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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入四月,皇帝就收到了许多份让他十分恼怒的奏报。
奏报上皆称魏岩霖叛乱举动为“乙巳宫变”,只因今年是乙巳年,而民间对宫廷动乱的性质已然定性,可独孤炫心中并不愿意用这个词去称呼这次的事情。
他忍不住对谢默抱怨。
“为什么要叫‘乙巳宫变’,难道这一年里就没有比这事更重要了吗?乙巳年还只过去三分之一的时日啊!朕一年的政绩都盖不过这次叛乱在民间所造成的影响?”
皇帝气怒,谢默瞧着他只是笑。
他并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对,而叛乱终究是大事,这一年事情再多,恐怕也不会有其他的事大过它。将来国史修订至重煦帝独孤炫的帝王本纪,这乙巳一年,皇帝注定要与宫变牵扯在一起。
可这话他不能说,龙有逆鳞不可犯。
也只能微笑带过话题。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世事本来如此,又能如何?”
皇帝对此沉默,这点他也是懂的。
再抬头,瞧见谢默看着窗外出神,今日他们都在武德殿,武德殿正对海池,正午灿烂的阳光映照在一池碧波之上,翠绿荷叶亭亭。
海池的彼岸是净音院,乃是影王独孤净的居所。
那役独孤净受了重伤,几近于死……
所有人都以为他会熬不过去,只有谢默对皇帝说净会活下来,无论如何艰难,他也会活着。
独孤炫不解,谢默却不再往下说。
而后独孤净也果然如他所言撑过来了,虽然还是卧于床上不能起,命倒是保住了,太医们说只要好好休息,他也就没事。
只是净不想见外人,除了照料他的几位太医,他谁也不见,连皇帝上门探视,也都吃了闭门羹。
独孤炫知道他心情不好,也不当回事,此时见谢默瞧着净音院所在的方向发呆,倒有些奇怪。
“你在想什么?”
“他约我见面……”
谢默回头,笑睨他一眼。
独孤炫叹息,即便没指名道姓,也知道是谁。
总觉得亏欠,忆起那日净在怀中喃喃,面上神情好似伤心无限,独孤炫心中就一阵凄恻。
“他要是发脾气,你多让让他……自己也小心些。”
迟疑开口,独孤炫偷瞧谢默,看他脸上神色未改,也不知想法,心下有些忐忑。
“我知道。”
幽微地回答着,谢默凝神细思。
安全他不担心,他看得出,独孤净已经放弃了一些事,譬如杀他。而谢默这时有很多关于那场动乱的问题想不明白,那件事于皇帝而言是伤疤,独孤炫不愿意多想,也不愿意触碰,于是很多事便不了了之。
可他不能不想。
难得独孤净约他,怎能不去,皇帝不阻挠,那更好。可在此之前,还得处理一些事。
“对了,今日早朝陛下下诏,迁阿宜为通州刺史,这里面有什么缘故吗?”
谢默笑吟吟地看他,眼神晶灿灿。
独孤炫不满地哼了声。
“你做甚这么开心?”
“阿宜是个人才,他本在门下省任给事中,如今外调刺史,岂不是代表陛下要用他?”
中略宁朝奉行三省六部、群相负责制,尚书、中书、门下三省官皆为宰相。三省长官必须要有地方官的经验才能担任,据此,谢默以为崔宜未来必将入相。
可真是如此吗?
独孤炫苦笑,额角不自觉冒出冷汗颗颗。
崔宜外调是真的,想用他也是真的,可不是现在,如今皇帝只想把他调远些。经过这次的事,独孤炫对崔宜起了警觉之心,总觉得这人在谢默身边对他而言,不是好事。
崔宜看着谢默的眼神太执着,也太危险,接近于飞蛾扑火一样的狂热。那也许,是连崔宜也不懂的,藏在内心深处的真心所在。
不爱看崔宜呆在谢默身边,不爱谢默与崔宜亲近,这才是炫将崔宜外调的心。
可这能说吗?
不能。
瞧着谢默认真又为朋友欢喜的脸,皇帝暧昧地微笑。
“与其为他高兴,你还是多操心些自己吧……”
“咦?为什么?”
谢默不懂,独孤炫捏了下他的鼻子。
“你殿中侍御史的任期也到了,下步朕打算任你做礼部侍郎,掌管天下科举。可有得你忙,还有闲心去管别人啊你?嗯?”
“这官升迁得太快了吧!”
殿中侍御史官阶从七品上,而礼部侍郎官阶正四品下,当中升了十几级……
谢默瞪大了眼,皇帝摸摸他的头。
“你原是正五品上阶的中书舍人出身,后因贪睡上朝迟到,才降的级……现在不过是比原来的中书舍人升三级而已,没什么。这次事件,朕发觉朝廷里结党营私的情形很严重,朕有能力牵制他们,以达到势力均衡,可朕不能坐视他们做大……所以,朕要培养你,这是特拔,懂了吗?”
听贤说,本该为群臣之首的左右仆射在叛乱发生之时根本控制不住局势,而他原本指望谢默能从中脱颖而出,继蓝成式之后,为年轻官员的头领人物。可谢默有能力没势力,资历不够,这次一点实力也发挥不出来,反而被人打压到只能在一边闲坐,朝中几个朋党的领头人物倒是活跃得很。
这不能不让皇帝警惕,倒了权臣齐英,铲除了有头无脑的魏岩霖,可朝中新的势力中枢又渐渐开始形成。作为应对,独孤炫很清楚自己必须加快培养属于自己势力的步伐——
只有这样,将来才不会重新沦落到被权臣钳制的地步。
皇帝的心思,谢默也清楚,默然半晌,才道。
“以后,看来会很辛苦……”
“怕吗?”
