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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对云文素不利,长柳必以鬼魂之躯排除艰难险阻化解恩仇,千方百计。
当时情境究竟是何已不得而知,但依稀可从他们神色辨出一二当年情状,想必长柳定是万分耗费心力,以至修为尽失,才连记忆都保不全了。
随著他们将那一桩桩成年旧事揭开面纱,长柳的记忆也在一点点复苏,眼中不复初见之时的迷茫之色,但他衣袂指尖的光影却是愈发黯淡了,被灼伤的痕迹越来越显著,大约挨不过年底,便是彻底的烟消云散。
这一日,离冷月析柝来到玉相镇。
天地已寒,月析柝骤觉心中也是微凉,他在那破败的茅屋外看著里头一抹灰白身影,怅然立著。总以为再陪著长柳四处寻找记忆,他就会彻底消失,最终连这茅草屋里也不会再有他的身影。
“师兄,我们不要再帮长柳找下去了吧。”一觉醒来,他对离冷这麽说。
离冷应声,快得他略显诧异。月析柝侧过头,愣愣望著窗沿微凝的霜露发呆,师兄大约已明白这其中因缘:云文素的异状定与长柳有关。
还是寅初时分,不见漫空天光,却是有些蒙蒙亮的微弱光线照下来。四野静得很,叶下常可窥见的虫豸已无声息,敛了踪迹。
长柳半倾著身体趴在木板边沿,一手抚摩著云文素额际,一手缓缓理著他整齐得一丝不苟的鬓发。但他的手却是始终触不到他的,只是无数次地穿过他的鬓发。纵然云文素成了僵死的尸体,依然是人鬼殊途。
更何况,那麽长久的岁月遗留人世,长柳恐怕已不是一介亡魂如此简单。
若他只是一个魂魄,必然不可随意离开死亡之所,并且,留在人世这般长的时日,必有些力量,不然早被勾魂而走或是被周遭虎视眈眈的鬼怪吞食了去。
又或许他从来就在遭遇,只是一概遗忘,只以云文素为一切罢……
月析柝觉得胸口堵得慌,深深吸了口气,踏进草屋。
听到脚步声,长柳惊吓地抽回手,慌忙转身,见是离冷与月析柝,面上表情略有不自然,尴尬地小声道:“……我我……”
月析柝摆了摆手:“长柳,我和师兄今天来,是想告诉你,我们不打算再帮你找云文素的仇家了。”
长柳大惊,瞬间惨白了脸色,低著头嗫嚅道:“我知道……对不起……耽误你们两位那麽多时间……如果是我一定也是不乐意的……”
“并非如此,”月析柝摇头,只见长柳惊异地抬起头,他的面色还是煞白,几乎和衣服一个颜色了,“我想已经有答案了。”
“啊?”长柳又是一愣神,呆了半晌,方才又惊又喜地道,“真的吗?恩公有救了?太感谢你们了!长柳谢谢你们了……”说著便要下跪,月析柝赶忙去扶,双手由他浅薄的身体穿过。
离冷一把拦住他,冷冷开口:“把你和云文素的渊源说出来。”
长柳长跪在地,怔怔抬头望著他们:“我和恩公……”
“是啊,长柳,告诉我们你和云文素的事吧,”月析柝点了点头,郑重道,“为什麽他是你的恩公?你们如何认识?……你是怎麽死的……”
长柳一愣,呆呆望著这两人,张了张嘴,但那喉头却发不出声来。
那麽长久的岁月,他都快忘记自己是因何而死。他的所有一切,都只以云文素为中心,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云文素。那麽自己呢?他自己究竟是怎麽死的?
