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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少商倒也不再执意让他们离开,他踏前一步,直直望着顾惜朝,“你已众叛亲离,我也给你出卖过……我们正好可以决一死战,算一算总账。”
他们到了结算总账的时候么?他们那日在大殿之上难道不是已算过了么?顾惜朝深深的看向他。
也许,他们必定要死一个,存一个。
人来到世上,这账总会算一算,只看迟早,只不知或赊或赚。
所以他点点头,“是的,应该如此。”
“那么,你的兵器呢?”
“当日,无名剑被你震碎,神哭小斧被你夺去,我已无兵器。”顾惜朝凄惨一笑,竟是有了情绪。
戚少商心里也一痛,他随意向身边的人要了一把剑,慢慢的向顾惜朝走去。
一直走到他身边,他们两个人在三年之后,终于再一次离的如此之近,再一次将对方看个仔细。
他看清他的眼睛,他亦看清他的眉间落寞。
然后戚少商轻轻执起了他的手,“兵器不趁手,但还可以凑合着用。”
顾惜朝的手如那时一样的冰凉。
他曾握过他的手,只有一次——在他说拿他当知音的时候。
那时顾惜朝的手冰凉,在他温暖的手里有着冷热鲜明的对比。那时他的第一感觉便是,他的手,自己可能暖热?
他想暖热他的手,亦或还想暖热他的心。
这一次,他再执起他的手,依然冰凉如昔。
到底谁才能将他的手焐热呢?
他就那样执了顾惜朝的手好一会儿,才把那剑放入他的手里。
然后戚少商退后,拔出逆水寒。
顾惜朝淡淡一笑,微微举起剑挽了个剑花。
再然后,一股浓烟忽然燃了起来,接着铺天盖地的烟雾弥漫了四周。
“不好,是雷家的烟雾弹!”
“不知道有没有毒气!”
四周一片混乱,此起彼伏的喊声之后,哪里还有顾惜朝的影子?
六 找寻,找寻
混乱之后,叶棋五第一个对戚少商大吼,“姓戚的,是不是你把烟雾弹给顾惜朝的?你不是霹雳堂出来的人么!你居心何在?”
戚少商冷冷的看着他,“我和他有不共戴天之仇,我为什么要助他逃走?”
“这……到也是……”叶棋五也觉得戚少商没有任何理由去帮助顾惜朝。
戚少商收剑回鞘,淡淡的叹了口气——那样子,好不遗憾。
本来或许可以手仞仇敌,谁料到仇敌依然诡计多端,结果竟然让他逃之夭夭。
所以,最生气的应该是我才对——戚楼主的样子让人很容易相信这一点。
戚少商懒得再和他们浪费时间,他微微一拱手,然后拂袖而去。
这一次,到是老老实实的回到了金风细雨楼。
他甚至将轻功用到极致。
他那么急切的想要回去——似乎有谁在等待他一样。
他回到了金风细雨楼,他回到了象鼻塔。
他在四处找寻,他像在找寻很重要的人。
他却没有寻到。
他甚至把青白红黄楼都大略的找了一遍,惊起了好几个兄弟,吓到了不少守备的护卫。
他急急的问,楼子里可有异常?异常的人,或者异常的事?
回答都是一个,无。
戚少商忽然觉得心口堵的慌,有种一腔子热血被当头泼了冷水的感觉。
他在园子里站着,静静的站着,站了很久。
为谁风露立中宵。
他重重的叹了一口气,那叹息声悠悠的传到了很远的地方。
一袭白衣的戚少商,如今看起来,少了几分落难大侠的沧桑,却多了几分书卷意气的儒雅。
时间真的会改变一些什么,可是为什么,那个青衣书生,却固执的把时光留在了原地。
在他说“我后悔了”的那一刻,戚少商忽然觉得时光即便被留在了原地,他也超过了时光——总有些什么不一样了。
夜色越来越深,戚少商越来越寂寞——海一般深的寂寞。
然后——屋顶上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来。
“有些人好生笨,到处找,却不晓得往头顶上看一看。”
那瞬间戚少商愣住,再抬头时望见那个青色的身影正坐在象鼻塔的屋檐上。
斜飞的眉,锐利的眼,却带着得逞的狡猾笑容。
然后戚少商笑了,像个孩子一般,“嘿,你在上面冷么?”
