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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后,木赫尔用眼神剜着李仲恭,李仲恭伸手从旁边他一个手下手里,夺下了块还没碰过的兔肉。
兔肉太涩又粗糙,没有意料中的易下咽。但有的吃总比没有的好,我露出一副满意的样子嚼咽,踩平了划花的地面,顺手在其上龙飞凤舞,新覆了四个大字:
相机行事。
狄人不好对付,不若跟他实话实说。
“可笑。”许久,才听得木赫尔的一声冷笑,“难道是怕我们收了女人和礼金,再翻脸不认账不成?”
李仲恭思忖半天,瞥了眼木赫尔,小声嘟嚷。“……恐怕没有这么简单。”
木赫尔没有说话。
我在心里慢慢的数着数,从一数到十,便见他的面孔完全阴暗下来。扔了兔骨,在胸口拍了拍,等到了他们聚来的目光,又在地上一边划开:
密旨。
“你的意思,”木赫尔听得解释,蹙着两道扭曲的浓眉,盯住那两个字不放,声音陡的沉下来,“是说景元胜,携了一道密旨出京?”
“说!密旨上写的什么!”
李仲恭又习惯性的提溜起人来卡脖子——好在时间不长,他就被迅速站起的木赫尔大力扭住臂膀,一把推到身后去。
“你说,什么内容。”
在肚子里问候了李仲恭三代祖上,我呼呼的喘了好几口气,才又一屁股朝里向里坐到火边干些的地方,找着了方才滚落的树枝。
在方才还清晰的,现在则已被三人凌乱的脚步踩得不太分清的地方,直敲原地四下:
相、机、行、事。
木赫尔的脸色瞬间就阴下来。“你是说,你们的皇帝让景元胜,有权在北邑相机行事……”
我点头。
“他凭什么?”李仲恭难以自制又一次站起来,脸色比木赫尔还要难看,干脆是大吼,“他凭什么得这么大权力?就算是以防万一,何需用到密旨授权,相机二字,不等于是将北邑数郡的军政大权悉数——”
这个莽夫。
“别说了!”木赫尔恶狠狠地回头喝道,打断了他的咋呼。
我不去理会他们的内斗,在地上快速的写:
送亲使节,现任?
木赫尔蹲在地上,看着我画完他并不能懂的字迹,听了念白,抬头,细细端详着我的脸,等了一会,低声仿佛咬着牙关。“你猜,是谁?”
我昂头想了一会儿,低头在地上划给他看:
定、国、神、策。
看着他的脸色便能确定。
……是齐鹏。
“啪”。木赫尔摁断了他手里那只兔骨。避开那截断骨侧边抬头,正看见他眼里一闪而过的阴鸷,熟悉的刺冷感——
断开的记忆似乎都连上了。
想来可叹,那个腊梅花开的下午,尚书令府的青石道口,侍郎大人的卫官队伍,一道冷冽的寒光。
……
兜兜转转,原是故人。
过日子,常常就有这种意外的惊喜。譬如木赫尔给我的,也比如我硬塞给木赫尔的——才不致沉闷无聊。
这个道理如今深刻。
“一开始,只是反对和亲的缘故,抓你。”木赫尔深吸了一口气,站起来,锋锐的目光,直对上我的眼睛,“现在看来,你却有用的多……”
他忘了说,还曾因为试探和亲的缘故,意欲杀我。不过没关系,我度量本大。我并非真想和亲,他怕更是一点不想真的和亲。说来覃臣帮派众多,狄人里也有主和主战之分,可想不到我们在这一点上居然有相同的认识……
难能可贵。
可惜,木赫尔和我所怀的惺惺相惜之意大概并不一样。他转头无言的看了一眼李仲恭,后者正站在他身后,不知为何,只消他传递过去的一个眼神,肥胖的身子如同鸣钟,瑟瑟抖个不停。
“这个你事先知道吗……李大人。”
这个凶狠的狄人,声音温和的都能舀出水来。
“不,不。”
李仲恭急忙辩白道,“我怎会知道,景元觉有这么大胆。这、太丧心病狂了,他怎么会敢,他不是真的敢……”
“不!你错了。你们的皇帝敢,他的确敢……可他一直不曾动手,为着你们说的权衡,为着,他忌惮的多……”
木赫尔说到这里,突然和李仲恭商量好似的一起扭头——刹那,给我的感觉,就好像是凶狠的豺狼和粗莽的黑熊,一齐盯住了同一个猎物。
“是你这个、这个卑鄙的……”
李仲恭指着我,舌头都在颤抖。
呵,抱歉。苏鹊从来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若是以前说的做的表现的,让李大人有了什么误会,那也只能说一句……你活该。
“阴险、狡猾、大胆的奸徒!”