他静静垂下眼睑,那样便看不清那一双沈静的眼眸中究竟是怎样的光彩,但只是听著那淡然的诉说,就觉得由心底漾开的阵阵横波。
长柳幼时并不叫长柳,这个名字还是云文素给他的。
他是个四处流浪的孤儿,父母是谁已经不记得了,也不重要了。
从有记忆起就是跟著一班小夥伴到处乞讨,讨到了东西回去拿给“阿爸”,讨得多便能分到东西吃,讨不到就得来一顿打。几个面黄肌瘦的小夥伴不是被打死就是活活饿死,他怕得整夜整夜睡不著觉,天没亮就跑上街乞讨。
索性後来,阿爸被衙役抓了起来,他们一干小夥伴也自由了。有被好心人领养的,有被送到寺庙的,还有年纪大些的派了事做。他长得最瘦弱,一副病歪歪的模样,没有人愿意收留个看上去马上就会死的孩子。
那是个冰天雪地的日子,他赤著脚走出城,走著走著就晕死过去。
他想著这样也好,终於不用再过这凄苦不堪的日子。
但他终究没有死,那样的日子也熬到了头。
云文素把他捡回了家,同样是个小小的孩子,不过总角之年,但却以长辈的姿态悉心照料他,将他的病养好不说,还默认他留了下来。
云文素家里只有个长年染病在床的娘亲,生活并不富裕,甚至是清苦,只依靠早年父亲留下的一点微薄积蓄过活。他只上了半年学堂,就因家中拮据学业半途而废,夫子怜他,送了些书叮嘱他要靠这出人头地,他闲时在家读书,平时做些零工赚点小钱。
长柳心知他是寄住之人,手脚更加勤快,每每包办家中一切事物,虽做得不够好,却也将一个家打理得仅仅有条。
两个少年又是年纪相仿,很快就亲密起来,颇有兄弟相称的模样。
云文素是读书人,有天捧著本书念著念著就对忙东忙西的他脱口而出:“以後我叫你长柳可好?”
他腼腆地笑著点头,心里其实是很高兴的。
他终於有了一个自己的名字,而不是从前吆喝来吆喝去的喂喂喂。
他现在是长柳了,不再是当初那个连名字都没有没人要的小孩了。
云文素也提过让长柳念些书将来和他一起去考试做官,长柳却是摇头,他知道自己不是读书的料,只要尽力赚些钱帮云文素达成目的就行了。
他虽不知道读书的事情,却是知道云文素前途不可限量。去镇上买东西的时候听到夫子和人闲聊,对云文素赞不绝口,断言此子他日必成大器。
必成大器必成大器……云文素果然是最厉害的,他早就知道他不是普通人,将来必定飞黄腾达……
只是不知为何,他的眼角竟然有些酸涩……云文素那样的人生里,一定没有他的存在……
那也没关系,只要云文素过得好,他怎麽样都无所谓了。
长柳没来得及多想,灾难就接踵而来。
云文素的娘亲重病离世,花去家中大半积蓄,连一箱藏书都卖了大半。玉相镇又逢灾荒,食不果腹,正是有钱也买不到食粮的地步,更别提他和云文素,只能倚靠邻里的救济喝些稀粥才没饿死,但那也是捉襟见肘,并非长远之计。
长柳心里急得慌,夜里又见云文素从箱中挑了几本书出来扎好,那是他平日视若珍宝的典藏,是要拿去卖了吗?他咬了咬牙,当夜便做了决定,小心地掩了门披件薄衣上山去了。
大雪封山,上山挖玉石的人大都有去无回,回来的人也冻得没了半条命。
但那些玉石却是如今最好的办法了,长柳连夜爬上水玉山,想著挖块玉出来,云文素就能继续安心读书了。
他运气一向不好,这次也没能例外。
他赶上了雪崩,被漫天的积雪压下头颅的时候他想,他还是这般没用,没能帮上云文素一点忙,还真是有些不甘心。
他没有幼时那般的求死心,他还不想死,他还没有帮云文素达成宏图大志,但造化弄人。
他没有死,却瘫软在床上醒不过来,他的意识是清醒的,可以听到云文素说话,感觉他的每一个动作,但是怎麽也睁不开眼。
那些书最终还是被云文素卖掉了,为的是给他治病,请的镇上最好的大夫。
但是他依然醒不过来,他听得云文素焦急地对大夫说:“无论多少银两,请你救救他。”
大夫说:“药很珍贵,你准备好银两吧。而且,他不一定能醒的过来。”
他急火攻心,钱都给他治病了,那云文素还怎麽读书?况且,他也不一定醒的过来啊。
他躺在床上拼命地想睁开眼,想看一眼云文素,想对他说一句不要管他了,你只要安心念书,想不再给云文素添麻烦……
他似乎从一遇到云文素就一直在给他添麻烦,他总是这麽没用,总是要云文素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解决他的焦头烂额,他总是没有做好一件事情……
但有一件事情是他最後可以做的。
这是一件,对他,对云文素都好的事,他知道。
“你死了?”
长柳慢慢点了点头,面上有些恍惚,那眼中却是依然如故的坚定。
月析柝觉得鼻子有些发酸,忙转过头不敢与长柳对视,身边离冷淡淡道:“如此?”
