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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彻开口打断他:“那天没有什么。”
听他这么说,百里芜弦也找不到什么反驳的理由了,抱着臂思虑了一刻,接着似喃喃般说道:“罗衣还真是摸清了我的软肋……”过了会儿,他才点头道:“好吧,看在你求情的份上,我明天便叫人把良弓接回来。”
停了很久,景彻垂头轻声道:“……谢谢。”
“谢什么,听着挺见外,”百里芜弦笑着揽住他,道,接着把手中的竹笛往景彻的手中一塞,道,“不说这些事情了,我教你吹首曲子可好?”
景彻淡淡道:“我不会。”
“没事,不会我教你。”
景彻抬头,看着百里芜弦的眼睛,百里芜弦眯眼一笑,走到景彻的身后,双臂环住他,吹空对上景彻的嘴唇,手覆上景彻的每一根手指,带着他摸上笛子,道:“你吹,我来带你按。”
有些慌乱的样子,感觉到周身都被百里芜弦的体温包围着,景彻迟迟不动,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管是呼吸,还是说话,都在景彻的耳边,温温热热,百里芜弦轻声道:“别紧张。”
景彻闭上眼,这才吹出了第一个音,接着,百里芜弦的手带着他的手一个个笛孔按下去,乐声悠然飞扬出来,在林子间飘荡着,碎叶纷纷扬扬,雨幕一般落下,落在二人的身上,发间。
事后,景彻问他,这曲子叫什么名字,百里芜弦答道:
蒹葭。
第三十三章
自此,景彻在十里斋待了将近半年,从容恬静的日子,每日只闻溪水潺潺,落木萧萧,外界的喧嚣,真的一点也听不见了。没事的时候,与罗衣,豹螭等人练练剑,或是听百里芜弦有一句没一句地插科打诨。良弓从奉梵山回来,待他仍是面色不善,好在景彻从不在乎他人如何看自己,也就随他去了。后来,良弓总是站在很远的地方,看着景彻与罗衣,豹螭互相切磋武艺,眼神里的东西很复杂。有一日,趁其他人都离开了,良弓才慢慢挪了步子到景彻身边,说想跟他过招玩玩,景彻应了下来,二人便在林间比划了一番,良弓仍是不敌景彻,被逼得连连后退,结束之时,良弓撇了撇嘴,说了一句话,说得很不情愿一般。
他说:其实你蛮强的。
林子间柔柔的霞光,斑驳的树影落在景彻的手背上,他看着良弓,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来。
秋日来的时候,百里芜弦招呼了景彻和其他人一起上山打猎,到傍晚之前,打到了不少东西。接着,百里芜弦不知何时已经搭好了一个小柴火堆,罗衣,豹螭,良弓,景彻,一共五个人围坐在火堆边烤野味。景彻烤着烤着,袖子忽然被火燎到了,百里芜弦吓了一跳,急忙帮他灭火,身体往景彻身上一压,小小的火苗立刻便灭了,不过此刻两个人鼻尖相碰,大眼瞪小眼,脸却都红了起来。
罗衣捂住眼睛,眼睛却还在指缝间窥着,喊道:“公子你不能这样!”
良弓移开目光,表情有些不自然。
豹螭的冰山脸依旧没有被燃得正旺的火烤化,一人独自咬着肉,一言不发。
百里芜弦忽然起了作弄的想法,将错就错,在景彻的嘴唇上碰了一下,然后坐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笑着打了个哈哈。
景彻脸一下子红了个彻底,摸着嘴唇有些愣愣的。
罗衣大叫起来:“啊啊啊,公子你过分!”
良弓说:“我看看这鱼熟了没有。”
豹螭对良弓说:“那条是我的。”
月上中天,秋风依旧暖暖的,五个人各怀心思,唯一不变的是那愉快的气氛,和飘得很远的烧烤的香味。而回到十里斋后,百里芜弦与景彻同榻而眠,月影摇动,薄纱轻晃。
景彻压抑着难耐的呻吟声,愤愤地问:“今天打了一天猎,不累么?”
百里芜弦从景彻的鬓角一直吻到他的鼻梁,轻声说:“本来是累的,怎的一见到你,却又不累了。”
“那你别见我了。”
百里芜弦笑道:“你舍得么?”