“不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上了你这条贼船,注定就辛苦……我早知道。”
“早些回来,一同进餐。”
“好。”
谢默精神奕奕地回答,独孤炫又摸摸他的头,两人不觉相对而笑。
******
净音院,澜馆。
独孤净生平最爱以酒待人,这点谢默知道,他本以为净用来招待他的酒会是“丹朱”,那种如焰如朱,纯红的酒。
却不是,此时摆在他面前的是一杯酒汁呈墨绿色的酒盏。
独孤净说这酒不是毒药,可谢默尝了一口,觉得这酒比毒药更可怕。
简直苦得可以要人命!
“……王爷,这究竟是什么?”
刚抿了一口就吐出来,谢默四处找水喝,真是,真是太难喝了。
独孤净笑笑。
“酒。”
蓝色的眼睛瞪他。
“微臣知道这是酒,问题这是什么酒?”
“新酿之酒,名谓‘黄连’。”
……
这酒都叫黄连了,那他也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不用提。无可奈何地笑笑,笑得谢默脸都觉得有些僵硬。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独孤净又笑,话锋突然一转。
“你来了……倒出乎我意料之外。”
“微臣为什么不来?”
“你不怕本王再起杀心?”
“最好的机会已经失去,王爷是聪明人,谢默不以为王爷会做此蠢事……”
独孤净点头叹息。
“你倒了解我,现在我也不想杀你了。你知道什么原因吗?”
谢默摇头。
“因为你信任本王……”
停了话,瞧见谢默此时神情,净已知他想到自己要说的话。
那时,一群太医都断定他活不下去,剑刺太深,失血过多,引发高热……
当他在昏厥中醒来,有意识,却什么也做不了。就像傀儡木偶,只能被人牵着,伤口火辣辣的疼痛,痛得他生不如死。
没有人以为他会活着,连炫也不以为。
在朦胧的记忆里,净努力地和自己做着挣扎,他很想活着,很想很想,耳旁流连不去的声音,却都对着他说。
他熬不过了,他熬不下去,他会死。
净很努力地想张开嘴,他说他想“活”,却没人听。
只有谢默发现了他想说的话,用坚定的语气告诉炫,说他会活着,净记得在他昏沉的时日里,有双温暖的手握着他的手。
而后他醒了,不想见任何人,赶走了任何人,却在昨日,听身边的侍人不经意提起,那些时日是谢默握着他的手。
等着他醒来。
净不知道心中是什么滋味,却想见见这个人。
究竟是什么理由,他明明知道,他想杀了他……
独孤净死了,对谢默而言岂不是更好。
这问题,只有谢默能给他答案,于是,他叫谢默来了,他也问了。
“微臣不为王爷,微臣此举是为陛下。再说,王爷也不想死,不是吗?”
慧黠的蓝色眸子看着他,里面浮动浅浅笑意。
他很坦诚,没藉机和自己套交情,为人尚算正直。
净也笑,又问。
“你来,想问什么?独孤叶的下落?”
那双眼睛里,满是疑问,谢默似乎有很多问题想问。
“这是皇族家事,臣为外人,不宜过问。”
谢默垂头,喟叹。
表面上,先帝八皇子独孤叶在叛乱发生之后,被禁冷宫,皇帝降旨,独孤叶服毒身亡。
谢默知道此事内有玄机,但他不想问。
独孤净赞赏地看着他。
“你很聪明……那你要问什么?”
独孤叶不是服毒,他服下的是大内秘药“如烟”,洗去旧时记忆,让人的生平归零的一种药。从此,独孤叶是另一个人,皇帝给了他另一重身份,一个新名字,让他开始新的人生。
自然,这是秘密,不能说的秘密。
可不问这个,谢默又想知道什么……
“微臣想知道,为什么王爷非要刺死魏岩霖不可?还有魏岩霖临终前所言的‘照顾他’,这个他究竟指的是谁?”
锐利的眼神瞅向独孤净,被问的人脸上血色尽失。
“你……”
谢默微微一笑,又开口。
“王爷本没必要这么做,微臣想王爷这么做只有一个理由,王爷想保护一个人。是吗?”
独孤净颓然长叹。
“你看出什么来了。”
“魏岩霖是粗人,他藏不住心想的事。王爷打算逼陛下喝下‘丹朱’的时候,微臣看见他不住端详六皇子,王爷却朝他使眼色让他不要看,那时微臣只觉得奇怪……而后情势大变,魏岩霖拔刀刺微臣的时候,微臣又看见他看了王爷一眼,神色之中有恳求之意,微臣就明白了。”
独孤炫不是笨蛋,他能想到魏岩霖叛乱成功,肯定要立新帝。在京的先帝诸皇子中,独孤叶没有那个资格,影王独孤净没有皇位继承权不能服众,信王独孤贤不可能和魏岩霖妥协……
魏岩霖只有在独孤炫的儿子中选一个人,而最重要的是,魏岩霖是前权相齐英拣回养大的孤儿,他会选择的皇子——最大可能会是外祖父为齐英的六皇子独孤冥。
那时候,魏岩霖已知事败,他想恳求独孤净保护独孤冥。所以魏岩霖拔刀刺谢默,那是一种条件交换。
而独孤净为魏岩霖挡剑还说得通,可他刺死魏岩霖,是为了混淆视听,使独孤炫不深思下去,以达到不将独孤冥牵扯入内的目的。
魏岩霖最后那句“保护他“,恐怕不是炫所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