台上叠起檀木门窗镂花的玲珑舞榭,朱廊深长曲折盘桓,五步一转十步一回,盏盏明烛照彻歌乐。碧玉隔扇透雕芙蓉,罗绸屏风绣染鸾凤,鎏金螭纹青铜灯尤嫌不够,定要再嵌上琉璃才堪使用。
  玳筵华美,佳肴珍奇。铮铮的琴音伴着浓醇的酒香几乎传遍了整座邯/郸宫。镂面青铜的案几上,百十个青漆绘虎纹的食盒满满地排好,里面皆盛着各色鲜美的蔬菜与熟食,龙纹错银的缶中,冽辣的佳酿装得快要溢出来。年轻妩媚的赵姬们,舞剑时反射出的银光密集过了天上的星斗,野兽膏脂凝成的烛让大殿明亮得如同白昼————不,甚至还胜似白昼,白昼是断断没有这样金色的奢华的。
  可惜嬴赵因为伤势过重,失血晕厥,旧疾复发,即使最后给人背回救了过来,也还是不能出席这场盛大的庆功晚宴,遂被安置在偏殿内。宴毕后,宾客贵族纷纷离去,车驾并行声如雷霆。武安君李牧谢过赵王,告辞出来,便步去偏殿向他行礼。这个中年男人束了玉冠,换上一身隆重的青色绣襟礼服,在华丽岑静的大殿内垂首小心地趋步而行。明明是这里所有人的恩人,他的神色却谦卑得像仆从一样。
  殿中明烛成片,光华灼灼,或置于立柱的青铜灯盏上,或放在屋旮旯里的香炉旁边,随着他走过带起的风,闪烁耀灭,如同一只只监视的眼睛。巨大的秋香色帘幕在他身后悬起,垂落一条条描金的宽坠脚,悬着青白的玉璧,投下一片笼罩了他整个人的深影,他快速地疾走着,织着双豹噬鹿纹的铺地的锦绣,明艳的色泽迅速掠过眼前。
  他来到殿外时,嬴赵恰巧正在抚琴,隔着两道盘龙象牙立柱,也能听到嬴赵的琴声,不管在哪里,他手边似乎随时都能流淌出清音。不敢打搅他,李牧立于殿外恭候,只见偏殿内猩红色帐子撩起一角,金钩拢了,漆木案几置于帐中,一把桐木瑶琴摆在上面,其身镶嵌珠玉松石,工笔阳刻流云。案几旁一盏蟾形小灯半明半暗,影影绰绰,照着那正铮铮地抚弄着五弦之人颀长的身形。十指灵活上下且抹且挑,琴音跌宕起伏,百转千折,时而哀伤恸痛相思彻骨,如烟雾缭绕轻妙动人,时而激昂壮烈气贯长虹,如飞瀑乍溅萦荡神魄,一时间仿佛一层层薄纱打在脸上,直要把人所有的心绪都吸引了去,满耳满脑都只有这弦声,再无其他。
  只不过美则美矣,然而不正不雅,没有那宽舒皇皇之意,反而即乱且慢。李牧想,赵之俗与郑卫相类,其音……大概也如此吧。
  正垂首思索间,丝桐之声忽止,嬴赵偶然间抬首,见他站在门外,忙停下抚琴的手,唤左右去将他请进来。两队侍从走到面前,李牧喏喏应声,随着他们趋步进殿,嬴赵旋即起身与他见礼。他抬眼看时,猩色软罗帐撒开,深红的阴影笼罩着一切,那人一袭白衣,脸上依旧还在强作欢笑,看起来举止轻捷似乎已无大碍,但气色确实不好,那张脸比他的衣裳还要白,从袖口中露出的腕上缠满丝帛。也是,李牧垂首,他怎么会好得起来呢, 番吾之战的胜利完全是用谋略加上赵军的性命浇铸出来的。
  他尚能忆起那时,嬴赵面带笑容地从深夜的战场上走下来,身上的貉服被鲜血浸透,斑驳着,淅沥着,那样艳丽的,触目惊心的颜色。月华凄凉,沙场岑寂,他一步步地前行————马呢?或许在混战中被人杀死了吧。他踉踉跄跄地走着,步伐不稳,手中高高举着的是赵军的旌旗————用五彩雉羽装饰的,镶着九条缎带的青色的旌旗,那玄鸟的图腾和秦国旗帜上的是多么像啊。朔风凛冽,侵肌透骨,那面旗帜迎风猎猎地招展,那样的青色,那样的青色啊,在晚间的长空下飘扬开来,背景便是血流漂橹,万骨枯僵的战场。
  那会儿李牧看着他一点点走近,红褐色的液体从他鬓边的发梢上淋漓地滴下来,在他那张漂亮的脸侧划出道鲜艳的弧线,“殿下,您伤得很重。”他忍不住这么说,尽管自己身上也带着不少创口。
  “那不重要,”男人当时这么回答道,将手内的旗帜霍地顿入染血的地面,“那不重要,将军。”他仰首,微笑地说,干燥腥热的风拂面而过,他那双明亮的深褐色眸子深深地凝视着他,“重要的是,我们胜利了。”
  胜利,胜利是多么珍贵的东西,一旦失败,就即将面临死亡。就算此刻回想起来李牧仍不禁在心中喟叹,他少年时依稀就有这样的志向了:如果有可能,不管是秦军燕军还是匈奴,他有生之年都绝不会让他们靠近邯/郸,哪怕驱驰一生荒芜年华。
