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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潸不知他是否受伤,也不敢冒然移动他的身体,只好扶他靠在自己身上,不断地叫他,白马也俯头咬住他的衣袖,一下一下的扯着。
良久,明钺才动了一下,他并没有睁眼,而是轻轻抿了一下唇,这样,他下唇的血也沾到了上唇上。现在,他整张脸、甚至全身上下都只有这一点血色了。
冷潸知道他已醒了,忙问:“你……怎么样了?”
明钺慢慢睁开眼睛,漠然地望了他一眼,没有做任何表示,以箫撑地,缓缓站了起来,但只走了几步,身子便又摇晃起来,忙扶住白马,白马也尽力回过头来,用头颈摩挲着他的腰背。
冷潸讪然站了一会儿,才试探地道:“三爷,我……”
明钺没有回头,只抬起一只手阻止他再说下去,又挥了挥手,示意“你走吧”。
冷潸无奈,悄然后退了几步,远远地望着明钺和马。他不敢走,似乎也不想走。
明钺依旧伏在马背上,一动也不动,只有被撕破了的白衣的下摆,在风中飘着。
冷潸这一次真的发现自己在流泪了。他并不为这泪感到羞愧,即使别人都说“男儿流血不流泪”,即使他为之流泪的人是银面魔君,他知道,自己的泪,是真的。
他终于又走上前去,垂首道:“三爷,我知道您不愿再见我,不过……请您听我解释。”见明钺并无反对之举,他才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觉得,三爷对我,太好了。可是我不会说,没有人教过我应该怎样说话,我是个……坏脾气的人,除了大哥,我没有和人好好说过话,也没有人和我……”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问:“您相信我吗?我真的不是有意那么说的,我……对不起,我,我不会说,我不该再惹您生气,我真的该走了,雪鹿让我把这个转交给您。”
他正要去拿那个锦盒,明钺忽然转过身来,伸手接住了一颗从冷潸脸上滴落下来的泪。冷潸微微一窘,忙抹了一把脸,道:“对不起。”
明钺却望着那滴泪笑了笑,一种精疲力竭的笑,只有这一次,他的唇是半张着的,露出了洁白的牙齿。他靠在马背上,慢慢把手举起来,举到冷潸的面前,边做了几个无声的口型。
冷潸盯着他的口唇,疑惑道:“你是问……' 这是什么 '?”见明钺点头,他才道:“这,这是……泪。”他不明白明钺是什么意思。
明钺仍笑着,伸出一根手指,就在冷潸面前虚划道:“为什么你还肯为我流泪?”他的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冷潸愣了一下,道:“我……不知道,我,只是,很难过……”
明钺的笑容又深了一点,他似乎还要写什么,却忽然晃了一晃,头猛地向后仰去。冷潸忙一把扶住他的肩头,只见鲜红的血从他的唇角直淌下来,冷潸惊道:“三爷,您怎么了?我,我扶您上马,我们走吧,好不好?”
明钺的长眉紧蹙着,脸上却仍刻着一丝疲惫的笑。他点了点头,无力地靠在冷潸的身上,在冷潸的感觉中,他比上一次受伤时还要虚弱。
冷潸扶他上了白马,自己则跟在旁边照应。白马走得很慢,似乎它也已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再也不急着跑了,不过明钺还是摇摇晃晃,几乎随时都会跌下来。
冷潸扶着他的手臂,他知道明钺大概已经原谅了自己,但他不知道为什么,也不敢去问为什么。
他们只走到最近的镇子,就住近了客栈,因为明钺似乎再也不能支持下去了。
这个镇子也并不大,却有一个很美的名子,叫做绫曲。曾经是附近百十里方圆内最著名的绫罗集市,如今虽已衰落,却依旧保留着八、九家染坊,站在镇中任何地方一望,都可以看见晒在竹竿上鲜艳的轻罗或是彩绸在风中荡着,仿佛一幅幅彩色的瀑布,十分美丽。
不过,镇子里却弥漫着略带辛辣的染料的气息。镇上人显然早已习惯了,冷潸却和那匹白马一样,自从一进镇子,就忍不住一直在打喷嚏,直到进了客栈房间,把门窗都关紧,才好了一些。
明钺靠在床上,静静地望着他,唇边还凝着几丝血迹,也没有擦去。他的下唇已微微肿了起来,使他无法紧闭上嘴,他的唇上,因而,看上去仿佛总是噙着一丝恍惚的笑。
