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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生-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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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人闻得动静,齐刷刷的转身跪好。其中一名唤作小翠的丫头往前一步,满脸又是灰又是汗,一叠声的哭道,“少爷!你可回来了!”
李径心一沉,扣住她手臂,喝道:“生儿呢?!生儿是不是怎麽了?”
小翠被他狰狞模样吓到,结结巴巴竟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李径长出口气,尽量放缓语调:“你说,狐狸呢?”
“它……它在床底。十天了。”翠儿抹把眼泪,“自从少爷出门,它就钻进去了……怎麽都不出来,放在这里的东西也不吃……我们不敢用强,又找不到少爷,真不知道怎麽办才好……”
李径听得心紧,连忙走到床边,身子一弯,借著昏暗的光线,果然瞥见一小团黑影蜷在角落。
“生儿……”李径柔声唤它,“生儿乖,是哥哥来了,快点出来……”
黑影悚然一惊,更往後缩了缩。
李径伸出手,“生儿,是我啊……乖,快点出来……”
彷佛凭空惊醒般,黑影一下子就窜了出来,冲入李径的怀里。李径一个不稳摔倒在地。低首往胸前一看,小狐已把头埋进自己的衣襟,四只爪子紧紧勾住,身体抖动的厉害。
白毛变成了灰毛。还挂著好些污浊的残絮。
李径抱著它嶙峋瘦骨,早骂了自己几万遍。他一时气昏头,竟忘了小狐於此四下无亲,唯有自己能够依靠。可他一味想著自己伤心,竟置它於不顾。十天受饿,不知怎生难熬的滋味。李径心中悔恨,当下轻轻抚顺小狐乱乱的皮毛,轻语念叨,“乖,生儿乖,哥哥回来了……别怕,哥哥再也不会离开你,再也不会凶你了……”
好容易安抚下来,李径立马差人拿些各色食物,本以为又是一番功夫,岂料小狐乖乖的吃下肚。甚至包括最讨厌的水果。就连接下来的洗澡,也几乎没有任何抵抗。
只不肯离开李径半步。
李径乾脆一同坐进浴桶。
他轻柔的用皂角给小狐洗净污滞。感到它柔软的四肢搭在自己胸口,丝毫没有用力。哪像平时一样,总是伸出尖尖的爪子来。李径大为吃惊,转念一想,定是那日自己太凶,又无缘无故走了几天,伤了小狐的心。
毕竟日日相处,小狐早将自己视为父母。
它以为自己不要它了。
所以,才会不吃不喝。自己回来,才会这麽寸步不离。
李径感到些许安慰。
自己的付出并非全无结果。
出自本能也罢,依赖也罢,他的小狐,好歹认得他了。
一切痛苦顿时烟消云散。
心情大好。
入夜睡觉,李径先把小狐放上床,点了蜡烛准备看下书。小狐哧溜一声钻进被窝,半天探个头,又哧溜一声钻出来,立在床沿看著李径。如是往返再三。
最後偏偏倒倒的。眼睛困到睁不开。
却还强打精神。
李径初初没有留意,察觉之後不觉暗笑。
他吹熄了灯,宽衣上床。
小狐这才安生了。
在李径臂弯处寻了个舒适的位置,躺下。两只眼睛咋巴咋巴。李径会意,侧身将手给它。小狐衔住姆指,咬一咬,心满意足睡去。
不一会儿,低低发出鼾声。
李径几日未眠,亦困到不撑,把小狐搂了搂,即刻入了梦乡。
哪知梦中却不甚安稳。
一日李径外出归家,到处不见墨生。他心里著急,跑出去寻。不知何时,陷入一片迷雾。
摸索浑走片刻,面前突然出现一座石桥。
桥那头依稀一人,身段熟悉。
烟霭障目,李径欲要辨清,往前再走几步,就见一只小狐从他脚边飞快跑过。
到了桥中间,慢慢蜕出人型。
竟是墨生。
李径欣喜非常,卯足力气大声喊他名字。可墨生好像全然没有听见,直端端往对岸走去。
李径边喊边急急追过去,行到一半,眼看触及,脚底蓦然一空。万丈悬崖,失了支点,他拼死挣扎,不住往下掉落。
“墨生——”
李径一下子坐起来,冷汗如瀑。他慌张四望,但见纱帐轻丝,自己仍然好好在床上。
腊烛燃尽後,青烟一缕,嫋嫋上升。
原来只是噩梦一场。
李径慢慢平复了心跳,擦擦汗,正准备躺下去。却有什麽轻轻靠近过来,舔了舔自己的手臂。他转头看去,见是小狐一脸困倦的盯著他。李径莫名感到安心,揉揉它的耳朵。
小狐重新衔住李径的手指,很快睡著了。
李径却久久难以成眠。
方才所梦那麽真实。欣喜绝望,方寸毫厘,刹那变迁。
对岸那人……是尚绮吧……
他轻轻抚摸小狐。鼻端溢满它身上的幽幽甜香。
几乎快天明的时候,迷迷糊糊合了眼。
……
第二天一大早,就有人来敲门,说是老夫人有请。李径尽量放轻动作起身换衣,又怕小狐醒来之後惊慌,便叫小翠好生看著,小狐一醒,赶紧通报。
甫一开门,李径意外看见屋外满目雪白,银妆素裹。
他很是吃惊,扬州的雪,是从来没有见过。
隐隐泛起焦躁,李径想著母亲不知所谓何事,不过还是快去快回方好。
他加紧脚步,穿过回廊,来到母亲房中。一跨进去,就吓了一跳。只见满墙挂著众多女子的画像。母亲摒退众人,一脸慈笑的拉他坐在身边,“径儿,你也老大不小了,差不多该娶亲了。这些都是我们为你物色的人选,个个系出名门,贤良淑德,品貌皆备。你挑个喜欢的,择日进门吧。”
“可是……”李径完全没料到是这回事,他随眼瞧瞧画像,暗自腹诽,这等俗物,给他的墨生提鞋都不配,还好意思自居品貌皆备,“母亲,何必著急……”
“径儿,难道你有意中人了麽?”
