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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陌是贺须族出身,对于他这样的言谈实在难以接受,却也不便在朝堂之上与他争辩两族信仰,只是继续气呼呼地说道:“即使撇开神祇不谈,实沈江边的百姓,都是自小饮着寒江水长大,祖祖辈辈栖居此地,寒江虽有汛期施暴于民,但在平日,却是百姓灌溉洗濯的生机之水。陛下定然不知道,每到丰收时节,两岸百姓是怎样狂喜地拜谢河神。陛下一声令下,便要将他们迁居他处,故土情深,再怎样艰辛,百姓必不忍离弃。陛下久居皇宫或无法体会,臣等宦游之中尚觉别绪依依,更别说是永别故土,眼看它被大水淹成洪涛瀚海。陛下三思!”
“好一个故土情深!秦卿恐怕是推己及人,将自己的故主情深,必之于他人的故土情深,才会言辞如此恳切吧?”
若不是他一直不对自己讲明,若不是前些天知道了那件事,若不是他现在又口口声声,讥讽自己长于深宫无法体察民情,他今日也不会说这句话。
子陌看他愤怒的样子,浑然不知所以,疑惑地道:“臣不懂陛下所指何事。”
“秦卿不用再装假。你口口声声效忠于朕,心中却一直对楚修循不曾或忘吧?”
“您在说什么?”这件事和治水,有何关联?
他凑近去,用只有他能听到的音量低语:“朕也是才知道楚修循那厮竟是因喜好娈童才无后,秦卿当年为他戴孝,是服了斩衰吧?好一个妻妾为夫!”
话音刚落,子陌扬起手重重挥下,修衡脸上红痕立现。
长庚君臣都没料到会遇到这样荒唐的事,一时间大殿内鸦雀无声。
子陌也是呆呆看着自己的手半晌,不敢置信地去看皇帝脸上指印,忽然间飞一般向外奔去。
殿外的侍卫待要去拦他,只听皇帝从里面怒吼一声“让他走”,立时骇然放行。
31。
这回定然是死罪了吧。
死罪就死罪,他受够了。他就知道,自己果然是不行的。出身寒微因此小肚鸡肠鼠目寸光,只知道抓住细枝末节不放,就算是身登高第,备受荣宠,还是不能懂他的心怀天下,还是不能懂他们世家贵胄在算计些什么。明里表现得再看中,心中也只是将他当成玩物一般的戏耍,本以为不管旁人怎样,他对他总是真诚,却原来跟那些达官显贵都一样!
不,更加恶劣!那些人对他敬而远之摆明了不相往来,他死命地把自己拴在他身边,假惺惺一副借重惜才的样子,心血来潮竟会对男人说些情啊爱的,一旦不顺他意,就胡乱往自己身上泼脏水,从没想过他竟说得出那样污秽的话来折辱自己,哪来的妻妾为夫?算什么?把他当什么?
好在没有当回事,好在没有。他是君他是臣,从来都是这样而已。他说过什么浑话,自己早就忘记了。那种话,人家不过就是说着好玩而已。暗地里一定在得意吧,不但像柳葵官这样的奇女子对他心折,只要他随便几句话几个眼神,连男人都会跟着错乱!有谁会去当真,有谁笨得看他忍耐的样子,就会觉得对他不起……
躲在家里,步门不出的日子,已近一月。漠村说两岸移民的计划并未听说实施,也没有任何旨意传来府里。
是还在商议该处怎样的刑罚么?枭首,凌迟,五马分尸?依他罪愆,恐怕都不为过。
这回没人会出面保他。毕竟金殿之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他扇了皇帝一个巴掌。
那个心高气傲的男人,那位普通百姓看一眼,都足以称为僭越的万乘之尊。
是不是应该自得一番?长庚立国以来,哪有人做过如此大逆不道的事?大胆如今上,兄弟相残,杀父弑母的勾当,也要找个月黑风高的日子悄悄地干。