景彻张了张嘴,竟不知该怎么回答了,眼前看见百里芜弦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只能看见浓密的睫毛,心中倏然一动,按下他的后脑勺,嘴唇相碰,一开始是浅浅的,直到最后,变成一个极尽缠绵的深吻。
后来,当一切俱已归于尘土后,他重又回到了逸嵋渊,剩下的时间里,他回忆的最多的就是这半年的时光,而刻意地回避着这之后发生的一切,只因这个时候,他以为什么都不会变了,他以为可以就这样一直下去了,这几乎快成了他生命里,最快乐,最难忘的一段时光。
只无奈,旧时模样,终如繁星陨落。
冬日已至,逸嵋渊里落下了今冬的第一场雪,江南的雪毕竟与北方的雪不同,下下来的时候浩浩绵绵的一片,温柔极了,忍不住让人有伸手去接的欲望。在筑云庄就不同了,下大雪的时候配着呼啸的大风,人都是不敢出去的。
雪停了后的那日,景彻正和百里芜弦在树林间练剑,练着练着便成了调戏,景彻皱着眉打下百里芜弦摸在自己腰上不老实的手,骂道:“你怎么一天到晚都想着这个!”
百里芜弦丝毫不知悔改的样子,笑得顽劣:“男人嘛,你老是跟我身体碰来碰去,难免擦枪走火的。”
景彻气结,怔着看了百里芜弦半晌,半天顺不下来一口气儿,愣是连半句反驳的话也没说出来。
就在这个时候,一弟子忽然跑过来,指着外边说:“斋主,外边来了个人,自称是筑云庄的,找景公子有事。”
景彻又是一愣,这半年来,“筑云庄”三个字虽不敢说是渐渐淡忘,但是许久未听,倒是真的觉得变得陌生了许多。
百里芜弦先反应了过来,问道:“那人有没有说是什么事?”
“没说,”弟子摇了摇头,接着又看向景彻,“只说一定要见着景公子,说是急事。”
景彻收了剑,扯过百里芜弦的袖子,道:“那便过去看看吧。”
百里芜弦点了点头,跟着景彻迈开步子,这人的到访,让他莫名的察觉到了一丝不安,直觉告诉他,这不是一件好事。
见到那人的时候景彻吃了一惊,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几乎都快认不出来了,那人将头发往脸两边一撩,沾满尘土的脸一皱,当即哭喊了出来:“少主……”
“鸣羽?”景彻试探着喊道。
那人使劲点了点头:“是我,是鸣羽啊,少主。”
鸣羽是狄苑常常带在身边的筑云庄的一名弟子,为人老实可爱,景彻以前也挺喜欢这孩子的。这时候看着他这个样子,景彻有些手足无措起来,他问道:“怎么回事,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鸣羽抬起袖子一抹眼角,道:“少主你快回去吧,再不回去就来不及了!”
景彻听得茫然,心里却陡然一紧,不由也着急起来,声音沉沉地问道:“你快说,到底什么事?”
鸣羽哭得一抽一抽的,断断续续地说:“是……是狄师兄,他想……他想谋夺庄主之位,暗杀庄主未遂,现在被抓了起来,庄主说……说要杀了他。”
景彻差不多是晕晕乎乎地听他说完这些话的,听到这里,一股怒气猛然窜了上来,他上前一步,揪住鸣羽的衣领,问道:“怎么可能!你是不是骗我,既然狄苑被抓了,你又是怎么逃出来的?是不是为了重宵让我回去,叫你用这些话来骗我!是不是!”
百里芜弦见状,急忙上来安抚景彻,叫他别动怒。
鸣羽满脸都是泪痕,咬了咬牙,他道:“不敢欺瞒少主,的确是庄主叫我来告诉你这些的,只不过,狄师兄暗杀一事确实是真的,庄主说,少主再不回去,怕是就看不到狄师兄最后一面了。”
景彻脑子一懵,松开了揪住鸣羽领口的手,闭上眼站在原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睁开眼,目光斩钉截铁:“好,我与你回去。”
“你等下,”百里芜弦忽然拉住景彻的手,轻声问道,“这么急吗?”