顾惜朝竟然也跟个孩子一样,使劲的点点头,“冷啊,怎么不冷。”
“那还不快点下来,进楼里暖和暖和。”
顾惜朝便轻巧的一跃而下,落在他面前。
他们一前一后的走进象鼻塔,戚少商为他倒上一杯茶,看见他被冻的红红的鼻尖,心里不知怎的竟生起一股莫可名状的情绪。
像是不能控制一般,他轻轻的点了点顾惜朝的鼻尖。
顾惜朝也是一愣,竟然忘记质问。
于是气氛就变的有些暧昧不明。
过了好一会儿,戚少商才故作平静的说,“那个……很凉。”
顾惜朝撇撇嘴,“嗯,呆了好久,不冷才怪。”
“那你就傻乎乎的坐在上面看着我到处寻你。”戚少商对于这个人的奇怪行为似乎已经习惯,语气里竟然没有询问,只有陈述。
谁知顾惜朝竟然回答了,还老老实实,详详细细的回答了。
“因为我看着你在下面摸黑一般的寻我,我就觉得很开心,好久没有这么开心了,逃亡的这三年都没有这么开心了。看着自己的仇敌先是救我,然后寻我,这种感觉很开心你知道么?”
戚少商也笑了,捧起一杯热茶静静的喝着,也不说话。
顾惜朝却仔细的端详着他,也看不出什么情绪。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问,“为什么要救我?”
戚少商在茶香缥缈里回望他,眉目舒缓,倒像是将绷紧的神经给松了下来一样。
刚刚在惜晴小居那一战——姑且算为一战吧,他执他的手,递给他剑之前,将一枚精巧的火器暗暗放在他手中,并且以密音传声给他,说的是,“我在楼子里等你。”
霹雳堂出品的火器,必属精品。
戚少商随身携带的这种,则是霹雳堂里比较温和的一种,无毒,火力也小,只是烟雾浓烈一些,可以困住围攻的人一时。
戚少商随身带着这个,其实不过是那场逃亡时留下的后遗症——时刻被人追杀着,自然袖子里要有些乾坤。
戚少商是个光明磊落的大侠,他自然不会带着些阴损的玩意儿,所以他便选择了这种比较温和的火器以备不时之需。
没想到,这一次却用来救了顾惜朝——深想起来,有一点讽刺。
所以刚才他急忙回来,就是为了寻顾惜朝。
如今这汴梁城里,顾惜朝能容身的地方,除了金风细雨楼,还有何处?
外人眼中的他们是仇敌,所以谁也不会想到,仇敌竟然藏身在仇敌之处——造化弄人,世事难料,着实可笑。
可是戚少商自己却也不能回答顾惜朝的问题。
为什么要救他?
想救,就救了呗,救他的时候哪来的及想什么为什么。
可如今却不知道怎样去回答。
可是顾惜朝却不依不饶,他一直端详着戚少商,饶有兴味的等待着他的答案。
“为什么,要救我呢?”
戚少商便微微一笑,“不知道。”
顾惜朝哦了一声,放下茶杯,默默的注视着那青色的瓷杯。
然后他忽然望向屋子四周。
青色帐幔,青色花瓶,青色床铺,青色雕花轩窗……
低头望着自己,一片青色几乎要融化进这个屋子里的颜色。
他淡淡的问,“这是象鼻塔本来的布置么?”
戚少商愣住,呆了很久,却还是说了,“不是。”
顾惜朝便不再说话,两个人没有对望,都望着那烛火,点滴的灯火,到天明。
杀人不过头点地,得饶人处且饶人。
戚少商为自己找理由,却终归知晓,也许救他的原因,真的只是,不想他死。而不想他死的缘由,他还不想去正视——亦或还想去寻觅。
七 青衫,青衫
夜色渐明,夜已淡去。
戚少商打破沉默,“你累了罢,去休息一会儿吧。”
顾惜朝摇头,“我想我该走了。”
“走?你要到哪里去?”
“总有我能去的地方。”
“你还想继续逃么?”戚少商忽然有些急躁了,“不仅江湖上的人要追杀你,连蔡京也要抓你——你还能逃到哪里去?”
顾惜朝淡淡的一笑,“不劳您费心。”
戚少商被噎了一句,有些闷闷的。
然后顾惜朝又说,“你是不是奇怪,我为傅宗书办事,他是蔡京的手下,为什么傅宗书死在王小石手里,蔡京却也要将我置于死地?”