  哪怕马革裹尸埋骨沙场。
  “这回大胜,全凭武安君筹谋,武安君为我数却秦军,可谓社稷之幸。”
  两厢见完礼,嬴赵便命他坐在对面。他谢过,坐了,一举一动依然无不小心谨慎。片刻之后,嬴赵又开口向他祝道,言语中似含着无尽感激之意,李牧一面说着惶恐一面立马起身,“能为殿下效力亦在下之幸。”他道,深深一揖,垂着头,似乎真的惊惶得不敢去看以人的形态出现在自己对面的北方之国。嬴赵瞧时,那张被阴影覆盖的脸上一直保持着十分谦和的神色,看不出什么情绪。
  这是一个善于把心思隐藏起来的人,嬴赵在一旁偷眼观察着他,暗暗地想,他挥挥手示意他坐下。“何必如此拘谨?”他说,李牧的劳苦功高任凭谁都知道,灭襜褴,破东胡,降林胡,单于奔走,从孝成王时被任用起到如今,他一直忠心耿耿,战功赫赫无一败绩,这个人是用来对抗嬴秦的最后一枚棋子,最后一分希望。
  只要由他出谋划策设兵抵抗,嬴秦的野心或许就无法实现吧。
  或许……然而也不太可能,嬴赵本身正在一点点虚弱下去,这是李牧所挽救不了的,他自己感觉得到。感觉得到,那种生命随着漏钟渐渐地流逝而去的感觉,尤其是在战场上,无法挽回地,随着每一处刀伤每一份鲜血,一时不如一时,一日不如一日……
  他还记得上次番吾得胜之后,他执意独自仗剑去追赶落单的嬴秦,与之相搏,却加重了伤势,终于昏死在疆场上,鲜血染透了胡服。嬴秦被他捅了一刀,后来怎样他也不知道了,左右不过是带伤逃走了吧。手下看他久久不归,遂派人来搜索,一个伤兵发现了他,并将他背了回去。
  嬴赵怎么也忘不了,他在榻上醒转时看见百来个残卒,面容憔悴地立在地下,从床前一直挤到帐外。“还剩多少兵力?”他沙哑地问,嗓子扯得痛,没想到领头的那一个听了这一句猛地哭出来,跪下来叩首道:“殿下,不剩了,除了我们之外,一个都不剩了!” 
  回忆在此处中止,嬴赵不觉心头顿痛。宴饮虽毕,然而歌舞未歇,乐伎们的妙音从正殿隐隐飘至,轻歌曼调,使他从惨烈的记忆中舒缓过来,转过神,才发现已经涔涔地出了一身冷汗,他不禁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的状况有多糟糕,李牧,李牧又能够阻止那个野心家的行动多久呢?
  他扬扬袖,一边侍立的年轻宫女便过来,给二人都斟上一樽烈酒。殿外的乐声柔恬轻雅,好一曲靡靡之音,对面的李牧看着自己跟前嵌绿松石的青铜方樽内尚在微微晃荡的酒液,沉静了片刻,殿中烛光明明暗暗,他忽地抬首看他,“殿下,”他蓦然张嘴道:“殿下,此番惨胜,亦是侥幸。秦国定会心有不甘,过不了多久他们还会再次来伐,韩魏之兵尚陈于南境,赵军主力皆战死,为了应付秦军,击退韩魏,殿下必然要设法再征兵才是。”
  他这么建议道,语气诚恳真切。嬴赵却只是笑了笑,一口饮尽了手内的酒,拉过面前那张琴来,伴了他多年的物什,其上每一粒明珠每一块碧玉他都熟悉。
  “设法征兵么……”他像是自言自语般地凝视着琴面,不住地苦笑,武安君只怕是在外征战久了,竟不知近年黎民的生活有多么糟糕,成年劳力都去打仗,剩下的缺衣短食,居无定所,家家门口几乎都挂着招魂的白幡,战死的尸骨无人收敛,连个衣冠冢也没有,哀鸿遍宇,烈士的亲属们只能望野而哭,已经到了这种地步,还能设什么法,征什么兵呢。
  况且即使现在还可以勉强再凑出一支军队,又能继续撑多久?这千丈高的巍峨大厦啊,其倾颓往往是从根部开始的,根基动摇,接着,就是轰然垮塌。
  嬴赵叹了一声,随手将青铜爵搁置在案上,“武安君,”他肃穆地凝眸瞧着他说,语气顿然变得沉重起来,却是完全不相干的话题:“你听,你听这外头的乐声。”他缓缓地道,屏住了呼吸,侧着头仔细谛聆片刻:“你听,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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