反而是木赫尔,青着一张异族的脸,用了一串连贯的中原说词,精准的描述了我的品性。
正闭了眼,等待着意料中会劈头盖脸落下的痛楚,却意外的什么也没有发生——当头倒是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疯狂的响彻在荒原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过了很久,才有嘶哑的接续。
“覃人,哈哈……不可相信的覃人……哈哈哈……我一直说,狄族的男子,生来就是要在马上驰骋的英雄,天有多高,就飞多高,地有多远,就跑多远——”
说到这里木赫尔的声音转到高昂,旁人都手足无措,住了声。也同李仲恭和我,都不自觉住了呼吸。
“任何想要的东西,都凭自己去抢,去夺——这才是天经地义的道理!只有皇廷里那些老到迈不动步子的昏庸,才指望躺在床上,等着别人送到口里的食物——也就指望到了,闯进门的豺狼!”
头一回听他一口气不停,说了这么多。也头一次看见了有人愤怒到生生通红的双眼,在荒野的夜晚里,映着火光,熊熊燃烧。
“都给我起来!站起来!”
木赫尔尖着嗓子向着四周吼叫起来,一脚踢散了火堆,霹雳哗啦溅起一串惊人的火星,“站起来!连夜走!快连夜走——我们不能再耽搁!”
就像是要呼应他的呼喊似的,南面,东面,次续响起了陆陆续续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夹着响鞭破空的呼啸,愈发大声。
场地忽然就静了下来,我对面李仲恭的脸,白的像一张生宣。
还是刚才就在发狂的人第一个行动起来——飞快的踩熄了火堆,拾起了刀剑,嘴里吐出一串听不懂的狄文,命令着驱赶着其他人丢弃了狼藉,迅速跨上马背。
混乱中,我忍不住从心里发乐,越是急迫,越是奔忙,越是狼狈,越是控制不住的开心。直到被人拦腰扛上马背,仍是义无反顾的咧着嘴,吃进一路马蹄飞奔卷起的土灰……
乐啊,真乐。
比想的还要早。比想的还要快。
这下不用担心不多的毛发,提前斑秃了罢……
一箭双雕'一'
直到第二天清晨,随着黎明晨光的乍现,才摆脱了身后好似永远也甩不掉的追击。
损失了六个人,全是李仲恭的手下兵士。追击的人训练有素,毫不留情,将这些前一刻还在火堆边围坐的熟脸绑匪们,迅速的压折在翻倒的马腹下,淹没在远远的惨叫中,消灭在我们一路上不得不留下的断后里……再没有出现。
我面无表情的坐在青苔斑驳的老树桩上,看着他们打来泉水,包扎伤口,清点折损,啃咬冷硬的干粮,重新分配剩余不多的物资,然后在这处不见人烟的深山老林里,用司南对着羊皮地图,试图确定此刻的方位。
心里平静无波。
倒是能冷酷的面对他人的死亡了,好像这些日子以来,愈发没有心肝。
“胳膊,你。”
我抬头看着木赫尔,看着他递过来还算干净的布条,一动不动。胳膊上只有沿路被草木划伤的创口,经过一夜的风干自然结痂,不是什么大碍。夜里身后追击不断的箭矢,像黑暗里睁着眼睛的蝙蝠一样,一支也没有逼近过他带着我的坐骑。
其实来人不该这么心软,连带着让这个匪首,也没有受到什么伤害。
布条在我直白的漠视下最终收回去,主人还没有来得及对沉默抵抗的俘虏发泄渐渐聚起的怒气,身后就传来了其他的声音。“木赫尔,我们要谈一谈。”
“你说。”
木赫尔顿了一顿,转过去面对李仲恭。
他们两人离开我几步远,在一旁的树后才开始谈话。
但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没有了避讳的必要,还是根本不屑于管顾俘虏的刺探,声音不加压低的传来,我能清楚的听见他们谈话的字句。
“我们必须要尽快离开这里。”是李仲恭有些急迫的黯哑声调。
“李大人有什么意见?”
