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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蒂如斯-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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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妻子抱著怀中尚未足月的婴孩,柔柔的嗓音轻声哼唱著。那孩童小如糕团,缩在锦衾之内,却不哭不闹,眯著眼睛好奇地望著满面柔和的母亲。
  妻子抬手摸了摸孩童柔软的面颊,转过头来笑弯了眉眼,柔声道:“陵君。”说著就来牵他的手,放到孩子软绵绵的脸蛋上,真如糕点一般软糯。
  离陵心中始终愧疚,但那笼於心头的阴霾消散不少,他温和地搂住抱著儿子的妻子,道:“待我回来,便为他起一个名。等我。”
  他如今是戴罪之身,只待来日洗刷了罪名,再为他的孩儿取一个浩然正气之名。
  妻子笑著应他,摸著婴孩软软面颊,柔柔的嗓音就像冬日里的一束暖阳。那锦衾中的孩童也像在笑似的,冲他眯起了眼。
  往後的时日,过得很苦。
  贼首几次对他起疑,离陵使出浑身解数才得辗转奔波於正道与此之间。每每遍体鳞伤,几乎要撑不下去之时,他便拼命想念妻儿。只抱著这个信念,再重的伤再痛的惩罚,他也可以熬下去。
  终有一日,祸首势力被连根拔起,彻底扫除了这股邪异。
  离陵迫不及待地赶回中原,恨不能日行千里,只为快一些见到妻儿。
  然而,在那里等著他的,是妻子的尸骨。
  在同祸首的争斗呈白热化之时,各武林门派都将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去了。原本定下的每隔一段时间换一个门派看管的规矩不知从哪开始断了,每个门派都只当是别人在看著那个山庄,这般的无人无暇过问竟造成了偌大的山庄仅剩孤儿寡母两人。
  无人送食,庄外满布阵法,普通人根本进不去,几乎是与世隔绝的境地。
  庄中软禁的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自然也出不来。她与那尚在繈褓中的婴孩没了粮食,甚至到最後,连水也断了。
  待到大捷,再有人想起这件事,派人去查看的时候,消息传来:
  那山庄中软禁的人已活活饿死。那婴孩侥幸活著,他蜷在母亲怀中,吸吮著母亲指中留出的温热血液得以大难不死。
  提岚派的一位高人当著众人的面将那孩子抱走,提岚派为江湖中颇为神秘的教派,众人不敢出声,只眼睁睁看著他在庄外捡了块地将女子葬了。
  孩子非常瘦小,从母亲怀中将他抱出来的时候,满面殷红,那一张沾著血迹的嘴像是血盆大口,甚是恐怖。
  在场所有人都清晰地听到他打了个哆嗦含糊地吐出个字:“……冷……”
  怀抱著她的母亲早已死去多时,唯有那身血液尚自保留著些温度,但随著时间的流逝,也在一点一点地冷却下来,到最後,也就只剩下冰冰凉凉包裹著这个孩子了。
  离陵回来的时候只见妻子一座孤坟,孩子也不知被那提岚派的高人带去了哪里,他颤著唇瞪著血红的眼盯著那堆土,只一头扑到那坟上,竟连哭都哭不出了。
  以名门正派自居的江湖正道自然愧疚,他们之中竟然出了把人活活饿死这种事,当下惭愧难当,追究了一圈,却不知究竟该由谁承担这罪责。
  最後,也就只有抱椤站了出来。
  这个主意最先由抱椤提出,当然,提的时候没有人料到是以这个结局收尾。抱椤作为执行计划的一份子,对庄中软禁之人惨死也负有一定责任。
  抱椤自此隐退,宣布从此再不涉足江湖。
  此举震动江湖,抱椤之名如今正是如日中天,这番急流勇退的举动引得揣测纷纷,唏嘘有之,感叹有之,责难亦有之。
  同抱椤之名一起消失的还有离陵,不过,离陵的名字从几年前就已淡出江湖。仔细说来,最前几年他的名字正是作为作恶多端的逆贼来警示几个青年才俊的,从前的功绩一笔勾销不说,更多的是说他如何助纣为虐贻害武林。说的最多的也就是他堕入邪门歪道云云,多亏了各大名门正派苦口婆心的规劝才得以改邪归正,协助众人消灭了一大贼首。
