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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续道:“自然,书生更不可能高中。”
宋艾冷汗慢慢淌下来,却冷冷一笑:“我命由我不由天,你说的正道我不能赞同。”
他情急之下,不再称“主人家”,而称“你”。
傅郁双眼越发深澈不见底,凝视宋艾良久,宋艾把脖子一挺,带几分倔强毫不躲闪地同他对视,两人目光交错,刀剑般激荡出点点火花。却是傅郁先移开了眼神,不著意地落在庭院荒草之间,道:“所谓正道,大略是不论你能否赞同,都岿然不动的。”
宋艾又哼了一声,步步紧逼道:“在我看来,不过是无趣的枷锁罢了。”
青青听不太明白二人这太过幽微的禅机,也不清楚何以方才还宾主尽欢的二人此刻说话像是唇枪舌剑,它唯一关心的,就是末离姑姑的命运。
“傅哥哥,你快说下去呀!”
傅郁眼光下垂,宋艾瞧见他的手不易察觉地抖了一抖,而後听见他清越嗓音响起,“青狐末离是个痴情女子,她拖著重伤的身子,不顾性命也要守在书生身边。书生一次失败,并不放弃,又是一年,他居然又一次上京赶考去了。这一次合该他命中注定,这年阅卷的主考御府平章事李迪云是位难得的刚正不阿的好官,见了书生才华横溢的卷子,顿起爱才之心,亲点了他的状元。书生一朝高中,喜不自胜,翰林宴上走马观花,帝都繁华三千,天下风云尽散,从此都在他手中了。”
“末离自然也是替丈夫高兴的,简直都快忘记老仙人对她的偈语了,就在这个时候──”
宋艾突然捂住胸口,剧烈咳了起来。傅郁立时住了嘴,三三连忙给他又是捶背又是灌茶水的,如此折腾,宋艾反倒咳得更加厉害了,咳声沙罗,听上去竟是极重的病症。
“客人这是怎麽了?”傅郁倾身到宋艾跟前,温凉手指搭上宋艾腕脉──眉头一拧,宋艾的手腕摸上去居然是滚烫滚烫的。
14
宋艾正咳得恍恍惚惚,只感觉一阵温凉的气息包裹住了手腕,直觉就顺手反握上去,轻声道:“无妨的……咳咳……这是自娘胎里带出来的症候,情绪牵动便会发作,然而多年下来,并不见它侵蚀肌体,无须在意。”
傅郁不动声色抽回手去,口里还情不自禁地念道:“自娘胎里带出来的麽……”
宋艾已有半分恢复,听见他低语便问:“怎麽?我这症候有什麽不妥之处?”
青青把他俩话语听得真切,此刻吃吃笑道:“没有,没有不妥。只是──”拿爪子抵住尖尖下颌,狐狸眼在宋艾与傅郁之间转了几转道,“只是自娘胎里带出来的症候,多是前世冤孽罢了。”
傅郁拿眼神刺它一下,很有些怒道:“就属你嘴碎……”
一旁的木莲闻言陡然发出一阵毫无意义的甜笑,吓得三三全身一震,心道可惜了这女孩子倾世容貌,竟然是个傻子。
“我已无碍了,莫搅扰了主人说故事的雅兴。”宋艾的咳声缓缓平息,也不知是怎麽回事,方才傅郁拿住他腕子,靠他极近气息相贴的时候,突然觉得就没有那麽难受了。
当真诡异得很。
傅郁转开脸,目光下移,终於挪到自己那白瓷般的一双手上,缓缓道来:“正是书生高中状元之际,老仙人又来找青狐末离,劝她悬崖勒马,尚还能留得一条性命。末离执意不肯,老仙人只叹息道:‘你可知他命里注定是无妻无子的。’末离却一脸沈迷般轻抚小腹道:‘注定无妻无子又怎样,我遇见他,我成了他的转机,他也成了我的变数。何况现在,我已经有了他的骨肉。’”傅郁说到这里,竟然慢慢将一双深湛眼眸合上了,宋艾暗自揣测,那眼皮之中该是含著一抹晶莹泪光的。
过了许久,傅郁终於睁开眼睛,眸光流转,一如往昔,接著道:“末离有了书生的骨肉,是极为难得的。要知道人妖结合本就违逆天理,要诞育子嗣更是生来就承受命运诅咒,极少数能孕育成人,这也算是被老和尚料中,当真一段孽缘!然而当时书生还身在帝都,又因人妖结合,孕育期限与凡人不同,为免猜忌,末离并未告诉书生。”
“末离对那老仙人道:‘来到人间,痛快淋漓地爱了一场,就算要死,我也不後悔,只要将这个孩子生下来,留给他,我就能瞑目了。’老仙人见她意志难移,只好唏嘘著离开了。”
宋艾听著听著,不免对那青狐末离起了几分欣赏之意,便道:“好一句痛快淋漓爱一场,这份勇气决心,世间能有几人?”
