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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高水阔知何处-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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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公获悉,当即不病了,开门揖盗,精神矍铄。留薛将军共午膳。 
  国公劝客道:“粗茶淡饭,待客不周,明师,务必见谅。” 
  薛明师一笑:“本以为能吃到国老府上一道名菜。” 
  故意停在这里,同他说话的人势必要关切地问一句:“是什么?” 
  国公不能免俗地问了。 
  薛明师打量东道主:“王八。” 
  王公子猛地气恼站起,脸色涨红。 
  国公与薛将军对视一阵,竟同时大笑出声。 
  当下屏退闲人。 
  
  薛明师端一杯茶:“家母曾有吩咐,要我事国老,如事亲父。”将茶水呈上。 
  他做得郑重,国公去接,口中道:“我与你父亲,的确是过命的交情。” 
  一上手便是万钧之重。薛明师犹低着头,极恭敬的样子。那边国公原是以手指来接,被薛明师加力一推,面上不改气定神闲,手指却往前抵,用上手掌,将那茶盘卡在虎口处。 
  手上变了几变,目光这时才交接。薛明师扬眉一笑,国公心知不妙,却已迟了。薛明师劲道乍撤,那茶杯打翻,热水全泼在衣袖上。薛明师向下一捞,扯着国公衣袖反卷,便要来扣他脉门:“小侄一时不慎。” 
  来往间已用上擒拿。 
  国公:“贤侄未免过谦。” 
  手腕上腾撞弹击,拆了不下十招。 
  才双双退后一步。 
  国公叹道:“廉颇老矣。” 
  薛明师:“消息灵通远胜小辈。” 
  国公:“石碑一事你何必如此在意!” 
  薛明师:“有人要夺我兵权。” 
  国公怒道:“糊涂!你的兵权纵无此事也得交出去,从军十五年,还不够吗,有谁能一世掌印持符!”重重拍一下桌子,见薛明师不以为然,才想起这不是自家不成器的儿子,训斥慑他不住,不得不提旧事,尽量放缓口气劝:“当年让你去江兴水师,非要去嘉应川大营,靖……那一位岂是甚么好相与的!他的部属尽是你昔日同袍手足,哪怕断绝往来——就连你自己,谋略武艺,都是他言传身教——” 
  薛明师大马金刀坐下:“那又如何?” 
  国公一顿:“你若真不想与靖王牵扯,三年前太后赐婚,愿意把堂堂一位公主嫁给你薛家,你就不该推拒。” 
  荆国公发鬓已星星斑白。 
  薛明师本不欲答他上一问,蓦地发觉国公年事已高,不知为何改了主意,平淡念到:“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 
  
  午后蝉鸣骤然转响。 
  荆国公神情转为萧索,自语道:“许是老朽真老朽了。有时想想,当年该为你拜个严师,从文去。” 
  薛明师轻快地起身。 
  “国老,恕小侄直言,我意由我,我命由我,容不得他人。我与那位之事,国老不妨抽身事外。言尽于此,保重。” 
  径直离去。
  
  出则上马。 
  王公子相送,薛明师带上亲卫,放马快走。 
  吴道凌催马上前,与薛明师并排。 
  薛明师:“如何?” 
  吴道凌:“逊位书已公布天下——‘被父叔之荫育,乐日月以优游。思追巢许之馀尘,远慕夷齐之高义。’” 
  薛明师:“改封亲王,封号定未。” 
  吴道凌:“交礼部拟。”复低声道:“礼部尚书拒不改称,于廷抗上,说百代以后,靖王殿下难逃一个篡字,青史自有公论。程哲为首,靖王旧人皆请以大不敬斩之,靖王不许。” 
  薛明师:“撸官了事吧。” 
  吴道凌被说中,道:“靖王曰:‘前朝已无守节不仕之臣’,准其人回家去。”前朝末年不仕的家族今已纷纷出仕,而本朝官员竟在此时扬言退隐,百代以后,除沽名钓誉外,怕还能留什么美名么。吴道凌心中添句:不想靖王也刻薄得紧,将军大人你与他当真一脉相承。此时却出不得口。 
  交礼部拟,以要全废帝体面。 
  宫城在前,高墙巍巍,连日光都挡住。 
  储尉:“您要入宫?” 
  薛明师住马,着亲卫上前与禁卫军交涉。 
  他挽着缰绳,道:“无碍,靖王殿下能全陛下一个体面,自能留我一份体面。” 
  程哲来迎。 
  薛明师遣诸人回府。 
  程哲拱手:“长胜侯。” 
  薛明师:“程大人。”不待程哲回话,便翻身落马,“带我去你家陛下近日休息之所。” 
  程哲拦下惊愕的禁卫,亲自带薛明师到勤政殿侧殿。 
  薛明师:“程大人怕是早想问我一句有何贵干了。” 
  程哲挑起眼角一笑:“岂敢。”作谦恭态道:“当然,若是长胜侯有意透露,下官愿闻其详。” 
  薛明师走进寝室,一面信口说:“我说出来程大人绝不会信,不仅不会信,还会多想。” 
  程哲:“下官不甚听得懂。” 
  薛明师回头看他一眼,坦然答:“睡觉。” 
  他仿佛极是疲倦,答完这两字,当头就在程哲面前倒下。程哲脸上的表情不像看他当头倒下便睡,更像被他当头打了一棒。 
  他合上嘴,退出门去,又阖上门,吩咐道:“命人把守。不准进出,也不得打扰。” 
  