  离陵的名字最终沈下去了,就如江湖中从未出现过这个人一般,如同那个莫名惨死在山庄中的女子一样,淡忘在人们的记忆中。
  那曲子还在耳畔轻轻哼唱著,初时的音调些微清冷,细细听进去了,便觉百转千回。
  这其中有过许多的事情,刻骨的爱恋、离愁、欺骗、仇恨……都被长久的时间一一抚平,慢慢的,剩不下些什麽了。
  这其中唯一时刻言犹在耳的,也就是那一句盛著满满爱意的柔和的轻唤:“陵君。”残存在记忆中的,是那一双如晕染墨迹般乌黑的眼瞳。
  温婉静美的女子仍坐在最初那片翩翩桃花的山谷中,裙挽到膝盖光著脚点著水面,手中执著红牙板,一面扣著打出节拍,一面轻轻唱著曲子。她身後站著一袭白衣的离陵,是最初那个模样,周身盘桓著浩然正气,潇洒翩然之姿,眼中满是柔情地望著女子。
  两人在那清澈的歌声中齐齐抬眼看过来,互相交握的手指轻轻点著对方的手背,眼角眉梢,同那缓缓上扬的嘴角,牵出一抹温暖的微笑。
  那歌声听在耳里,仍是那一支熟悉的曲调,仿佛唱的是平生最最美好,只一听就自心头漾开来的笑意。
  那微微勾起的唇形,似乎在唤:吾儿,离冷。

  第二十七章

  清平村。
  “那个……饭已经做好了,你要不先去吃口饭吧?”姜王氏朝里屋探进个头来,犹犹豫豫地问了句。
  “谢谢。我还不饿。”离冷婉言谢过,转而继续垂首凝视著床铺上躺著的人。
  距离那一天已过了三日,出得那异域他便将重伤昏迷不醒的月析柝带回了清平村借宿姜王氏。姜王氏被那剑伤吓得魂飞魄散,赶紧托人几乎找全了村里的大夫郎中,统统拉来给月析柝看了一遍,止了血得了方子抓了药这才稍稍定下心来。
  刚来那会,姜王氏还在心头暗暗抱怨,他师弟都伤成这样了,这个做师兄的居然还是一脸镇定的模样,真是太没有师兄弟情谊的一个冷血的家夥了!
  不过当她留意到离冷托抱著月析柝的双手在不经意颤抖的时候,姜王氏便觉得自己似乎想错了。他并非是个天生冷情之人,只不过甚少有人能从那漠然的神色中觉察出关切重视。
  离冷清楚地知道,月析柝的伤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麽严重,早在最初带他离开异域之时他就为他简单处理包扎过伤口。但在那一群郎中大夫面前,他的焦急程度丝毫不亚於大惊小怪的姜王氏,连那指节轻微的颤搐也丝毫未察觉。
  这已是第三日薄暮,诸大夫均断言最迟不过三日,月析柝便可醒来,依离冷的把握,约莫也是这个时间。但月析柝却没有任何转醒的迹象,仍然紧闭双眼躺在榻上,呈现出一种与平日截然不同的样貌。
  他一直是个热闹到聒噪的人,像这样安安静静没有一点声息躺著的情形少之又少,离冷想来想去,印象中都没有这样的月析柝:任凭他如何企盼他尽快醒来,就算是再吵一点,再闹一点,再烦一点,也都没有关系,可他就是不愿醒来。
  他的时间几乎耗在了这屋子,照顾周详到姜王氏都找不出有何纰漏,只能时不时小声提醒她一句天不早也该休息了。
  他便不是不想睡,但又怎麽可能睡得著。
  时时都记起那一日的那一幕,月析柝朝他空张著双手,眼里满是不可置信,颤抖著唇用破碎的悲伤的音调唤他。最後他面对著他倒下,强忍著泪水的眼眶终於关不住,那些水珠让他漆黑的眼瞳都蒙上了一层阴翳,再也不见那般闪闪发著光的异彩。
  “骗子。”
  他清楚地听到月析柝这样说,语调是颤抖的,一如他颤抖的身体。
  直到那一刻,他才惊觉,做错了……这件事,从一开始,就错了。
  “……为什麽……”
  床上昏睡的人突然发出梦呓一般微弱的声音。
  离冷怔了怔,透过门帘传进的微光越过他映在月析柝身上,略显苍白的面颊满是悲戚,因不安而蹩起的眉峰和紧紧攒住的手腕,似乎陷入了某些无法预知的噩梦。
  “……为什麽你会变成这样……为什麽什麽都不跟我说……为什麽……”他的眼角淌下透明的液体,浅浅一道划过鬓角隐入发际,喃喃的声调像是诉说,“……为什麽只是独自一个人撑著……”
  瞳孔瞬间放大,离冷只觉胸口一阵钝痛,轻轻拭去泪痕的指腹仿佛被灼热烫伤一般一直从指尖蔓延到他心口,那细碎的泪珠滚烫地灼烧著他,像是什麽东西死死勒紧了他的心脏那样。
  他究竟都做了些什麽?