傅郁含了薄笑,淡淡看著他:“客人是否觉得老仙人太不近人情?”
宋艾横他一眼,道:“王母隔绝牛郎织女,玉帝强行分开董永和七仙女,就连嫦娥也饮下不死药,从此碧海青天夜夜心……在我看来,神仙们向来面目可憎,从来没有讲究人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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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郁面色稍稍一变,青青掩著口,抑制不住地坏笑起来,连带著木莲和满园的小狐狸们都窃窃笑了。
宋艾不知缘由,探寻地望著傅郁。傅郁无奈,只得摆摆手叫他别问了,道:“客人的感想让我受教了,还是接著听故事罢。”
宋艾见他脸上显露少有尴尬颜色,心里觉得有趣,有心调侃,却还是点头应允,放过他了。
傅郁道:“不久之後,书生──不,该称他为秦大人了,给末离捎信要接她去帝都。末离欢欢喜喜地动身了,她其实对名利毫无机心,只是小秦离家许多,相思磨人,一路上欢欣鼓舞,只觉得一辈子都没有这麽开心过。”
宋艾像未卜先知一样,手心凉得透彻,克制不住地惊问道:“她,她该不会……”
“多情女子负心郎,自古有之。”傅郁不再微笑,“只不过我们的秦大人干脆把事情做得更绝。其实论起来也不能怪他,谁让丞相之女看上了这位文采风流,形貌更是一等一的状元郎呢。朝政黑暗,若不能找人扶持,他就算是个状元郎也只有坐冷板凳的份儿。”
“人那,过一世清苦日子没有什麽。最怕的,是从贫困中好不容易挣扎出来,才得希望,又要被逼著回去。末离既然没有办法替他扭转命运,如今却有旁人能够做到了。”傅郁淡淡道。
“末离虽然是一介女流,到底修炼千年,总是足够自保的吧。”宋艾更加关心这位女子的命运。
傅郁无言叹息一声,“秦大人也知道他这位仙妻并非凡人,因此暗中定下了七重狠毒的杀招──可见好人若是学起坏来,真是连坏人也要自叹弗如。”
“末离姑姑後来到底怎样了?”青青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末离,末离,身体上的伤口不过表层,心上的伤却是再难愈合。死里逃生之後,她曾经有多爱秦大人,现在就有多恨他!”傅郁仍旧保持著淡淡的语气,“秦大人听闻她竟然留得一命在,连日心惊肉跳,终於想起当日老和尚临别赠言,思索一番──现在可不是到了极其危急的境地?於是什麽也不顾了,当即备下车马,日夜兼程向曾借住过的寺庙赶去。”
宋艾嗤地一笑,讽刺道:“他自己做下丧尽天良的勾当,那老和尚除非眼瞎了,才肯帮他!”
傅郁没有表情,清越嗓音低沈又温柔,吐露出的话语却是令人绝望的:“客人竟然料不到吗?秦大人赶到时,老和尚就在那破败庙宇中等著他,等著帮他。”
此言一出,语惊四座。青青一马当先叫嚷起来:“为什麽?为什麽?这样对末离姑姑也太狠心了吧!”
小狐狸们连声附和道:“太狠心!太狠心!太狠心!”
