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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通顺着他目光看去,见墓碑上写着“先严林公永鉴,先严赵氏之墓,不肖子林之常谨立”几列字,书法遒劲秀丽,说道:“你叫做林之常,这里埋的是你父母?”那人垂头道:“是。我父亲早丧,家母殷殷期许,不惜变卖田地房屋,供我读了这许多年书。今春她过世时,竟没一具像样的棺木收殓。全是我不肖,累得她如此。她临终之时,还惦念我能春试及第……唉!”
陆通道:“你家中还有人没有?”林之常道:“没有了。我这般穷愁潦倒,又有哪个女子肯嫁给我?屋无全瓦,瓮无粒米,亲朋故旧怕我借钱,都不许我再上门。这世上早没了我容身之地,我……我还是自寻了断的好,免得遭人耻笑。”
陆通嗤地一笑,道:“嗯,这世间没了你容身之地,你怕人耻笑,便要自杀。你倒不怕入了幽冥鬼府,有许多鬼来耻笑你?”林之常一怔,道:“鬼……怎会来耻笑我?”
陆通笑道:“人间地府,都是一个道理。世上有皇帝天子,阴间有阎罗鬼王。你道换一个地方,便不讲规矩道理、人情世故不成?”停了一停,悠然道:“你活着是个窝囊废,死了也是个窝囊鬼。你连个家人也没有,自然也没人给你烧纸钱,只有在地下继续作个穷酸。只是死鬼不能再死一次,你只好在酆都城里慢慢熬日子,怕是等上几千百年,也轮不到你投胎转世哩!”
林之常呆立当地,说不出话来。过了一刻,颤声道:“原来一死却也不能百了……人间天下,阴曹地府,原来都没我林某人存身的地方么?”陆通笑道:“你白读了这许多书,连自己都养不活,不论到了甚么去处,都没你的立足之地。”
林之常喃喃道:“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左右邻居都笑我做不来农事,种不得地……却怎生养活自己?”忽地扑通跪倒,向陆通连连叩头,道:“求恩公指点!”
陆通道:“你除了会读书,还会甚么别的么?”林之常想了想,摇了摇头,道:“我自小读书,从来不知道还有别的营生。”陆通指着墓碑上的字,道:“这是你写的罢?”林之常道:“是。”神色茫然,似乎不明白陆通何以有此一问。
陆通点头道: “是啊,我料想你也不会请人代写。”把眼一瞪,骂道:“蠢材!你既写得这一笔好字,不会走到城里去摆个摊儿,给人代写家信么?或者到店铺里去做个伙计,写写水牌货单,抄抄贝叶文书,也饿不死你。这都想不到,书都念到下水里去了。”林之常如梦初醒,道:“是,是。”
陆通道:“眼下就有个大好的机会,天五园里花市,向例要人誊写上等牡丹名目。我先时经过那里,见红纸条儿都贴了出来,却有许多空的,想是今年人手不够。你这会儿去了,定有你的用处。”
林之常连连点头,道:“是……是啊,我怎地想不到?”其实他落榜之后困顿失意,一心求死,自是想不到别的上去。陆通摸了锭银子向他面前一抛,道:“去的时候先买套像样衣裳换上,把那书生方巾也戴起来,人家看你体面,才肯给你尊重。”
林之常捡了银子,道:“多谢恩公……神仙大人恩典。”陆通点了点头,忍着笑道:“你好自为之。等过了五十年,你天命尽了,我再来接渡你归西。到时候你整得一份家业,到了地下鬼城,纵不能大富大贵,也要不愁生计才好。”见林之常又磕下头去,忙纵身一跳,悄无声息地落到了他身后。
林之常抬起头来,吃了一惊,只见面前空山寂寂,平林漠漠,哪里又有一个人影?望了望手中雪亮的银子,喃喃道:“神仙!当真是神仙!”趴在地下,向着陆通来的方向又磕头不止。
陆通在他身后忍笑忍得肚痛,使出了拾羽步的功夫,一溜烟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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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二十六章 。。。
陆通回到来处,非业仍是站在那半截断碑前,怔怔出神,听见脚步声,便抬头向他望来。陆通笑道:“都办完了。那是个落第的书呆,我送了他五两的一个锭子,教他去洛阳城里寻活计,想来一时不会再去死了……啊哟!”