  薛明师和衣睡了一觉。 
  他近几日睡不安宁。再睁眼已是掌灯时分,床帘上烛光如水。殿内静谧,他于朦胧之中察知外间有人,走下床,脚步大些,出去即看见靖王坐在外间,书案后,手边一沓奏章。 
  薛明师边整衣袍边说:“我倒猜是程哲。” 
  皇帝眼也未抬:“是程哲,你怎么能睡着。”又展开一份奏折,姿态端正。 
  皇帝肤色白,着正色极庄重。他就是有这样能耐,与班武将通宵议事下来,背不稍碰椅背。薛明师曾有那么一度,议事屡次坐在他下首,见他这般就替他累。 
  那是冬日,帐外寒风呼啸,但凡有人进来,帘帐一掀,雪点便斜飞入内。 
  往事不可追。 
  往事如附骨之疽。 
  
  殿外蝉鸣如浪,一阵阵使人知晓,而今是夏夜。 
  薛明师专心致志地盯着他,神情中再难寻半分惫色。唯见眉浓目黑,目光如电。 
  殿外关卡已撤。 
  薛明师抱臂走近,动作懒散,止步处两人间尚余十步。 
  皇帝听他脚步声,提笔批字:“头痛又发作?”语气和缓,终于望向他。 
  薛明师几乎溺死在他眼中。 
  因头痛一事,薛明师曾令储尉代署军务数日。储尉对此事下过封口令,而皇帝洞悉始末。 
  大魏与西楚同出汉室,僵持三代,双方名将辈出。靖王在疆二十年,借楚王手逼杀西楚主帅赵元飞。赵元飞阵前呕血而死,靖王乃奉召回朝。 
  赵元飞之甥苏汉卿沿用赵字军旗,收拢军心,以十万哀兵扶大厦于将倾。 
  薛明师要取他性命。但凡苏汉卿一息尚存,西楚士气难破。则魏军无法长驱直入,收西楚入囊。 
  薛明师耗费七年,鲸吞蚕食,终破楚军于乌勒野,将苏汉卿与千余残兵围困其中。苏汉卿明知既败,自陈不畏死,仅有一愿未了。他一世与人争雄,未逢敌手。若能求得一败,死在薛明师手中又何妨。 
  薛明师应允。 
  各取军士马槊,大魏刀兵制造之术胜于西楚,为示公平,薛明师亦取西楚死将长槊,与苏汉卿马上相搏。两人各占一时上风,围观部属心急如焚,盖因此二人皆着重铠,寻常兵刃难以破甲,不知几番搏斗下来伤情如何。乌勒野上,黑干河畔数千人寂静屏息,唯朔风飞雪盘旋不止,马嘶不休。 
  苏汉卿渐觉吃力,或者天要他今日死。正当薛明师横槊一刺,竟穿透苏汉卿胸甲。输赢乍定,苏汉卿呕出一口鲜血,西楚军情急欲扑救,却为魏军人墙阻拦。苏汉卿牵马上前,仰视宿敌,问薛明师借佩刀一用。待他左手拔刀,众人才知,他右肩骨碎伤重。 
  刀为宝刀,号起山云。马是名驹,名雷切,为苏汉卿坐骑八载。苏汉卿叹道:我不曾一日为魏臣,不忍见楚民亡国。手持此刀,转瞬之间割断爱马咽喉。雷切坠地,苏汉卿一手刺刀入胸膛,徐徐反拔,艰难道:还君宝刀。血涌如注,语落即亡。 
  数百亲兵高呼:不忍见亡国!纷纷面朝西楚都城,追随主帅自刎。 
  薛明师勒马,扬声道:天佑大魏!魏军群情振奋,从者呼声如雷。 
  不料此时,距苏汉卿尸身最近的亲兵拼死暴起,持槊奋力一击。薛明师已是强弩之末,闪避不得,从马上滚落河中,迅速为湍急冰水冲走。刹那之间,苏汉卿亲兵不及看清是否命中便被魏军士群拥而上残杀,遍身血肉,纵是惨死,面庞犹带笑意。 
  