宋艾虽然也义愤填膺,还是静默著,他想亲耳听傅郁究竟要做何解释。傅郁垂了眼看手,久久不言语。
宋艾还是充满耐心地等著傅郁的解释,一瞬间,他有种错觉,好似有生之年都是虚妄,都是徒然,仅仅为了等待而存在……他已经等了很漫长很漫长的时光,长得看不见尽头,就为了那个人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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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郁终於抬头,环视一圈──青青瞪大了眼睛看他,眼圈已经红通通的了,其他小狐狸也好不到哪儿去。
“看来你们都认为老和尚是狠心人了?”傅郁眸光极淡,却极深澈,似耳语般轻声问道。
“主人以为呢?”宋艾反问他。
傅郁微微愕然,似是不曾料到他会有此一问,禁不住低头看手,“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无论老和尚是否狠心,他做的事情都是正确的,我相信,即便时光重新追溯到那时,他也不会犹豫。”
四周都是不解的目光,唯有宋艾淡淡垂了眼睫看他,目色里一片宁静,傅郁心里忍不住微微一动,好像又有了几分勇气一般,陡然昂首道:“末离遇见书生,本来就是命里不该有的,他们的一切情缘都是孽缘,缘起无踪,如露亦如电。然而秦涧月注定一生无妻无子,指点江山,名留青史,无论留的是芳名还是骂名,都称得起一代名臣。如果真让末离报仇成功,秦涧月必然是要死在她手上,家国百年,河山万里,有多少无辜人的命数因此而改动?在座的无论是我还是你们,没人能担得起那样的责任。”
傅郁的嗓音一向是清越如泉水叮咚的,这一番话说下来,竟然有气势如虹,力贯长空的撼动力。
满座皆寂,傅郁抿一口茶水,话锋一转道:“秦大人见老和尚仍旧在自己曾经住过的禅房里入定等待他,有种重归故里之感,然而物是人非,凄凉苦楚不可名状,不免心里一阵唏嘘。老和尚却无声无息睁开眼睛,对他的状况不言自明,还是像当年一样如此这般指点了他一番,终究没有告诉他末离已有了他的骨血。”
宋艾淡淡道:“如果他说了,结局也不会改变。”声音没有起伏,然而傅郁在其中品出了一丝安慰之意,心里猛地一悸,打翻了五味瓶一样。
“老和尚教给他什麽样的方法?”隔了许久,听宋艾徐徐问道。
傅郁呼吸一滞,眸光暗淡下去,低声道:“长安郊外蓝田县,除了盛产玉石之外还生有一种荆棘草,老和尚告诉秦涧月,须采集十斤荆棘草,细细研磨碎了,加泉水拌成糊状,按一定形状涂在家宅墙壁上。那便是狐类的克星,莫说碰不得,就连接近也接近不得。”
宋艾微微一笑,手指扶在太阳穴上轻轻揉捏著:“老和尚是想叫末离知难而退。”
傅郁深吸一口气,手指忽而攥紧,忽而又颓然松开:“老和尚早该知道,末离不可能知难而退,哪怕拼上性命不要,她也要找到那个人,挖出他的心来看看。”
宋艾瞧著傅郁难得失神模样,蓦然涌上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这人明明刚刚才认识不到半日,却好像有一种魔力,能牵动自己一颦一笑。
宋艾接了他话茬道:“若然换做是我,也不可能屈服,毒药又怎样,刀山火海照样闯进去!不抓住那个人问一个清楚,怎麽能甘心,怎麽能瞑目?”
傅郁听得,仿佛宋艾的字字句句皆是敲打在自己心头上,偏偏是往最不堪的那个部分狠狠地刺了过去。
夜谈到了这个份儿上,就连粗枝大叶的三三也能看出来两人言辞气氛流露出的不对劲。他是素来知晓他家公子脾气的,此时不由默默噤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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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离怀著秦涧月的孩子,然而一步一步踏著最爱之人给他铺设的毒药走了进去,每一步,都离死亡更近。秦涧月脸色惨白地望著她,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末离睁著眼睛看著他,用尽自己的每一分力气去看他,没有问他任何问题,也没有指责他。二人对视,末离的生命将要到尽头,突然探手入腹,五指抓出一个鲜血淋漓的婴孩来,登时血流如注。秦涧月见了那个虚弱瘦小的婴孩,无需言语,凭著直觉就知道是自己骨肉,当下面白如纸,嘴唇不停颤抖道:‘我对不起你,我愿死……’”傅郁半合眼睛,似又沈浸到了故事里。
“末离双手捧著那个孩子,对秦涧月绽开一抹微笑,也许秦涧月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个笑容,她道:‘我要你死有什麽用?’她一步一步挪到秦涧月跟前,痴迷的眼神凝视著掌中那个小小的婴孩,道:‘我将我的孩子交给你,我会死得很干净,你带著他好好活著。’这是秦涧月所听见的,末离的最後一句话。秦涧月毫不犹豫将孩子抱在怀中,她在犹自鲜血淋漓的孩子脸颊上印上一吻,然後便去了……”
“此事过後,秦涧月依旧娶了丞相之女,然而好景不长,新婚妻子过门不到半年就病死了,他独自一人带著末离留给他的孩子,再未婚娶。宦海浮沈几十年,生前官拜右相气焰滔天,死後却落下千古骂名。”
傅郁慢慢将那故事了结了,宋艾长叹一声,似是无意道:“这位秦涧月,原来便是明启年间权力滔天势绝伦那位秦相爷……说来我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