冷潸清了清咳得有点发哑的嗓子,道:“这种味儿,真让人受不了。”他正要坐下,又忽然想起了什么,道:“三爷,您……先休息一会儿,我去打听一下有没有大夫。”
明钺摇了摇头,打了几个手势。
冷潸猜道:“您是说,让老板去找?”他发现明钺的手势并不难懂。
明钺赞许地点点头。
冷潸思忖了一下,道:“也好,那,我去找老板。”说完推门而出,只一刻,外面又传来他的喷嚏声,明钺忍不住微微笑了。
冷潸大概永远也想不到,他自己刚刚在鬼门关前打了个转儿。在他说出那些激烈的话的时候,明钺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没有让自己把他毙于掌下。其实,明钺没有写完的那句话正是“不要让我再看到你,否则,我会杀了你”。
但是,一看到冷潸流泪的眼睛,明钺就原谅了他的一切。在那一刻,冷潸连神韵都像煞了浮洲,而浮洲的泪,是会令他心碎的。
令明钺吐血的其实也并不是冷潸,而是浮洲。因为他想起了浮洲的泪:在他还年轻的时候,在他第一次受了几乎致命的重伤之后,浮洲曾经拉着他的手,流着泪问他:“哥哥,你以后不要吓我了好不好?你告诉天上的神仙,让我比你先死,好不好?”从那以后,无论他受了多重的伤,在可以掩饰住伤痛之前,他绝不会去见浮洲;而多少次在生死的边缘,他都是为了浮洲的这句话而挣扎求生。
他宁可忍受比死更痛苦的煎熬,也不忍再看到浮洲流泪。
事过几十年,尤其是在经历了几千个日日夜夜无望的思念之后,又乍然重见那双带着忧虑和惶惑痛惜的含泪的眼睛,这对于明钺的震撼,绝不亚于被人重击了一掌。更令他难过的,则是自己已经连一声“浮洲”都无法再叫……
是不是,是不是一定要等到这时候才能得到这双眼睛?是不是一定要付出这种代价才能获得这一结果?是不是一定要有遗憾,这种或者那种?这是不是上天对自己的惩罚?
他没有当场再昏倒已经是异数了。他感觉得到,这一口血,绝不仅是一时激愤所致,自己的心脉,真的已经受了伤。
当然,他并不怪冷潸,相反却只有感激。
只要能这样,只要能有这样的一瞬,他所做的一切,便都已值得了。
冷潸很快就回来了,一个伙计跟在他后面端着铜盆毛巾,放下后就躬身退了出去。冷潸自己把毛巾拧好,递给明钺。他和明钺相处虽短,也已发现他似乎素有洁癖,特意吩咐伙计拿了没用过的新毛巾来。
明钺也未道谢,仔细擦过手脸,才向冷潸点了点头。
冷潸又道:“老板已经派人去找大夫了,三爷先休息一下吧。”
明钺用手势“道”:“我没关系,你坐下吧。”冷潸才坐在床边。
明钺定定地看了他半晌,轻轻叹了口气,比划着问他:“你以后要去哪里?”冷潸却猜道:“您让我出去……干什么?”明钺摇头,又把这句话写了一遍,他才明白。
他思忖了一会儿,才道:“这个,我也不知道。不过,我会先到一个渔村去,去取回我的戒指,把它交回去。”见明钺露出关注的神色,他又接着道,“那个渔村里有我大哥买下的一幢房子,是他四年前买的,他说有一天他要退出江湖,在那里娶一个渔家女,作一个平平常常的渔夫。后来……他把这间房子送给了我,有时,我们会去那里休息几天。他,他死后,我把他的灵位放在了那里,把我的戒指压在了底下,我……”
他刚刚说到这里,那个伙计又探进头来,手里托着一套笔砚纸札,一面道:“请问是不是您二位请的大夫?他已经来了。”
冷潸忙站了起来,道:“是,快请他进来。”伙计放下笔砚,转身出去了。
不一会儿,一个四、五十岁的小老头儿便提着个药箱子走了进来。冷潸一见他生得獐头鼠目,一撮山羊胡子,心里就不大高兴,转眼见明钺也正苦笑,只好耸耸肩头,道:“先生请坐吧。”
那小老头儿也不客气,打量一下两个人,拉把椅子就坐在床边,向明钺道:“把手伸出来。”一面却直盯着他脸上的面纱看,仿佛要把它看穿似的。
明钺厌烦地偏开头,慢慢伸出手去。那小老头儿留着长指甲的鸟爪一般的手一搭上他的手腕,他差点把手抽回去,男人留指甲对于他来说是件无法忍受的事,如果这老头儿是他的手下,这双手早就被他剁下去了。
其实,对于自己的伤势,明钺自己清楚得很,依他的脾气,早就把这老儿赶出去了,只不过看冷潸在,他不愿发作而已。
小老头儿闭目搭了半天,嘴里嘟嘟哝哝也不知说了些什么,说着说着,竟忽然睁开眼睛,向明钺道:“把舌头伸出来看一下。”
明钺脸色一变,忽地把手抽了回来。冷潸也吓了一跳,道:“有这个必要吗?”他想明钺又不是受了风寒,干吗要看舌头?