非业道:“怎么啦?”陆通愁眉苦脸地道:“我忘了跟他约定,将来要替咱们办一件事。” 他本来满心得意,心想非业当年救唐胖子花了二十五万,自己才花了五两,这买卖作得精刮划算之至,这时候见了非业,才想起他的惯例是要同人交易,自己扮神仙扮得高兴,却全然忘了这茬。
非业道:“那也没甚么要紧。”转过头去,又看了那墓碑一眼,道:“陆通,咱们回去罢。”
陆通自那一日与非业闹僵之后,直到此刻才又听到他说“咱们”这两个字,不由得大喜,道:“好啊。”抢上两步,走在他身边。
这一回非业却并不催动内力奔走。两人并肩同行,慢慢沿着山路走下,便见苔绿石白,风清草长。陆通心宁神畅,恨不能便这么一直走下去,眼角余光中见非业一只雪白的手垂在身侧,当即伸手过去握住。两人肌肤相触,便觉非业身上微微一颤,似乎打了个寒噤,随即感到他手指一挣,要从自己掌心挣脱开去。
陆通手指一紧,笑道:“陪你走了半天,累也累死了,你便带我一带,那又怎样?”非业默然不语,任由他握住了手。陆通只觉他手心忽冷忽热,心中一动,突然间手中一道内力透入,身不由己,便向前直冲。
非业运起轻功,自小路上急掠过去。陆通被他一带,双足离地,有若御风腾云一般,不禁大是得意:“老子才当了神仙,便会驾云。”
他既不必运使轻功,便十分耐不住沉默,过了一刻,便道:“小非儿,你怎知道那秀才要自杀?你会掐算命数么?”非业淡淡地道:“我不会。我就是知道。百步之内,若有人心怀死志,我便能觉察得出。”陆通啧啧称奇,道:“你这个天眼通的本事,倒也离奇。”
非业道:“习练上乘内功的人,自然而然耳聪目明,感知于微。冥灵春秋是天下最高明精深的内功,练得久了能洞察人意,那又有甚么奇怪的?”
陆通摇头道:“我不信。怎地旁人心里想的东西,你半点儿都觉察不出,只有人家要去寻死,你才知道?”心道:“老子心里爱煞了你,你知不知道?”
非业想了一想,道:“想是人一心求死的时候,心怀激愤,气息更与寻常不同。”陆通道:“你师父也有这本事么?”
非业道:“有的。”
陆通等了半天,不见他往下说,道:“同那些寻死之人做交易的那一套事,是你从你师父那里学来的罢?”
非业怔了一怔,道:“你怎知道?”陆通笑道:“因为我才是天眼通。”心中暗道:“我早就知道,那一套做派神神鬼鬼,故弄玄虚,同你的性子半点儿也不像。”又问:“你师父为甚么要同那些人作交易?他本事若有你说的那样大,哪里有要他们相帮的地方?”
非业道:“这一件事,我曾也问过我师父。他只是说,辜恩有若负债,那是最教人难以消受的。做了交易,那些人可以不必觉得欠了咱们的恩情。”
陆通问道:“那你师父到底叫他们做甚么事来报答?”
非业道:“没有,我从来就没见他再去找我们救过的人。”停了一停,道:“那时候我们在落霞谷住着,一年也未必出去几次,十年下来,统共只救了七八个人,能做甚么大事?……再说,我师父是何等人物,怎会当真要他们做甚么事?”
陆通心道:“你师父可不像你这般天真,他做这些事,只怕另有用意。只不过当中隔了一百来年,那些人都死绝了,也没法子再去问到他们。”道:“后来你师父不在了,你便接收了他这买卖摊子,替他作交易么?”