废太子便是被他构陷而死的。当年初见,他就在自己耳边丢下这句话,张狂得阴险十足。
自己是不懂,为何为了权势地位可以泯灭人性,对着手足兄弟下手。但在帝王家,这种事再平常不过。不杀人即被杀,史书上的斑斑血迹,自幼便已烂熟于心。与废太子相处时日不久,只觉得他不是太下作的人,却绝不可能成为明君。今上则截然不同,长庚需要英主,只教他振作有为,之前的杀戮龌龊尽数可以抛诸脑后。自己是抱着这样的心情,才不耻身事二主,跟随在他身旁。
那人是怎么想的啊,到今日突然来翻些个陈年旧账。如果自己真与废太子是那种关系,他这样一个害死伴侣的人,早就恨不得杀而后快了,怎可能安安分分地待在他身边?这许多年,与他独处的机会多过任何朝臣,有多少机会可以毫不费力地对他举刀相向?要报仇的话,怎会费尽唇舌去劝他逆取正守,做一番事业?秦子陌笨得很,可不是像他那样为了坐上帝位,一忍就是二十年的阴险毒辣之辈。
这番话是没机会对他讲了,只待大理寺人来将人拘走,这一生便也到尽头了。
丝毫没有惧怕的感觉。这辈子不是一事无成庸庸碌碌,想做之事皆努力去做,问心无愧。家人么,父母双亡,义父膝下自有别的儿女,漠村也长大成人,他无牵无挂。
得罪的人不在少数,死在刑场之上,总比被仇家暗杀来得光明正大。说起来,没有他的庇护,这副身躯,早已成冢中枯骨了。
不是没有感激的。着意提携,谆谆教导,遮风挡雨——今生最崇敬之人,非楚修衡莫属。这份崇敬,在不知不觉中是否添进了其他东西,子陌不敢想,不敢说。
而这样的心情,纵有机会,也不想让他知道。仗着自己聪明,做着他不懂的事,说着他不懂的话便算了,还总是诬赖他,上回说与任清野,这回是废太子,真以为秦子陌是连男人都争着想要的绝代尤物么?没人求他垂青,每当遭冷遇时,总不往自己身上想缘由,胡乱说是有人从中作梗。既然总是不放心,总是失控痛苦,那么赐他这个卑贱之人一死,也算是都得了解脱。
更重要的,他是要流芳史册的中兴之主,若被记上一笔“好男风”,轻者白玉微瑕,重者贻笑后世。这样完美的人,理当有历代英主一般的正经人生,有贤明皇后,有红颜知己,有儿孙满堂。他自己是定然不在乎的,只能由旁人来代他在乎。
如果秦子陌的不在世上,能教皇帝恢复正常,无疑功德一件。
夹带着些愤怒与自怨,子陌这几日一直想着自己消失的好处,在等待朝廷要他赴死诏命的同时,感受到些许牺牲的兴奋。
“爷。”漠村走进中庭,神色有些慌张。
“怎么?”子陌淡淡地瞟他一眼,兀自整饰花圃。
“满京城在传,实沈州遭遇大洪灾,冲毁良田千顷,伤亡数以万计。”
“砰”的一声,花锄掉落脚边,泥土亦纷纷飞溅下摆。
32。
在京师,容得了他问讯的地方,也只一个而已。
子陌匆匆忙忙奔向司徒府邸,心急如焚。
“走路不长眼睛啊你!”
“对不住。”忙不迭地道着歉,他头也不回往前行,不意被拉住右臂。
“哟哟哟,这不是鼎鼎大名的秦御史么?”
子陌无奈,转过身应酬,却见到一张陌生人的脸。“请问您是?”
陌生人咧开嘴,皮笑肉不笑:“在下期门义鹘信良,秦大人这样的大人物,自然不认得我。”
“原来是义鹘大人。下官今日有急事要办,改日再叙如何?”子陌说着挣开他的手便想走。
陌生人大概觉着被怠慢,突然大喊道:“秦子陌,你还在那里得意个什么劲!阻挠陛下善政,力阻实沈州民迁移,致使十万生灵涂炭——弹劾你的奏折堆得像山一样高,陛下再怎样也保不住你,好好待在家里准备棺材吧!”
已经是……十万了么?子陌呼吸几欲停住,脸色煞白,低头疾步往前行。
谁想那陌生人竟追上来,冷不防将他推到,一口唾沫吐到子陌脸上:“堂堂男子汉大丈夫,竟然靠身体容貌往上爬,我都替你害羞!”
