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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德听到他的呼唤从船舱里钻了出来,侧头往往衍水东侧望望,入眼处尽是红衰翠减,河岸冷落。“已入秋了,上次见着太子殿下他站在茵茵绿草间的样子,犹在眼前。”
“呵,还要多久才能到齐都?”楚政仰头喝尽了手中的酒。“催他们快些,九月前定要把花送到的。”
衍水之上,楚王行船;衍水之东,少君继位。
昭乐坐在殿中支着下巴看对面的何九畴,笑问:“何师兄算得如何呀?”
“殿下莫急,占卦需得心诚方可,您如此心急,心未免就不诚了。”何九畴抬起头,看着对面的昭乐,露出了温柔谦和的笑。“话说回来,殿下今日怎么想起召臣过来占卦了?莫不是遇到什么为难的事儿了?”
“我昨夜梦见雪地中有两只猛虎在相互撕咬。”昭乐直起身子,随意地动了动脖子。“此刻又传来少君继位的消息,我心里很是不安。”
何九畴微微一笑,垂下头继续摆弄手中的龟甲。“殿下,您可将此事同师傅讲了?”
“未曾,师傅近日来咳的厉害,我不好拿这种事烦他。”
“若是师傅,想来无需占卦便可为殿下解了烦忧。”何九畴眨眨眼睛,唇边露出了玩味的笑来。“殿下,从卦面上看,不日就会有贵人打北边来。”
“贵人?”昭乐皱着眉头想了想,道:“师兄还是和我一道去看看师傅吧。”
何九畴笑道:“臣遵命。”
“师兄又开我玩笑。”昭乐抬手锤了他一下,心里仍旧想着刚才的卦,便问:“当真是从北方来贵人么?”
“自然当真,臣身为太卜又怎会欺瞒殿下?”
何九畴自打十多岁变声后,声音一直很柔,连带着他的笑容也跟着温柔和善起来。有时候魏慈明不在身边,昭乐便喜欢由他陪着。不论是师傅还是大师兄,其实都不是多话的人,只是有他们在,便总觉得安心些。
可毕竟师傅与大师兄不同,师傅始终是师傅,许多话可同师傅讲,却不能与大师兄讲。比如现在,昭乐心中所想,便不会同何九畴讲。
何九畴没有去打扰沉思的昭乐,只恭敬地跟在他身后往魏慈明的住处去,他知道此刻的殿下正忧心于方才的那一卦。
到了魏慈明房门口,昭乐又改了主意,命何九畴往军营中查看练兵的近况。何九畴知他心思,欣然领命而去。
“师傅。”昭乐推开门,径直走了进去。
魏慈明正在看书,见昭乐进来便将书放下,同他行了礼后,略带责备地说:“殿下怎么自己出宫来了?若有事派个人来召我进宫不就好了?”
“师傅此刻有恙在身,昭乐身为弟子来您府上瞧瞧您又有何不可?”昭乐笑着靠到桌边,拿起魏慈明刚刚放下书随意翻看。“师傅,今日大师兄给我占了一卦,他说卦面上显示,近日会有贵人打北边来。大师兄占卦的本事必定不会错,只是我心里觉得打北边来的统统都是贼子。”
“殿下也不必多虑,若是楚赵两国有使者要来,不日定会送来书信。”魏慈明从昭乐手中把书抽了出来,皱着眉说道:“这书不是小孩子看的。”
“师傅,您当日教我诗经之时,怎么没教过这首?”昭乐绕到魏慈明身后,伸手指着书上的诗,笑着读了出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魏慈明将书放回桌上收好,答他:“你那时候年纪还小,教你这些岂不是乱了你的心性?”说着话,魏慈明便咳了起来。他咳的很厉害,似是要将心肺都从嗓子眼里咳出来一样,本来白皙的脸也因咳嗽憋得通红。
“师傅……”昭乐过去轻轻地替他拍着背,柔声道:“这病拖着也不是个事儿,我明儿再派个医师过来给您瞧瞧。”
魏慈明捂着胸口伏在桌子上,轻声答他:“不必了,先前派来的医师都说是年初的时候伤了肺叶,只有慢慢调养。因这是今年的新伤,故而现在厉害些,等日子久了便也没什么事了。”
昭乐叹了口气,不再说话,只站在魏慈明身边为他顺气。“师傅可知究竟是谁伤了您么?”