小老头儿倒威风了起来,鼠目圆睁地道:“你懂什么?望闻问切,哪一样也少不了,你是大夫,还是我是大夫啊?”
冷潸见明钺连连向门外使眼色,他自己也实在讨厌这个小老头儿,随手从怀里摸出一块银子塞给他,道:“谢谢先生,您请吧。”
小老头儿愣了一愣,没等再说什么,冷潸已经把他拉了起来,把药箱塞给他,连推带搡地把他赶出门去,“砰”的一声把门关上,回头叹道:“这,这人是从哪儿找来的?我看,还是我自己出去找找看吧。”
明钺抬手阻止了他,苦笑着摇摇头,走到桌边,打开砚盒磨了些墨,在纸上写道:“我自己来吧。”
冷潸站在他的身后,一边看,一边问道:“三爷自己懂医?”
明钺写道:“不用懂医,我只是受伤的时候流血太多,这几天又一直没有休息,才会昏倒。在摔下来时又受了一点内伤,等休息两天,我自己运功调息一回,就没事了。”
冷潸道:“是吗?那也好。”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明钺的字,常言道“字如其人”,明钺的字也的确是刚中带柔,乍看上去可称是铁画银钩,但转折处却又极尽柔媚,和他自己正好相反。冷潸自家的字极为纤秀,几乎像出自女子手中,但逢有折笔,必定棱角分明,圆融不足。
正在胡思,忽觉明钺回头看自己,忙收敛心神,只见纸上又多了一行字:“你既有了打算,为何不走?”
冷潸没有回答,却反问道:“三爷又有什么打算呢?”
明钺用笔杆顶端点了点额头,写道:“去天竺。”
冷潸奇道:“天竺?三爷去天竺干什么?难道……您是天竺人?”
明钺扬了扬眉,指指自己的鼻子,意思是“我像吗?”冷潸摇了摇头,他没见过天竺人,不过,听说天竺人多半都是隆眉深目,肤色较黑的,明钺可一点也不像。
明钺又低头写道:“去学腹语。”
冷潸的眼睛一亮,道:“真的?”这的确是唯一一个能使明钺恢复说话的办法,虽说想真正做到也很难。
明钺却笑着晃了晃笔杆,写道:“开玩笑的。学这个有什么用,我会习惯做一个哑巴的。”
冷潸觉得“哑巴”两个字很是刺目,不由顿了一下,又问:“那,您究竟想去哪儿呢?”
明钺把几乎写满了字的纸翻了过去,在背面写道:“还不一定,也许浪迹天涯。我很喜欢天山那边的景色,大概会去那里做一个牧人,没有人会知道我的过去,我也会,去做一个平常人的,像,你大哥一样。”
冷潸犹疑了一下,道:“可是……”他没发觉自己几乎已经伏在了明钺的背上看他写字,就像小时候趴在大哥身上一样。
明钺悄悄侧了侧头,给他让出地方来,边写道:“没有多少人像你这样清楚我的身份的。有些人认识的是戴银面具的我,有些人认识的是蒙面纱之前的我,而现在的我,已经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了。”
冷潸心中一动,明钺的话令他想起两句很相似的话:“过去种种譬如昨日之死,未来种种譬如今日之生。”其实,自己心里所担心、计较的正是明钺的过去,如果他真的就此放下屠刀,为什么他就不能“立地成佛”呢?不是说众生平等吗。
只是,他真的能做到彻底洗心革面吗?冷潸忽然明白了自己和明钺之间真正的症结所在:明钺的过去令他没有信心。
明钺早已发现他爱走神的特点,也不想去打扰他。不过,他把身子压在自己肩上,并且越来越重令明钺感到胸口有些闷痛,他只好耸了耸肩,以提醒对方。
冷潸一怔,这才发现自己正趴在明钺左肩上,压得明钺向一边歪着身子,忙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