非业沉默良久,方道:“是。因为……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我能做甚么。”
这一句话只说得凄惶惆怅,与他平素冷淡高傲的口角判若两人。陆通心下气恼,又觉恻然,忖道:“你不见了你师父,赛过丢了魂灵。——妈的,这老棺材到哪里去啦?把好好一个小孩儿在山谷里关了十年,弄得他除了武功甚么事都不懂,除了老棺材甚么人都不识,居然又忍心撇下了他,一走了之。”其实非业身负惊人艺业,所遇之人除了陆通自己,无不对他既敬且畏,然在陆通此时想来,只觉他可怜之极,他师父可恶之极,瞧着他秀眉若蹙,恨不能便把他搂在怀里,好好安慰一番。
非业续道:“……我救那些人,只是为了师父,并非对他们存了甚么善心。所以杨继武和唐维他们要密谋反我,也算不得甚么。”
陆通连连摇头,道:“唐胖子那些王八蛋们,明明便是忘恩负义。唉,小非儿,你心地太好,将来必吃大亏。”心道:“你遇到老子,算你额骨头,有老子看着你,断不能叫人欺负了你去。”
两人谈谈说说,非业脚程极快,片刻间便赶到山下,回至先前拴马的地方。陆通抬眼见日已偏西,道:“小非儿,咱们晚饭却到哪里去吃?”非业道:“你爱去哪里,便去哪里罢。”陆通不料他这般好说话,心喜难禁,笑道:“洛阳城里有名的酒楼便是那几家,洛月舫,随意阁,迎香楼……你喜欢哪一家?”
非业道:“我不是说了么,你爱去哪里便自去。我不吃饭,先回去客栈。”陆通这才明白过来他先前那句话的意思,失望之余,只道:“那我也不吃饭了。路上见到包子点心,随便买两个便成。”
非业瞧了他一眼,道:“你又不修炼‘冥灵春秋’,做甚么陪着我不吃饭?自顾吃你的去罢。”陆通笑道:“我舍不得你。”非业听出他语意调笑,却不便发作,只将马加了一鞭,向城里飞驰而去。
回到客栈,进了房屋,非业便怔了一下,道:“怎地只有一张床?”陆通笑道:“这是店家二儿子和媳妇的屋子,两口子自然是一床睡。”也不等非业再发话,动作伶俐地除下鞋子,合衣往床上一滚,含含糊糊地道:“好软和的被褥!想是新娘子的嫁妆。”
非业脱下外衫,挂在床边衣架上。陆通自被底钻出头来,笑道:“小非儿,你要是怕了跟我一处睡,便在地下打个铺盖好了。”非业明知他意存激将,哼了一声,道:“我怕你甚么?”说着越过陆通,在里侧床上躺了下来。
陆通心下大乐,伸手放下了床帐,瞧着非业线条昳丽的脸颊,恨不能便扑上去咬上一口。心中默念:“不急不急,饭要一口口地吃,人要一点点地上。今天已经抱过了他,又拉过他手,这会儿决不能轻举妄动,惹恼了他,一时前功尽弃。”吹灭了灯烛,在非业身边躺下。
然而心中虽是打了循序渐进的主意,身体却自行其是,只平躺片刻,便觉身子底下热得快要烧了起来。再过一时,空气愈发黏稠厚密,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忽然心道:“他妈的,老子这就去抱他,最多又挨上一顿揍,也不会就揍死了。——老子怕他个鸟!”一念决然,登时豪情万丈,转过身来,伸臂便向非业身上抱去。
忽听得非业轻轻叹了口气,说道:“陆通,你觉得,我师父是为什么离开了我?”
陆通万没料到他在这当儿问出这么句话来,伸出去的手臂便僵在了半道,呆了半天,道:“我不知道。”
非业道:“你从前说过……”却不说下去,停了一停,道:“是不是因为我师父也觉察到我对他……我对他的心意,其实有逆伦悖德之处?”
陆通仿佛一口咬破了苦胆,连舌根都麻木了,一时只说不出来话。非业隔了半晌,不听他回答,低声道:“我明白了。”
陆通心道:“你明白个屁!”
便听非业在黑暗中的那头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师父从小抚养我长大,便如同亲父子一般,若不是为此,他也不会这般忍心。我……我……”
陆通终于缓过一口气来,咬着牙道:“你师父若是知道了你欢喜他,还撇下你不理,那才是真正不识好歹的混账忘八……”
一语未了,便觉一道锐利掌风擦着颜面过去,砰地一声,击在地下。整间房屋都晃了一晃,也不知是当真如此,还是掌风激荡下的错觉。跟着半幅帐幔无声无息地滑落下来,堆在床脚,断口齐整,便如被利刃剖开无异。
陆通情知这一下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