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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荆镇最大的妓院旁按惯例有家赌场,酒色财气热热闹闹,赌场门脸不大,进去后却是别有洞天,跟肠子也似藏污纳垢得曲曲折折。
哥舒夜破三人衣饰虽不华贵,气场却不容小觑,赌场伙计躬身引着,一路畅通的直奔最里面只压黄金银票和珠宝的小场子。
屋子不小,酒味汗味脂粉味浓重,屋角几丛花草都被熏得蔫头耷脑,十来个男女却精神抖擞,一个赛一个的容光焕发,三张红木大桌上色子骰盅金锭银子叮叮咚咚响成一片,夹杂着笑语喧哗娇声浪语,穆子石一脚踏入就觉得恶心。
哥舒夜破神色如常,大步走到一桌前,摘下腰刀,啪的往桌上一放:“南柯山哥舒夜破,请问诸位,谁赢了?”
南柯山哥舒夜破的大名在夏深二州堪称如雷贯耳顶风臭十里,众人登时就雷劈了一样呆若木鸡,一个富商样的中年人手里一叠金票刷的一声尽数撒在地上,另一个肥嘟嘟的公子哥儿伸进身旁姑娘领口的手也僵在那处,好不尴尬。
男人一卸甲,挺身而出的自然还得靠红颜,陪赌温酒的一个正是从隔壁传来的艳妓,理了理衣衫,风摆荷叶般扭着走上前来,挽着哥舒夜破的胳膊:“那还用说?有您老人家在,自然是您赢了呗!”
哥舒夜破身子有一瞬间的僵硬,不着痕迹的与那艳妓拉开些距离,道:“这位姑娘很懂事。”
左拾飞摊开包袱皮,把桌上金银珠宝席卷一空,穆子石一双眼藏在帽帷后,只打量哥舒夜破的一举一动。
哥舒夜破轻轻甩开那妓女,道:“粮台,你也取些看得上的。”
穆子石转眼顾盼,见那艳妓手腕上笼着一串红宝珠子,当下伸手出去,问道:“这串珠子,姑娘可否见赐?”
那艳妓二十五六的年纪,最以肌肤润泽白腻傲视群芳,低头一瞧,却见这遮着面孔的贼人手指根根纤长皎然生光,再看自己手腕,竟只觉得暗沉驳杂了。
一时有些错愕失神,忙褪下手串,慌慌张张的递出去,穆子石接时一个不小心,嗒的一声轻响,却掉落在地上。
哥舒夜破看到那串晶莹鲜红的珠子,呼吸不由自主就有些粗重,再一看这妓女裙子揉得乱糟糟的,领口处几乎可以看见大半个白嫩嫩的胸部,登时怒火随血直往上涌,抬脚便踹了过去:“不知羞耻的贱货!”
这一脚踹出,屋内众人愈发噤若寒蝉,另两个妓女更是抖成一团跪倒在地,左拾飞却有些不好意思,国有国法,贼亦有贼规,古往今来的惯例都是娼优僧道,不劫不扰,便是不得已劫了,也轻易不可杀害,大当家这一脚若是传了出去,只怕要被同行诸多指点。
艳妓挨了这重重一脚,一声不吭就闭过气去,哥舒夜破却颇有些疯狂不能自控,一手竟拔出刀来。
穆子石冷眼看着,突然开口道:“大当家手下留情!”
哥舒夜破持刀不语,灰眸中尽是凶狠残暴之意,穆子石却视若无睹,柔声问另一妓女道:“你们是官妓还是私娼?”
其中一个模样文秀的怯生生看他一眼,低声道:“贱婢们乃是犯官女眷,是二等官妓。”
穆子石点了点头,叹道:“这些女子本是闺阁千金冰清玉洁,只因父兄获罪便沦落风尘人人得而攀折,已然十分可怜,大当家何苦还要欺凌这些弱女子?”
哥舒夜破脸颊肌肉抽动,哈哈大笑:“闺阁千金?冰清玉洁?若她们还有一丝廉耻,早该一头碰死!居然还有脸活着辱没门楣?这般苟且偷生难道不是天生的下贱么?”
穆子石冷冷道:“大当家错了,有罪的本就不是她们,她们不过遭鱼池之殃而已……”
眸光中的恶意被黑纱帽帷遮住,但辞锋之锐利却是能裂肌肤:“真正该死的是她们的父兄亲人,身为男子,不但不能保护女儿姊妹,还要连累她们被人轻贱糟蹋,岂不是天底下最可笑最无能的人么?”
哥舒夜破身形一晃,握着刀的手背上绽出几条青筋,涩声道:“你说什么?”
穆子石瞧得真切,他是舒敬山之子已是确凿无疑,心中快意,却道:“没什么,只是想求大当家放过这几位姑娘。”
哥舒夜破厉声道:“她们根本就不要自己的亲人!她们做婊子做得满心欢喜……”
说着一刀削落,却是把那文秀妓女的衣衫当胸割开,他心潮激荡之下出手不准,那女子一声痛呼,胸腹已见了血。
哥舒夜破嘴角挑出一抹狰狞的笑意,刀尖指处,正是那女子贴身穿着的桃红绣鸳鸯的绸缎肚兜:“夜夜做新娘……我看你是快活得很哪!”
一步逼近前去,似喃喃自语,道:“我为何杀不得你们?活着可比死要难一百倍……自己找死……谁也救不得你们!”