子陌神情惨淡,木然地站起身,对身后的大声辱骂似充耳不闻,只顾着自己赶路。
十万。
整整十万人的性命,只因他一力阻挠,全数罹难。
秦子陌,原来你还是个灾星降世。
柳葵官回府时,看到子陌像个木偶般坐在堂上,低垂着头,一动不动。忍不住上前推了推他,子陌抬脸看她,柳葵官不禁惊呼:“怎么弄成这副样子?”
子陌无所谓地摸摸肮脏浮肿的脸。“不小心跌到。”随即像是清醒过来,猛然站起,抓着柳葵官的手腕,焦急地道:“实沈州怎样了?”
葵官叹口气,一边吩咐下人拿湿巾上来,一边把他按回座位上。“你别急,事已至此,再急也回天乏术。”
子陌面如死灰,喃喃地道:“果然是……”
“已是十天前的事了。陛下下令封锁消息,京师百姓因此大多不知。”
“情况倒底如何?”封锁消息自然是怕引起民心动荡,不问也知道情况危急,只是心中还存着些许侥幸而已。
“到昨晚传来加急文书为止,已发现的死伤百姓约摸三万,被河水冲走的,难计其数。”柳葵官一手撑着额头,一手揉捏眉心,想必连日主持调拨赈济钱粮,已经十分劳累。
呼吸不知何时难以为继,明明是盛夏的天,却阵阵寒意上涌,冰冷刺骨。
若不是他极力反对,迁居之议立刻施行,纵然不能将所有人迁离两岸,至少伤亡会少上许多。自己怎地那般迂腐!这世上没有比人命更重之物,不管是多困难的办法,只教能多救一条性命,怎样都要试他一试。何况那办法并非不可行,何况那办法可以救数万生灵!为什么要反对?说什么故土情深只不过是感情用事闺阃之见。讲什么神灵庇佑,他说得对,神灵不护吾民,供着那些个泥塑木雕何用?
那些活活淹死的人命,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该有多少人痛失至亲骨肉,该有多少人本不该死却为他所害!
为自己错误的固执,以下犯上对皇帝动手,因为自己的浅薄,酿成今日大祸,他做的事情,有哪一件是对的?这些年所为善政,还抵不上这桩罪孽的万一!
难怪被满朝文武看不起,他们没错,错的是自己。没有才能却自以为是,托庇于人却没有寄人篱下的自觉,以为稍微有点政绩就可以傲视当朝,以为凡是自己主张的就定然正确无误,以为被人纵容就可以任性妄为,自以为清高狷洁,其实不过在利用皇帝的重视,并且从不思回报。总在心里嫌旁人这个不好那个不对,被瞧不起了就反而去瞧不起别人,只当自己委屈,只当自己被错待。
秦子陌就是这样卑劣这样差劲的家伙!早该知道再怎样强求,也成不了什么好人,先天的卑劣血统还是无法改变,宿命还是无法改变。他到底活在这个世上做什么?就是为了陷害长庚百姓死于非命的么?以后还会做什么了不起的坏事?算了算了,卑贱的人本就不应该来趟朝廷的浑水,公卿子弟们可以做得很好。他们赞成皇帝的移民之议,他们现在为了洪水的事到处奔忙焦头烂额。没有用处的是他,不该存在的人,是他。
“站住!你要去哪里?”柳葵官喝止住他摇摇晃晃的身形,子陌回头,毫无表情地道:“请罪。求陛下赐我一死。”
葵官冷哼一声。“笑话。你明知道他宁可自己死,也不肯杀了你的。想要用苦肉计,去博大家同情么?”
“他若不杀我,我自裁便是。”他这条贱命自然抵不过那万千百姓,但除此之外,已想不出别的赎罪办法。
“有时候我也觉得你死了算了。”柳葵官看他的眼神全无同情。“但是你现在已经不能死。你不会知道这一死,会有多少人跟着陪葬。”
子陌僵立良久才将她的话听进耳中,皱着眉问道:“什么意思?”
“你那天逃走之后,朝臣们有多不满可想而知,自然有人出来参劾你。知道吗?陛下拔出佩剑,指着宗伯大人的脖子,逼满朝文武跟着他说:臣等什么也没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