  他竟然这样对他?
  他怎麽可以?
  怎麽可以让这个生来就属於乐观,无论再困难在悲伤再艰难的事都能够坚强勇敢地笑著面对,永远都坦坦荡荡行走於灿烂阳光下的人这样脆弱难过?变得这样的不堪一击?就连哭泣都显得这样无力?
  最初的时候,他曾担忧地望著他,关切地询问到底发生了什麽。
  可是那时他对他说了什麽?
  他冷淡地拒绝了他的好意,那种冷冰冰的态度让他眼中有一闪即逝的失望和受伤,他明明看见了,却依然选择视而不见。
  他以为最好便是这样,将他推得远远的,远离这一切繁复污垢。他生来是不带丝毫罪孽的人,最好既是如此,离得远远的。
  他用冰冷的视线目送他走出他的视线,就像缓慢但坚定地走出他的世界那样。
  向著阳光,远离黑暗。
  他从未想过,这一走,几乎等同於永不相见。
  “离冷──!为什麽──?!”这声嘶力竭的大喊唤回了他的思绪,不知何时,月析柝坐起身来,却不是一向活泼跳跃著的嗓音,他的脸涨得通红,瞪著乌黑的眼瞳,纯净的眸中满是哀伤之色。
  那一喊过後,连离冷的视线也未接触,他就裹著被子缩到床脚,将脸庞埋在膝盖,闷闷地道:“……可恶……太没面子了……真是丢脸死了我……”还可听到夹杂的隐约哭泣,带著浓重的鼻音。
  竟是这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为了掩饰泪如雨下的模样,像小动物一样把头都埋到了膝盖当中去,身体尽量地藏进被中。
  听著耳畔带著闷闷鼻音的哭泣,心中是从未有过的柔软,离冷伸出手将床脚那一大团抱来,将月析柝连人带被子拥进怀中,他紧紧环住怀中哭泣的人,将下颌搁在那短短直往上翘的黑发中,那里满是月析柝独有的,属於阳光的味道:“没面子的是我……”
  月析柝用力挣著他的怀抱,整个人就好像在和棉被打架,离冷将他搂得更紧了些,动作却很是轻柔,几乎是像一碰就怕碎的力道。
  “……丢脸的也是我。”
  在这一切都发生之後,无法当做什麽都没发生。
  月析柝做过努力,努力地想要和他共同面对,努力地想要为他分担,努力地想和他站在一起。是他自私任性地推开了月析柝,是他选择转过身视而不见,是他要一个人沈沦在所谓的黑暗避开了这道阳光。
  所以在这一切都安定下来,在这一切都真相大白,从前都是他无所顾忌地汲取来自月析柝的温暖和阳光,现在,换他给予那一种能够予取予求的任性。
  “……析柝。我会直到你厌倦,再离开。”
  月析柝僵了一僵,离冷便愈加紧地拥住了他。
  怀中那团棉被没哭多久便在涕泪交加和拳打脚踢的过度疲劳下沈沈睡去,离冷不管不顾地死死搂著他,衣襟被染湿了一大片,胸口凉凉的,但心口却是极度的温暖,就像每一天清晨在提岚山居小屋醒来都能看到月析柝放大的惺忪睡眼。
  他只是想一想那个场景,唇角便禁不住微微往上扬了一下。
  姜王氏很高兴,逢人便乐呵呵地说那个小夥子终於醒啦,可让这连日操劳有了收获。
  只不过这喜上眉梢的日子,姜王氏总也觉得有些不太顺意。这对师兄弟古里古怪,在那师弟昏迷的时候,冷面师兄那个端茶送水,简直是兄友弟恭的绝佳典范;可这人一醒来,两个人就像闹别扭一样总是躲来躲去。尤其是那月析柝,这一间小破屋子抬头不见低头见,每回看见他离冷师兄就跟见了鬼一样匆匆闪开,就算是才下得来病床的人,可这脚下生风的模样不禁让姜王氏觉得前几天说不准是她在白日发梦。
  这已经是第四日了……姜王氏头痛地想,她方才捡菜的时候又看见月析柝一脸见了鬼的表情从屋後慌慌张张跑回屋,跑得生了一阵风,不消说,姜王氏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他看见了谁,果不其然,下一瞬,面无表情的离冷提著剑出现。
  姜王氏缩了缩脖子,两眼放空地看著离冷撩帘进屋。
  只是姜王氏绝对想不到,屋里完全是她想象中的另一幅光景。
  月析柝抹著湿润的眼睛,声音里带了懊恼,几乎是哭著喃道:“竟然忘不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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