魏慈明一怔,答道:“不知,你也知道为师武的不成,莫说看出他们是哪的人,便是他们使得什么兵器我也不晓得。”
这个问题打魏慈明回来,昭乐已问了不下十遍,每次得到的答案却总是这一个。
有时候他甚至会想,或许师傅当真不知道袭击他的是何人。可当他回想起每次问师傅这个问题时师傅的表现,他又认为师傅必定是知道的。
昭乐扶着魏慈明走到床边,轻声道:“师傅好生休息,昭乐先回宫去了。”
魏慈明靠在床头,点点头算是同他告辞了。
“啊!”走到门口昭乐忽然停了下来。“我昨天做的梦还没同师傅讲呢。”
当他退回来将昨夜做的梦给魏慈明讲过之后,魏慈明的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昭乐急道:“师傅你怎么了?是不是又不好受了?”
“还好。”魏慈明摇摇头,仰起头靠在床边闭紧双眼。“殿下梦中的猛虎,一为楚政,一为赵灵宫,他们分别继位为王,年轻气盛,自然是要打上几场架来磨磨性子。”
昭乐不解地问道:“他们的战争从未停止过呀。”
“昔日之战,是楚赵之争,而如今之战,是楚政与赵灵宫之战,是成为一统天下的天下人之战。”
“天下人?”昭乐咬住唇,他已很久没有听到‘天下人’这三个字了。
魏慈明轻轻拍了拍昭乐的手:“殿下莫急,如今我国力量尚不足以与他们抗衡,唯有静观其变方是上策。所谓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到时候,便是战个平手,他们也必定因征战而大伤元气,那时便是殿下的天下了。”
听到魏慈明的教诲,昭乐很认真地点点头。
他不敢告诉对面的师傅,其实他并不在乎谁是天下人,他想要的只是单纯的快乐。若当上天下人便会无忧无虑,那么他不在乎多等几年。
☆、第十三章 滋长的不单单是情意 (2307字)
楚政自认为他这次装作使臣前来齐国是一件十分隐秘的事情。
事实上,他的师父做的的确很好,他已离开了这么些日子,也没有人察觉到楚王不在宫中。每逢大事他总会接到李斯的传书,国事之上,李斯的处理尽如他意,没有丝毫的不妥,更无丝毫纰漏。
九月的齐都要比九月的楚地暖和一些。
楚国使臣要来的消息早已传遍大街小巷,都城中的百姓纷纷涌上街头,带着难以抑制的愤怒和兴奋,好像他们将手中的臭鸡蛋和烂菜叶扔到楚国使臣的身上,便能换回他们的齐王陛下一般。
街道上面的场面已乱得来不及进宫禀报昭乐太子,待其下令压制。
宰相管云下令从军中急调了五百精兵过来,才总算是镇住了场面,使得楚国的使臣们得以体面的进来齐都觐见太子,同时也保全了齐国已几乎不复存在的颜面。
管云从未见过楚政,自然想不到使臣身后的那个大个子的侍从便是楚王。
楚政脸上挂着扬扬自得的笑。
他想象着在昭乐接见使臣时会是一副什么样子?想来是庄严肃穆的。而当昭乐见到他的时候,又会是什么样子?想必是十分惊讶,若能露出些惊慌失措的表情便更加有趣了。但他很快否定了自己的的想法,以昭乐的脾气,就算内心早已乱作一团,脸上也必定是要装出一副风平浪静的样子,实在无趣至极。
可偏偏就是这个无趣至极的姜昭乐,霸占着他心中最为柔软的那一处,使他无法忘怀。
这件事太过奇怪,楚政无法用他的理智分析,只能用心去感受,任由着那个小男孩在他心中肆无忌惮的奔跑,任由着这份情感在他体内滋生,并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越发地肆虐起来。
那些年月,他每个清晨踏着晨光自天王苑前往天守宫,找寻年幼的姜昭乐。
反看今朝,他每逢闲暇匆匆忙忙自天王苑前往天守宫,找寻昔日的公子政。
这次来齐国,他很想见见姜昭乐,也很想告诉昭乐自己已经有能力保护他了,再没有人可以欺辱他的齐国弟弟了。
世事变幻,楚政渴望成为天下人的初衷却从未改变过,更加不会忘记他到底是为何拿起战刀。
唯有握紧战刀,跨上战马,平定天下方可将昭乐带回。
“使臣们可安排妥当了?”昭乐的眼睛始终没有从手中的竹简上离开。
跪在殿中的臣子唯唯诺诺地答道:“已有管相陪着往行宫去了。”
“有管相在我便放心了,倒是南方的涝灾尤为严重,不知李司徒和何司空怎么看?除了减免受灾几郡的税供,是否还需依照受灾程度拨些赈灾粮下去以安抚人心?”