“函关肯定已布下了天罗地网,我们只能走山路。”
没有听到木赫尔的回答,只听到李仲恭的话。
“要丢弃所有不必要的东西,避人耳目的翻过这些山头,至少要花三天……还是我们走得过去。”
“……所以?”
“要丢了苏鹊,他是个累赘!”
我又错失回答。
“来人是禁卫军,带头的是亲勋翊卫检校中郎将李瞬!我的人个个都是好手,损了一大半,没有那么容易摆脱的……”
“正因如此……要留着人。”
冷寒不带感情的调调,听得我的心兀然沉下去。
“他是秘密。”
“……秘密?”
李仲恭似乎和我一样,对这个奇怪的称谓楞了一下,然后才困难的会过意来,“木赫尔,当前重要的是把和亲的真相带到,不是设计阴谋诡计的人!是你自己说的,一旦该死的齐鹏和景元胜汇合、出境……后果不堪设想!就算他还知道点什么内情,如果不能尽快把消息传过去,消息的深浅还有什么意义!杀了他李瞬就会回头复命,我们才有机会逃出去!”
那头叽里咕噜的吐了一串狄语,像是一句恶毒的咒骂。对面树林里围着看地图的三个狄人立刻警觉的抬起头往这边看来,有一个,还压上了腰间的马刀。
李仲恭剩下的两个手下僵在那里,一时静谧,只听见树后木赫尔的低喝。
“再多一个字,就分头走,由你,来引开追兵!”
我的命运似乎就这么被定下来。
昼伏夜出,树林间迂回的穿行,木赫尔好像已经不耐去掩藏他暴戾的本性,偶尔的对话,严酷狠厉。
但是不论如何,让我失望的是,狄人就像天生的猎人,即使在他乡异地的崇山峻岭间徘徊,也总能找到回家的路。
第二天的傍晚,在一个小山头上,发现了一所废弃的、大概是附近猎户建起用来晚间暂歇,躲避野兽的小屋。
他们不敢生火,两个狄人各带一个李仲恭的兵士分成两个队,出去寻找野食。这种相互监督似的编队,自从入山以来就一直持续。只可惜他们的内讧并没有给我的处境带来多大的不同,无论是憎恨着我使其暴露并拖累其逃窜的李仲恭,还是恼怒着我玩弄阴谋诡计胆敢侵犯其国的狄人,实际上都应该是一样欲置我于死地而后快。
我日夜盘算怎么离开这些人。
要死要活,总该有一个结果。他们日渐焦躁,那头李瞬的耐心与毅力也不知道还剩了多少。想当初约定,只是被掳出京城也就罢了,如今竟然一路,几要出关。
偏离最初的计划已经太多。
嘶……
我伸手想摸摸头顶上的发簪,果然是碰紧了腕上的麻绳,痛得要命。
自从上山逃亡,就又被上牢了枷锁。歹人没有掉以轻心,枉费我小心翼翼的保存身上最后的一点力气,随时准备落跑的苦心。
“不要妄动。”
斜了一眼警告我的人,又闭上眼。分明是并排坐着休息,这人披散的头发和扎在腰间的布块,却明白的昭示着他的异族。
“翻过这道山,就是函关外,直至狄境,再无阻拦。”
木赫尔沉静的陈述。
我知道他说的是事实。出了关,纵然还有北邑千里覃土的延绵,却多得是人烟稀少的原野,一向是土匪横出的荒野,流放奸犯的去处……
“苏鹊。”他又开口道,“我家乡有一种烈酒,喝了,会醉,会吐露真言——”
茫然一片,我不知道他突然在说些什么,却被他捏了脸颊转过来,痛得不得不睁眼,看见他复杂难言的面目。
“你是个会藏秘密的人,看你的眼睛,我就知道。草原上洞窟最深、最狡猾的兔子,就有和这一样的眼神……”
什么?
回过味,我哭笑不得。什么兔子,什么洞……被摆了一道,就记恨得要命罢了。大概对于他我就像个百年不遇的鸡肋,明知道不会老实交代,却还抱着不认输的死心眼,非要啃下来。
因为这种人在意的事,怎么样都冥顽不灵。猎物一点少有的不合作,就能激发了他彻底征服的决心。
见我不理他,木赫尔神色不郁的还要说什么,却因为走进来的李仲恭,咽了回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