“莫不是……他想让皇上心安?毕竟你逼宫谋反过……”
顾惜朝阴森一笑,“戚少商,有时你的脑子,真的不太会转弯。”
“我……”戚少商翻了翻白眼。
轻轻的叹了口气,顾惜朝站起身来,再次深深的望了望戚少商,“珍重。”
他还是那样子,有着洒逸的背影,汪洋恣肆的气派。
他推开门,一级一级的往下走去,一步一步,走的坚定。
戚少商忽然伸出手去,轻轻的,像要抓住什么似的,就那么伸着,指节泛白。
顾惜朝没有回头,却在这一刻似乎感应到一般,顿住了脚步。
两个人静默着,终于,戚少商说了话,他甚至察觉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
“你……不想换套衣服么。”
沉默。
继续沉默。
终于,顾惜朝转过身来,湖水般的眼眸若有所思的望着戚少商。嘴角一翘,眼睛微微一眯,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当然,想换一套新衣服,还想洗个热水澡。”
逃亡路上多艰辛,顾惜朝却又十分爱洁。所以即便在深秋或者寒冬,他也会用那冰冷的河水洁净身体——他的体质本就偏寒,个中苦楚只有自己知道。
一袭青衫,也早已破损多处,可即便这样,又有何办法?
所以,戚少商这样的挽留,实在是……很诱惑人。
所以戚少商笑了,笑的很开心,得逞而狡猾的笑容——和刚刚坐在屋顶上望着他的顾惜朝一样的笑容。
“那么,就留下吧。热水,新衣服,都有。”戚少商的话里,顾惜朝似乎是个盼望过年穿新衣服的孩子。
顾惜朝冷冷一笑,“我可只穿青衫。”言下之意是,若是没有,我还是要走。
戚少商拍拍脑袋,“真巧,我,有一件青衫。”
顾惜朝惊诧,“我从未看过你穿青衫。”
戚少商从柜子里拿出一件青衫,递给顾惜朝。似乎已放置了很久,折叠的痕迹已深。
顾惜朝接过来,轻轻的抖开,抖出岁月的味道。
然后他低低的说,“那么麻烦你,给我准备热水吧。”
热水送来的时候,顾惜朝还依然抱着那袭青衫,望着戚少商。
戚少商笑笑,转身从窗口跃了出去,坐在了象鼻塔的飞檐上。
顾惜朝便淡淡叹了一口气,安稳的泡在了木桶里。
热气晕染开来,将整个房间弥漫的温暖。
戚少商忽然觉得心安,从未有过的心安感觉——这三年来,第一次有了倦意。
他忽然促狭心起,大声的念了一句诗词。
“铅华净洗,涓涓出浴,盈盈解语。”
果不其然,顾惜朝的声音从屋子里传过来,“戚少商,你想死么?”
却在下一句,顾惜朝听见戚少商疲惫的声音,“你知道么,这件青衫,是当日大顶峰上,拜香之日,我为你准备的礼物。”
顾惜朝便愣住了,热气几乎蒸腾出他的眼泪——一定是,太热了,太倦了。
那一日,各大寨主都送了礼物,只有戚少商没有送。
他也曾怀疑过——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原来戚少商不是没有准备,而是,没来得及送出。
拜香还未结束,他的小刀已刺入他的腹中。
直到三年之后的今天,这件衣服才送给他——却是物是人非事事休了。
“你知道么,我本想,拜香结束之后,单独将它给你——你穿青色的衣衫实在是好看,我说真的,我从未见过把青衫穿的如此潇洒的人。你那件旧了,我便让红袍遣人去江南,去苏州,特意买了这一件,苏绣精细,你仔细看看,这衫子上绣的,是一株柳。”
顿了顿,戚少商又缓缓的说,“江南柳,很适合你。你的眉一皱,就好像把江南的光都可以融化。我想,你看到这份礼物,自然是会开心的。”
望了望快要亮起来的天空,戚少商终于说了出来,“却是终究没有送出这礼物,我,一直记着,何日,何地,与君再见之时,无论结局怎样,总要送给你的。”
水气弥漫,缱绻,淡淡的就很温和安逸。
顾惜朝慢慢的起身,溅起莹白的水花。
他慢慢的穿上那袭青衫,正合适,十分合体。
他笑的欢喜,朗朗的说,“你可知道,苏州,正是我的家乡。”
戚少商回头望,那件青衫衬的他越发俊朗无双。
他的身形那么匀称,那么挺拔,就是有点瘦。
那年他吩咐红袍去准备这件青衫,身量大小都是估摸着的,却穿在他身上这么合适。
也许他一直都在注意着他,他的眼光一直都在望着他,所以,才可以这么准确无误。
顾惜朝的头发还是微卷,那个木簪子还是那样斜插着,这场景的一切,如当日一样,无甚分别。
他,真的是如此好看,如此奇妙的人。
戚少商扯了扯嘴角,世事从来,付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