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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钟老板」三个字,顾言雪眉头一皱,裴鹤谦果然没有说错,这人就是宝裘居的老板钟昆。
顾言雪放轻步子,尾随二人下山。
从两人的步态吐息中,顾言雪看得出来,那道士道行高深,不在玄真子之下,钟昆却是个凡夫俗子,并无法力可言。
顾言雪隐约觉得钟昆的背影眼熟,却想不起来什么时候见过,他想看看钟昆的脸,可天太暗了,他又不敢靠得太近,只得作罢。
道士将钟昆送到山下,林子外头果然停着一辆华车。
钟昆谢过道士,上了车,他晚间喝过些酒,这时有点乏了,正想个打盹,却听车夫「哎哟」一声叫。马车猛然停住,钟昆收身不及,几乎跌出车外。
钟昆不由大怒,摔开车帘,破口大骂:「没用的东西,连个车都赶不好……」话说到一半,却似咬了舌头,生生怔住。
只见车外站着一个白衣人,容颜如雪、明眸似星,于清标秀美中,透着一股妖气。
钟昆心胆俱寒,脱口而出:「你是顾白氏!怎么可能?」
顾言雪见了钟昆,也是一愣,眼前的脸又老又丑,可那道由耳至颈,几乎撕裂了咽喉的伤疤,顾言雪认得。
十年前的滔天烈焰再度涌到眼前——就是这个人!他居然没有死!
顾言雪眼中爆出两道寒光,手起如电,直取钟昆咽喉。
钟昆一边躲闪,一边掏出条绫罗,口中直呼:「罗娘救命!」说完身子一软,昏倒在车中。
顾言雪挺身再上,斜次里飞过团粉色的烟尘,将他笼在当中。
那烟看似轻飘,却是又黏又腻,顾言雪只当烟里有毒,急忙闭气,却见那烟慢慢聚拢,渐渐显出人形。
不一会儿,那粉烟化作了一个妇人,挡在车前,执了帕子睨着顾言雪:「顾公子,一日不见,你还好吗?鹤谦呢,怎么不见他啊?」左顾右盼一番,噗哧笑了:「莫不是吵架了?」
顾言雪冷笑:「好个温柔体贴的嫂嫂。紫云观居然收绫罗精作弟子?你也真是能干,真身护着钟昆,精魂却在裴家生儿育女。」
罗氏抿嘴一笑:「我哪有生儿育女的闲情,一年前才借了那女人的皮囊,演个傀儡戏法罢了。」
「你到裴家,是为了取沈姨娘的灵珠吧?你守了一年,就是想等她杀满十二个人,炼出能点石成金的内丹,没想到却被我捷足先登,坏了你的好事。」
罗氏笑着颔首:「幸而你听了鹤谦的话,放了她,还是让我采到了灵珠,虽是烧过了,却也聊胜于无。其实呢,我最想要的还是你的灵珠,你法力比沈姨娘强,只怕能点石成金呢,可惜我师弟没用,斗不过你。」
正说着话,钟昆醒了过来,指住顾言雪,嘶哑着大吼:「他的灵珠定可以点石成金!他是顾白氏的儿子!他就是我们要找的狐狸!」
罗氏闻言变色,帕子一扬,抖起半天粉烟,五指作爪,直奔顾言雪的面门。
顾言雪拧身让过,扑入车中,去拿钟昆。
罗氏身形疾转,将钟昆掩到身后,冲着顾言雪微微一笑,嘴里念个「破」字。
顾言雪只当她要迎面来袭,忙闪身避让,不曾想车厢背后开了个大洞,罗氏提着钟昆自破洞穿出,驾着呼呼北风,直上夜空。
顾言雪恨得一咬牙,跃上屋脊急急追赶,也不知越过几重山墙,忽见那影子直坠而下,飘飘悠悠坠入一个庭院。
顾言雪足尖疾点,跃上这家的院墙,刚要往下跳,却觉着那院子说不出的熟悉,微微一怔,醒悟过来,这不正是裴家么?可到了这时,他也顾不得细想了,当下一提气,轻飘飘落到院中。
庭院寂寂,落雪无声,顾言雪沿着回廊朝里走去。身后便是东厢,顾言雪不敢回望,那里锁着如潮的回忆。格子窗下,裴鹤谦伴他看过圆月,梨木桌上他跟他翻云覆雨。不过是几天前的事,此刻追想,倒像是隔了一世。
顾言雪摇摇头,甩开回忆。
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顾言雪拧身望去。裴鹤谨提了盏灯,正朝他怒目而视,罗氏站在他旁边,云鬓散乱、睡眼迷蒙,也是一副刚被惊醒的样子。