“嗯……”长柳应了一声,想了一想,忽然想起什麽似地捂住了嘴,惊恐地瞪大了眼,半晌方才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和恩公有过约定……说老了以後……要一起死在这个屋子里……”
月析柝一愣,慌道:“这间屋子?就是你们当初生活的地方?你们说要一起死在这里?”
长柳拼命点头,泪水不可抑制地溢出眼眶,修长的手指使劲掐著青白的面皮,他用力摇著头:“……原来……原来是因为我……又是因为我恩公才不能入土为安吗……”
这真的是一幢非常破旧的茅草屋了,四周草木剥落,连当初用来捆住麦秆的草绳也松了,那屋外成片的柳树林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荒芜的野地。
“长柳……”月析柝叫了一声,不知该说什麽好。
兜兜转转了一圈,结果到头来是因为长柳的执念,云文素才无法入土为安?尸体离奇地回到这间破茅草屋,冷得就像雪地里冻起来一般,像是吊著最後一口气的尸身不腐……这些,都是因为长柳的执念?
“那麽,只要我消失,恩公就可以解脱了?”长柳流著泪,指尖沾满的泪珠也变得有些模糊,就像是融入晨曦消失不见。
月析柝觉得眼眶也有些发热了,实在点不下去头,但离冷的声音冷冷响起:“是。”
“谢谢你们。长柳无以为报,只有来世……啊,不,来世都没有了。那就再受长柳一拜吧。”长柳又是长长跪地一拜,随即,飘然起身,来到云文素榻前。
月析柝颤著手想阻止,但手臂被离冷一折整个人带进了怀。他侧靠在离冷身前,低垂著脑袋,只觉得眼睛和鼻子都热得酸涩。这实在是个太过软弱的姿势,但他已无心顾及,所有的注意都停留在长柳身上。
长柳依旧一袭合体的灰白布衣,简简单单,青丝整整齐齐地绾在脑後,眉清目秀,还是那一双温和纯净的眼眸,殷殷地望著云文素。其中的万般情愫,不言而喻。
他依然是少年时的模样,但云文素已至暮年,他白皙的手像真的能触碰到云文素的面颊,一寸寸沿著他苍老的轮廓描摹下来,就如真的抚著他一般。竟是没有一丝不妥,明明相隔著那麽多的岁月,阻碍了那麽远的距离,看上去就如理所当然那般自然。
东方逐渐露了微光,循著草枝间的罅隙一点点映进屋来,他的衣角指尖渐渐起了模糊的光晕,就如消融在晨曦中的暗影,氤氲著雾气慢慢散开。
长柳缓缓俯身够到云文素身前,在他唇上印下一个极浅极浅的吻,那样神圣的姿态,就是在对心底最重要的人作告别。蕴含了长久的爱恋、眷恋、留恋,深深的不舍。
“长柳!!!”
这一声就如惊破苍穹,那一瞬日光大盛,灿烂的晨光透过窗户照进屋内,统统映到了长柳的身体。
白宣气急败坏地奔进草屋,面上骇然,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张素白的容颜扭曲得不成样子,却只是焦急地大声喊叫。
与此同时,长柳在晨曦中稍稍偏过头,他的唇角还带著笑意,毫无血色的唇上下开合了两下,依稀可辨是“谢谢”二字。他弯腰伏在榻前,头颅微微侧靠著云文素肩臂,两人的黑白发丝纠缠在一起,如若风霜过遍之後的难舍难分。他安安静静地枕著云文素肩头,嘴角噙著一抹笑,徐徐闭上眼。
长柳的左手似乎真切地握著云文素的右手,如同两人交握的姿态。
月析柝错觉他看见云文素使力握紧长柳的手,像是紧紧攒著再也不分开。永远都不会分开了。
天光大盛,终是终局。
耳边传来轻声低泣,白宣哽著嗓子道:“……再没有这样傻的人了……用尽自身修为保他爱人一世平稳……最终落个魂飞魄散的下场……我没有见过比他更傻的人了……”
“……这个人何其幸……明明生在官场,命里终归有数不清的大劫……都因为他化去……却一点都不知道……太傻了……长柳真的太傻了……”
月析柝怔忪地瞪著那空空荡荡的木板床,离冷一下一下抚著他的背脊,淡淡地开口:“他知道。”
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