李径一个“有”字涌到嘴边,生生吞下去。莫说墨生现在是只狐狸,就算他还是人形,自己又怎麽可以对母亲说一个男人就是自己属意的人。
母亲见李径沉默不语,只当他有什麽隐衷,继续劝道,“我们只有你这一个独子,你早日定下来,也好给我们抱个孙子,”她轻轻捋著李径的额发,“你以後再遇著喜欢,娶回来就是。”
“径儿,前次遭遇,我与你父亲再经不起折腾……难道你忍心让我们空等麽?”
李径望著慈母鬓间白发,千头万绪汹涌,堵得一时他无法呼吸。
其实一直明白,终究不能两全。
他今生势必娶亲,他们李家的香火势必要人延续。他纵然有心爱墨生一生一世,可高堂健在,他总不可能一直独身。且退一步想,即便日後有了妻子儿子,他仍然能够守著它护著它。
“那……但凭母亲作主。”
李径心思恍惚的走出来,站在雪地里,一任纷扬雪花掩住全身。
脑中空空的。
前程未卜,铺天盖地而来。
……他终是背叛了墨生……
忽闻背後扬声唤他,少爷,小狐醒了,正四处寻你。
李径匆匆往回走,进了房门,小狐猛扑到他怀中,探出舌尖舔个不休。
李径心头一痛,紧紧搂住它,轻声道:“生儿,我要成亲了。”

25
“少爷,这是陈府的贺礼。上好白玉玲珑一双,青花双凤纹折沿盘一只……”
“少爷,老夫人差您去看看酒宴的清单。”
“少爷,新房已筹备完毕,只差订的一对龙凤腊未到……”
“少爷……”
“好了。你们不必再报了。有什麽事情掂量著办吧。”
李径皱紧了眉,不胜其扰。自从订下腊月成亲,府里每日就和打仗似的,东一来事,西一来事。他记得上次成亲好像没有这麽麻烦,半天功夫一切就很妥帖。不过应该是因为狐乡不及人间规矩,未曾讲究六礼之类的习俗,爽爽快快便能直奔主题。
但这次不一样。
他娶的是当朝户部侍郎的千金,他父亲的旧识。两家权贵联姻,自然诸事升级,加倍繁琐。
李径待得回房,累的脚趾也不愿意动。唯一的安慰,剩下小狐乖巧的挨在身边。上次他生气离家後,小狐逮著机会就凑过来粘著。
李径轻柔的抚摸它,不禁隐隐难过。可惜,木已成舟,米已成炊。
西楼望断天涯,山海盟约。
他未及脱口。
能给的,只自己一颗心。
有时候,李径会觉得自己很卑鄙。身体既然选择背弃,仍然自欺欺人想著总算为爱人保留了一块心田。放任自己沉溺回忆,白日发呆,夜晚也不得清宁。
很多次,他梦到墨生。墨生的笑,墨生的泪,墨生站在遥遥远方对自己轻扬手袖。
总是不能靠近的。隔了烟霞山水,慢慢隐没。
惊梦,变作常事。
李径醒来就很难入睡,他习惯坐在窗边的软塌,凝望窗外长月寒星。
一任冬日的冷风浸透肌肤。
让他不曾削减的痛,可以缓一点,再缓一点的周游全身。
寂静的空气中,会传来小狐微弱绵长的呼吸。
它睡觉不很老实,喜欢踢被子。
李径不时审视,看见了便起身过去,为它掖好被角。
几度反复,再重新上床睡觉。
如斯,一夜一夜,一夜一夜,悠悠而逝。
……
正月初五。破五。大吉。宜嫁娶。忌远行。
自清晨开始,城南王府即陷入一片混乱忙碌之中。府里搬来扬州之後第一次操办喜事,明明以为业已诸事停当,偏偏此时冒出许多事端,一家人忙的焦头烂额,生怕出点差错,误了吉时。
独有李径一脸平静,手中抱著熟睡的小狐站在屋子正中,随人摆弄。他时时陪伴小狐,哪儿都不分开,习以为常了,当然舍不得离开半步。今夜却势必不能回去,不觉份外留恋,连到新房著装准备,也把小狐带在身边。
早前李径执意将常用的书斋改作新居,倒把自己的卧房保留了下来。
怕小狐换个地方睡不习惯。