「就是他!」突然,钟昆从二人身后探出头来,指住顾言雪:「他半夜来访,说是有事相商,硬把我拉到你家。哪知到了门前,他忽然变成一只狐狸,想要咬死我。裴公子,要不是你放我进来,我就给他咬死了!」
裴鹤谨气得脸都青了,护着钟昆,怒斥顾言雪:「好个一石二鸟的毒计!你在我家门前杀人,既害了钟老板,又想嫁祸我家!还不快滚!裴家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顾言雪并不辩驳,冷着脸朝三人走去。
裴鹤谨终究是个凡夫俗子,脸上强作镇定,心里早就怯了,眼见着顾言雪一步一步逼了过来,忙拽着妻子、钟昆连连后退。
钟昆凑在他耳边,低低地道:「公子莫慌,我见他行事诡异,恐他不利于我,出门前让家人飞马报了官,算来也该到了。」
话音刚落,便听院外脚步杂沓,大门被人擂得山响。
再说那葛岭上的裴鹤谦,中了迷香,正在昏睡,忽觉额上一片冰凉。
裴鹤谦被激得一抖,睁开眼来,只见头顶天黑如墨,周遭竹影绰绰,他下意识地朝身边摸去:「言雪!」
暗地里有人冷哼:「还在叫他?」
裴鹤谦揉了揉眼,这才发现玄真子已经来了,正扶着昏迷的杜震威往他额间施法。
「言雪呢?」裴鹤谦四下张望。
「我怎么知道?我还要问你,怎么躺到这儿了呢。」玄真子心里生气,手一松将杜震威扔在地上。
可怜杜震威后脑勺正磕在块石头上,即便迷香不解,也被痛醒了,他支起身子,一边骂娘一边站了起来。
想起顾言雪叵测的言行,裴鹤谦心头一片迷惘,他望着玄真子,一时之间竟答不上话。
玄真子直摇头:「顾言雪把你撂在这儿的?你也算个痴情种了。我跟你挑明说吧,你跟那狐狸人妖殊途,没什么好结果,就此放手吧。」
裴鹤谦哪里听得进去,正要反驳,平地里卷起一股怪风。玄真子听风辨声,面色陡变,掐指一算,叫声:「不好。」拉着裴鹤谦就走:「快跟我来,你家出事了!」
裴鹤谦心中慌乱,不知怎么却问出一句:「言雪在那里吗?」
玄真子点点头,抓着他便要乘风而去,左臂一沉,被杜震威捉住了:「带上我!」
玄真子本不想理这妖物,可时间急迫,也没工夫纠缠了,一手一个,抓起二人,跃到了空中。
裴鹤谦这是头一次御风而行,却丝毫没有不适,只恨玄真子飞得太慢。他有一种预感,有什么事要发生了,他得去阻止!
裴鹤谦挣开玄真子的手,倏地朝下急掠。
「啊!」杜震威惊呼:「他会飞!他怎么会飞?」
玄真子叹息:「他的灵力醒了。」
风声猎猎、刀戈似雪,顾言雪静立院中,冷冷觑着四周的兵丁。
带队的正是昨天早上那两个衙役,年轻的衙役双手叉腰,颐指气使:「你这妖怪,还不伏诛?」
顾言雪扬眉冷笑,足尖点地,身子一纵,绕过了裴鹤谨,直扑钟昆。
那钟昆也有几分机灵,身子一矮,躲过一招,右手探到身后,抽出了一柄精钢长剑!
这剑虽然锋利,顾言雪却不放在眼中,伸出右臂,轻轻一拂。钟昆只觉眼前袖影翩跹,彷佛绽开了万朵雪云,定睛再看,剑已到了顾言雪的手中。
「你多活了十年,也到头了!」顾言雪嘴角轻扬,长剑一送,直指钟昆胸膛!
蓦地一团粉烟兜头而至,阻断了顾言雪的视线。
虽然看不清楚,可顾言雪听得见、也闻得着——
「噗!」那是长剑凌空、穿胸而过。
「哧!」血腥四溅,红花暗夜,相得益彰。
兵丁们惶然叫嚷:「杀人啦!杀人啦!」叫得山呼海响,却没人敢趋近一步。
顾言雪想笑,有人却抢先笑了出来。诡异的轻笑中,一个粉色的身影凌空飞起,不等顾言雪看清,已没入了夜色。
粉烟渐散,顾言雪终于看见了,长剑上穿着两个尸身,目眦尽裂的是裴鹤谨,脸色惊惶的是裴罗氏,而钟昆早已消失不见。
好个掉包计,长剑破空的那一刻,谁曾想,剑下的冤魂已换了人!