景彻这才想到百里芜弦还站在自己的身旁,一时间心中涌上些歉意,反手捏了捏对方,他道:“我去去就回。”
百里芜弦明白他的心情,也不多加挽留,点了点头后,道:“行,那我差人帮你准备行李。”
走的时候天将暗未暗,百里芜弦担心景彻着急赶路,便牵了两匹十里斋里最好的马给他们。百里芜弦还送了他一件狐裘大袄,白色的狐裘,茸茸的毛紧紧围住景彻的脖子,衬得他的脸越加白净。百里芜弦一面为他系脖子上的绳扣,一面叮嘱他路上小心,温言软语,道:“景彻,外边天冷。”
不知何时,天空中又开始飘落细雪,落在衣服上,久久未融,景彻道:“你穿得少,快回屋里待着吧,别担心我。”
百里芜弦继续说:“我并非怀疑你的武功,只不过重宵这个人,实在难摸清,记得凡事做好几手打算。”
景彻心中淌过一阵暖意,又说了几句叫百里芜弦放心,这才牵绳上马,坐稳后回身看了一眼对方,和逸嵋渊的冷杉。
马儿在雪地里来回地踏着,沙沙的声音,惊飞了在树枝上栖息的鹧鸪鸟。
“驾!”景彻终于回过身来,微微俯着身子,喝了一声,马儿马蹄扬起,飞奔了出去。
一路狂驰,很少休息,看着身侧的景色飞擦而过,景彻总是能想起他,狄苑和重宵三人一起长大的那些日子,那时候的日子简单得过了头,每日除了一起练功,一起游戏,一起想着办法偷懒……就没有什么事了,还有,那时候,自己还偷偷喜欢着重宵……
时光荏苒,他们一路上丢弃了太多东西,以至于现在自己都变得不敢直视自己。
这几日来,鸣羽一直跟在景彻身旁,每一次似乎都想问什么,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好像是不知道怎么措辞才好。而差不多快到了筑云庄的时候,鸣羽才终于鼓足勇气问了出来:“少主,你与那百里芜弦,是什么关系?”
景彻琥珀色的眼睛淡淡扫过鸣羽,叫他吓得立刻捂住嘴,摇头道:“没有,鸣羽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问……”
“没事。”
景彻收回目光,从容说道。
鸣羽以为自己听错了,然而景彻又说了一句话,声音不大,却让对方听了个真切。
景彻说:“就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鸣羽没有说话,垂下了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景彻冷哼一声:“你必然认为,很龌龊,对么?”
“没有,”鸣羽抬起头来,慌忙摇着手解释,大冬天的快要急出一身汗来,“真的没有,少主喜欢就好,鸣羽,鸣羽为少主高兴。”
景彻诧异:“为何高兴?”
“我看,那百里芜弦对少主很好,至少从眼神里可以看得出来,我娘说了,看一个人是否真诚就是要看他的眼睛。”
遥望青山远黛,景彻的脸上拂过一层柔色:“是么……”
鸣羽看着景彻的侧脸有些发呆,他曾记得狄苑说过,狄苑一生所见之人中,未曾有一人容貌俊美可超过景彻的,今日看来,的确如此。
回到了筑云庄,下人与弟子们看景彻的眼神都有些奇怪,景彻目不斜视,脚步匆匆,直接往重宵的住处走去,谁知才走了一半,便在回廊处遇见了他。
重宵看见了景彻,脚步一滞,目光沉了沉,接着很快又恢复了自若,朝他走了过去,挑了挑眉,笑得阴森。他说:“你回来的正好,正要行刑了。”
第三十四章
半年不见,重宵没有怎么变,但是景彻忽然有一种感觉,他好像老了一些,可是“老”这个字,用在重宵的身上,他又不禁觉得荒诞起来。再仔细一看,变化的不是样貌,而是重宵眉宇间的那抹戾气,越来越重。
景彻的声音有些抖,他问:“行什么刑?”
重宵笑了笑:“鸣羽没和你说么?”
景彻皱了皱眉:“他说,他说狄苑他……你……”
重宵在笑的同时闭了下眼睛,然后是一副“当然了”的表情:“不错啊,狄苑要杀我,他当然该死,难不成你这次回来是想救他的?”
脑子里轰一下炸开,景彻瞬间忘了重宵以前对他做的事情,情急之下,伸手便紧紧抓住了对方的袖子,道:“师兄,这么多年师兄弟,无论怎么样,这次饶了他,废了他武功也好,废了胳膊手脚也好,只求你别杀了他。”
是啊,这么多年师兄弟,感情早已应该是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了,却因时光作弄,变成了这么一个分崩离析,你虞我诈局面。
重宵低下头,揉了揉眉心,似有些疲累:“你还不懂么,若要我饶了他性命,定也是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且问问狄苑,他可愿意?”
景彻身上一阵接一阵地发寒,呐呐无言良久,却听见重宵轻声的一句赞叹,叹气一般:“衣服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