李径一脸理所当然,父母亲就依了他。
昨天夜里,李径搂著小狐坐了一夜。他看它躺在怀中熟睡的样子,肚皮起起伏伏,四个爪子牢牢攀住自己。一阵眼酸,再是流不出半点眼泪。
往事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犹记得初次见面那个霸道张狂的孩子,他们的初夜,没有甜言蜜语你侬我侬,反而拳脚相加大打出手。令人啼笑皆非。
後来是怎样渐生情愫,直到现在,李径仍旧不太明白。
大抵红线交缠,即便暂时擦肩而过,到底逃不过终究熟捻。唯叹加诸他们身上的命运未免太过莫明其妙,相近相远,错过了又错过。
他幡然醒悟,想要真心陪伴,却只是落落空谷,再无回音。
李径於是骑在马上也犹在梦中,四下锦绣繁华锣鼓喧天,满城的百姓围拢了看热闹,他的神思益发游离九天之外。
手心紧紧握把木梳,梳齿嵌入手掌,浑是不觉痛的。
临出门,身侧有人来报,说是逍遥居的流苏姑娘专程送来贺礼,指明要公子点收。因为念著二人关系匪浅,小厮不敢怠慢,屁颠屁颠把东西呈到眼前。
李径魂里梦里打开那个红匣子,触目一呆,彷佛陷进冰窟,一气凉到心尖。
一把普通的木雕梳子。
梳背刻了只栩栩如生的狐狸。
自那日他们闹翻,李径纵然有心道歉,无奈流苏不肯相见。几次未果,李径也就作罢,想说等她气消了再来拜访。接著婚事忙乱,这事暂且搁在脑後,算算数月有馀。
想不到,她竟会送来贺礼。
……我以为你和别人不同,却不料几个月就打回原型……
李迳自是明白她的意思。
白头携老,白发齐眉。
一君不容二侍,一心何堪两对,你答应墨生什麽,是否真忘了乾净。
李径将梳子轻轻贴在胸口。
……苏……我……
浑浑噩噩被人牵了去骑马,李径差点摔下来。後面的迎亲拜堂更不知所以。夫妻对叩珠帘照影,美娇娘螓首低垂,淡扫蛾眉。一张如花的脸孔。
李径木然看著,耳畔欢歌笑语乍到,不知为何想起墨生那时新房独坐的背影。
一抹纤瘦,孤灯斜倚。
由怜生爱,或许,那个时候开始,他已经隐隐动心。
手里仍然握著那把木梳。
一笔一画刻入心间。
墨生。生儿……
终於熬到宴客,李径周游反转人际,一杯杯不住牛饮,旁边好心来劝,他只是笑。
没关系。难得的日子,一醉方休。
酒渐入酣,父辈们离了席,剩下一帮酒友闹场,不知哪个唤来些丝竹班子取乐。李径脑子不甚清楚,突然一曲极熟悉的调子入耳,朦胧看去。流苏一袭红衣,金环玉绕,巧笑顾盼,端一副豔丽无双的姿态。正坐在前堂抚琴。
“束薪缠绵,三星结好,只叹这人事蹉跎把君忘。
百尺高楼,天涯望断,一雨春梦醒犹自婵娟薄寒。
心心念念旧日情种,哪晓得蓦然惊魂,已是万重山……”
并蒂连枝。比翼齐飞。
但愿姻缘散尽,依然三生三世不相忘。
曲子很是悠扬,词却如利剑穿心,一字一句重逾千斤。
李径痛不可当,踉跄几步,握著酒杯的手斜斜一倾,洒出好些。
忽而有人高喝,“流苏,大喜的日子,怎地不换首喜气的来,当真旧情人结亲这麽不甘愿麽?”这一起头,惹来众人调侃。流苏明眸流连,掩口一笑,“公子既知,何必点破?”轻睇李径一眼,嗔道,“谁叫李郎薄幸呢。”顷刻转过脸去,唱的已换作一首眼儿媚。
李径听得额头冷汗直冒。
薄幸薄情。
枉自己说什麽委曲求全,说什麽忠孝在先,不碍藉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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