昭乐方才问及的李司徒和何司空分别是他两位师兄李寄书和何九畴的父亲。
李司徒往前踏了一步,弓着腰答道:“殿下为民着想实是国之幸事,只是此事不可操之过急。贸贸然便送赈灾粮过去,只怕后患无穷。今日南方受灾您赈了粮,他日别处受灾也来讨要粮食,您该如何是好?”
“司徒说的有理,不知何司空对于此事有何看法?”昭乐眯着眼睛望殿中的何司空,眼中泛着危险的光芒。
“臣亦认为此事不可操之过急,单凭着几纸书信便减税赈粮未免……”
不等何司空说完,昭乐啪地一声将手中的竹简扔到案上:“这也不可那也不可!便任由着百姓挨饿受冻么?”
朝堂上的余怒未消,昭乐怀着满腔的怒火走进书房,他也知道自己所说太过鲁莽,只是两位老臣直白地指出他的错误,深深触及了他的尊严,更是碰触了他那随着年龄增长而日益增长的权力欲。
书房之内,华夫人正穿着一袭极素净的衣裳等在那里。
“母亲……”昭乐向着华夫人行了个礼,方才的怒火还是徘徊在心间。
华夫人抬起头对他露出了慈爱的笑容:“殿下近来操劳国事,都没时间去我那儿了。今儿一早起来有些想念殿下,我便亲自做了些糕饼送来。”
昭乐看到华夫人手边的碟子,上面放着精致的糕饼。“多谢母亲挂怀。”
“殿下尝尝这糕饼,馅儿里加了蜜糖,虽比往日里的略甜些,口感却更加细腻。”华夫人拿着块糕饼递到昭乐手中,脸上依旧挂着笑。见昭乐将糕饼接过去,皱着眉头尝了一口后,华夫人叹道:“你口中虽叫我母亲,心里却从未将我当做亲人。”
昭乐一愣,抬起头认真地看着眼前温柔慈爱的华夫人。
他年幼为质,从未切身体会过什么叫做母爱。他的母爱只存在于他的幻想,存在于母亲偷偷派人给他送来的那寥寥无几的信中。
母亲说,华夫人与她无异。
话虽如此,毕竟不是生母,昭乐总觉得华夫人给他的母爱太过虚伪。
其实华夫人是打心眼儿里疼他,自己的亲生儿子不在身边,她便把对儿子的爱全部倾注在昭乐身上。这一份至真至纯的母爱,却从未得到她渴望的回应。昭乐对她素来恭敬,但她要的从不是这些,比起恭敬有加,她更希望的是昭乐能将她当做亲人,可以在昭乐需要母亲的关怀时,用母爱温暖这个孤独的孩子。
昭乐低着头咬着手中的糕饼,丝毫尝不到糕饼的甜味,满口苦涩。“母亲,昭乐始终视您如亲生母亲……”
华夫人不再多说,抬起手顺着昭乐的头发:“殿下的心思我懂得,今日我来也不过是想你罢了,并无责怪殿下的意思。”
眼见华夫人要走,昭乐忍不住脱口而出:“母亲……”
华夫人站在门口回过头来看他,门外的阳光为她镀上了一层金色,面带微笑的华夫人此刻仿若神祗。“殿下?”
昭乐捧着手中的糕饼,就站在那里看着华夫人,再没了平时恭谨严肃的模样,反是小孩子似的一脸委屈,逗笑了门口的华夫人。
她笑着注视面前的昭乐,柔声道:“母亲在呢……”
☆、第十四章 在心里刻画了你的样子 (2630字)
近日来齐都的天气有些闷,没了刚入秋时那秋高气爽的感觉,惹得这齐都的人也大都脾气不好起来。
敬德倚在床头,一边摇着扇子扇风一边捏着块软布给床上的楚政擦汗。“陛下,不如我去烧些水来给您擦擦身子,好歹能凉爽些。”
“也好!”楚政接过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扇了起来,心里想着小昭乐此刻在做什么,为何不召见他们?他是八月末来的,今日已是九月初四,到了少说也有六七日了,怎么只有个管相陪着,昭乐究竟做什么去了?
等敬德捧着一盆热水进来时,楚政已趴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敬德笑笑,解开楚政的上衣,投了投手里的软布,便开始给他擦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