  半日后,亲卫在黑干河下游救起薛明师,他几处骨折,落水时为岸礁重撞后脑,浸在碎冰融雪交流的河中,几与浮尸无异。 
  
  消息传到靖王府中,薛明师仍未被救起。 
  靖王在亭中燃铜火龙赏雪,将密报展开阅毕,出示近臣,人皆骇然。 
  便罢吟咏,撤酒菜。 
  于靖王不是意料外事——将军难免阵上亡。从戎二十年,长铗安归者十无六七,他与薛明师皆惯看生死。 
  只是他从未想过薛明师一具尸体的模样。更何况被冻得青白肿胀。他记得薛明师去伺察敌情,日暮纵马而归。一身雪花,与同袍在营外笑闹,角抵摔跤,甩敌手一头一脸雪。 
  燕山雪花大如席。他一肩鹅毛大雪,靖王曾想替他拂去。 
  靖王终是心中一凉,亭外京中的瑞雪,如边塞朔雪一般,看不见地落在他身上。那寒气从四肢百骸扩散开去,寰宇冰封,乾坤雪塑,空旷如斯。                         
作者有话要说:  




☆、四

  薛明师忽道:“陛下。” 
  他后来遗下头痛症。睡醒不久,痛出一头冷汗涔涔,却还笑得出来。 
  皇帝问:“怎么?” 
  薛明师:“臣告退。” 
  皇帝:“你能怎么退?” 
  薛明师看着他,径自起身:“方才睡了一觉,难不成陛下要臣再侍回寝?” 
  皇帝一笑。 
  
  皇帝从前夙夜难眠。 
  薛明师睡得好。当年不过二十岁,不知一个怕字,逢敌则喜,常有不按牌理出章事。 
  依军规当罚,靖王罚他白日仍任原职,夜间执戟守卫中军大帐,消磨去无谓的精力。 
  于是每当靖王夤夜未眠,烛下处事,抬头便可见帐幕上映出薛明师的侧影。 
  有同袍幸灾乐祸,逢得日暮就对他戏谑道:又需你侍寝?
  初时薛明师没脸面答,不到几次,脸皮渐厚,作势叹道:可惜,这般滔天恩宠终是错付了。 
  
  皇帝道:“你走吧。” 
  薛明师行了一礼,一字字地说:“谢陛下。” 
  这才出殿,出宫。 
  城中宵禁了,他放马走,蹄声滴滴答答。 
  回府找傅妙应,下人报在佛堂。 
  薛明师推门入内:“姐!”箭步冲去将傅妙应扶起。 
  见她手腕上仍缠着念珠,忍怒道:“我都回来了,不会再去打仗了,你怎么还没日没夜地念。” 
  傅妙应轻拍他手背,微笑道:“答应过菩萨,就要还一辈子愿。没有过河拆桥的道理。” 
  薛明师:“那是阎王不敢收我。” 
  傅妙应不与他辩,只问他可吃过了。 
  薛明师面君时半点胃口都欠奉,如今觉出饥饿,便松口不再管念佛,要傅妙应一同用晚膳。 
  
  傅妙应茹素。 
  但她常与薛明师同食,并不忌讳看他大啖荤腥。 
  她以前不信佛,后来弟弟效命沙场,丈夫也效命沙场,逐渐也就信了。半夜常常心悸,蓦然惊醒,便转着念珠,一遍遍默念,直到天光。 
  
  时序已入秋,傅妙应叫厨房做他爱吃的涮肉。羊肉用铜锅装上来,薛明师大吃大嚼,待到捞干净锅底,那汤还沸着。他抬起头,见傅妙应与他同桌,正隔着热雾含笑看他。 
  薛明师心中一酸,又是一热,不由自主地唤道:“姐。”却不知说什么。 
  他嘴角有油,这时形容不整。傅妙应捏着手帕,仔仔细细给他擦了。在她看来,她弟弟是最精神俊朗的。傅妙应放下手道:“别人进京是享清闲,你回来这一阵,反倒瘦了。” 
  薛明师看她蹙着的眉,怕是很想问一问,是不是有人为难你?可到了这一步,能为难他的还有谁,是太分明的事。 
  
  封侯、石碑之事,条件薛明师与皇帝谈则谈矣,对自家姐姐,只说是交了兵权,换了虚衔,兼一座靖王府。 
  皇帝将潜邸赐予他,平日他仍可长住宫外。至多是每月初一十五入宫,陪那位口不对心,秉烛夜话。逢上皇帝生辰,出席千秋庆,留宿宫中。 
  薛明师闭了下眼,对傅妙应笑道:“阿姐无须介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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