「言雪!」云端传来一声疾呼。
顾言雪举目张望,沉沉夜空里,裴鹤谦如一颗流星,飞身而下。
近了、近了,顾言雪看着他向自己飞来,如此熟悉的面庞,渐渐放大、渐渐清晰,眉间的焦虑变作惊异,变作骇然。
「顾言雪!」
原来,这三个字,裴鹤谦可以念得如此愤懑!
顾言雪抽回长剑,任死尸伏倒在自己脚下,裴鹤谦应该已经看清,这长剑结果了谁的性命。
「咚!」裴鹤谦跪倒在地,颤抖着伸出手,抱紧了兄长,可无论他怎么摇晃,怎么呼唤,裴鹤谨的眼睛都没有睁开,鲜血濡湿了裴鹤谦的袍子,黏腻的感觉直渗心脾。
「这是怎么回事?」
裴鹤谦握紧了拳头,火光下,他的双眼明若星辰,灼灼的是愤怒,惶惶的是惊异,盈盈的是泪光。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看着这样的裴鹤谦,顾言雪很清楚那一剑毁掉了什么。
虽然裴鹤谦在问「怎么回事」,可他哪里是在发问,分明是在喝斥,他的眼睛已经给了他答案。
只是他不知道,他看到的都是不该看的,该看到的他都没有看到,造化弄人,莫过于此,顾言雪不禁冷笑。
「顾言雪!」裴鹤谦怒喝,「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我说什么你都信吗?」顾言雪冷着脸,吐出的话却一字一顿。
不等裴鹤谦开口,兵丁们已指着顾言雪大叫:「裴公子!人是他杀的,我等亲眼所见!」
两个衙役也连连点头:「裴公子!你快过来,当心他伤你!」
裴鹤谦纹丝不动,怔怔望着顾言雪:「你答应过我,对我说实话。你做了什么?你为什么这么做?」
他抱紧了哥哥的尸首,声音越来越低,可顾言雪听得到他在说:「我多想信你……我该怎么信你?」
「匡啷啷……」剑光一闪,围观的兵丁们惊呼连连,都以为裴鹤谦要人头落地,哪知落地的却是顾言雪手中的长剑。
「你可以相信自己的眼睛,也可以信我。」将剑踢到裴鹤谦手边,顾言雪神色淡然:「不管你报不报仇,我只给你一次机会。过了今日,我对你绝不手软。」
「为什么要这样?我哥嫂都是好人。再怎么说,也是两条人命……」
「我是妖,人命在我眼中,等同草芥!」顾言雪冷笑:「人妖殊途。裴公子,你该醒醒了。」
青铜剑柄触手如冰,这水一般凉薄的兵刃,却重若千钧,裴鹤谦拖着长剑挣扎着站起身来,他几乎听得到自己的骨节在咯咯作响。
冷,真是冷,裴鹤谦记得六岁那年的冬天也是这么冷,自己淘气,把雪塞进哥哥的领子,后来哥哥发烧了,却跟父亲说是吹了风才病的。裴鹤谦在哥哥床前哭,哥哥探出手来,摸着他的脑袋,那么冷的天,可哥哥的手心却是暖的,而现在……
裴鹤谦举起长剑,指住顾言雪的胸膛:「告诉我!为什么?」
顾言雪默然伫立,脸上不见一丝表情,一双眸子云遮雾绕。
望着他,裴鹤谦心口一阵酸软。这双眼,烟水迷离,溺得死人,犹记得深山寒潭、东厢月下,他就那么望着自己,或是一笑,对着自己的眼睛吹口气。他疼他、宠他,自以为懂得他,谁曾想,到头来还是不懂。
狐狸的心果然跟人的不一样?不也是血肉铸就?不也是暖的、软的?可他怎么就那么狠!
雪花落在剑上,渐渐化了,冲淡了血痕,仇恨如果也能被雪洗掉,那该多好。
裴鹤谦举着剑,放不下,也送不出,他多希望顾言雪可以开口,可以说「不是我做的,你看错了」,甚至说「我错了」了也好,服个软、求个饶也好,可是顾言雪立在那里,一言不发。
冷风似刀,乱雪如梅,一柄剑隔开两个人。
半晌,裴鹤谦长叹一声,垂下了剑尖,刚要撤回长剑,顾言雪手腕一翻,捉住剑身,将剑尖抵到了自己的心口。
顾言雪慢舒长眉,睨着裴鹤谦:「你不报仇了?机会只有一次,现在收剑,这杀兄之仇只怕你终身难报。」
「杀了你又如何?就算是报仇,我也不想报得胡里胡涂。有什么话,公堂上说吧。」
「好个奉公守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