刀光匹练般横过,那妓女颈骨完全被削断,身首异处惨死当场。
一片惊呼求饶声中,哥舒夜破灰眸铁一般森冷,却又烧红了的火一般疯狂,犹如魔神嗜血,杀气炽涨凛冽,更不容情手起刀落,将三名官妓尽数斩断脖颈。
穆子石没想到轻轻一试之下,他反应竟如此激烈,心中也颇觉奇怪,悄悄走到左拾飞身边,问道:“大当家喜欢杀娼妓?”
左拾飞忙摇头:“没有!”
略犹豫了一下,小声道:“大当家虽从不亲近粉头,可对她们一向客客气气的,也守绿林道上的规矩……今天难道是撞邪了?”
穆子石淡淡道:“恐怕不是撞邪,而是撞到了痛处罢。”
本是随口一说,但说完心中却是一动,影影绰绰感觉舒家二女死得恐怕另有蹊跷,登时不寒而栗,仿佛一下触摸到了一滩旧年的骨殖血肉,从指尖到掌心都又湿又冷。
左拾飞奇道:“你冷么?”
穆子石被吓着了也似一哆嗦:“不冷。”
“那你怎么打摆子?”
穆子石尚未答话,却见哥舒夜破提刀沥血的走近,面无表情的问道:“你怕我杀人?”
穆子石一颗心紧张得怦怦乱跳,却道:“不是……我只是觉得这几位姑娘可惜了。”
哥舒夜破沉沉道:“可惜什么?”
隔着帽帷看去,哥舒夜破的脸如笼迷雾,但眼神里的凶残嗜血却是出柙野兽一般。
穆子石咬了咬牙,道:“可惜她们没有大当家这样的兄长亲人,否则以大当家的英雄之气,宁可自己血溅五尺,也断不会让自己的姊妹遭此横祸。”
玩火者自焚,捋虎须被噬,穆子石毫不意外的被哥舒夜破一把按倒,后脑砰的重重撞上墙壁,一声痛呼却被卡在咽喉。
哥舒夜破五指如勾,捏住穆子石的颈子气急败坏:“你到底知道了什么?若不是她,若不是她们逼我……我怎会……”
一刹那穆子石心中已澄明如镜,勉强挣扎着说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是你问我,我只是可怜她们……”
不进火中怎能取栗,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不把哥舒夜破逼到绝处,怎么可能让他完全失态露出当年的蛛丝马迹?
气喘不上来,颈子痛得似乎快要被生生捏断,穆子石心中却满是一种毒辣的欢喜,从此哥舒夜破最隐秘的伤口,已如同撬开了壳的蚌肉,脆弱的袒露在自己面前,任由炮制撕扯,而握有这样的筹码,只待时机到临,一击便能彻底摧毁他。
哥舒夜破凝视穆子石良久,慢慢松开手指,穆子石掩着咽喉,痛苦的咳嗽着,身形摇摇晃晃的有些不稳。
哥舒夜破脸色仍有些阴沉,却伸出手扶了他一把:“祸从口出,以后不必为了这些……腌臜事惹我生气。”
那边左拾飞已醒过神来,他拥有丰富的打劫经验,事发突然而不乱,表现出了梭子爷的最高素质,抢上两步,断然道:“大哥,咱们得回山!”
原本南柯山名头太响,若只是洗劫赌场,未必有人敢及时去报知官府,便是报了,官府多半也是装糊涂拖一拖再拖一拖捏着鼻子拖到这伙强人回山拉倒。但眼下哥舒夜破刀伤三命,夏州府再怎么能憋着扮乌龟,也无法坐视有人对着乌龟脑袋拍下去这般放肆。
到时州府捕快乃至执戈营一经出动,南柯山只带了二三十人,必定吃亏,因此还是早走为妙。
哥舒夜破点了点头,他决断极快从不含糊,当即还刀回鞘,转身便走出门去。
左拾飞低声问道:“你不打紧罢?”
穆子石声音破哑,却道:“没事。”
回过头去,见血泊中三具尸身惨不忍睹,眼睫习惯性的垂下,有些恍惚,眸光却冷硬。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却是无可奈何,不能不为之。
陆旷兮对林神爱的断腕续钩几乎入了魔,穆子石筋疲力尽的星夜回到粮台小院,本想洗沐一下就赶紧睡觉,却见他席地坐在一盏油灯下,低垂着头,面前一卷牛皮针套已经打开,数十支银针或长或短或粗或细,闪闪发光,又有一张陈旧的图谱,穆子石凑近一看,上面绘着密密麻麻无数经脉血管,不由得问道:“水香的手腕能接么?”
陆旷兮正凝神思索,闻声一惊抬头,这一抬头,却把穆子石惊到了。
83、第八十一章
陆旷兮因夜深人静,又是独自一人,就不曾戴面具,此刻油灯光影中,半张脸无遮无掩,但见烹煎炒炸断壁颓垣,连地府恶鬼见了都得避退三舍,偏偏另半张脸又是山清水秀眉目分明,一看就知此人本有个斯文俊秀的好相貌,穆子石缓过神来,惊骇之余,又觉得可惜可叹。
陆旷兮忙将面具覆上,连声道:“可真真对不住,吓到你了……”
穆子石温言道:“不打紧,是我失态。”
说着伸手轻轻帮他摘下面具,笑道:“子石有幸,已见过先生真容,先生不妨松快些,整日戴着这个也不舒服。”
陆旷兮怔怔的凝视着他,穆子石只是安安静静的对面而坐,双眸如春水澄澈,没有丝毫厌弃嫌恶之色。
良久,陆旷兮声音颤抖着问道:“你……看着我这张脸不害怕不恶心?”
穆子石道:“乍一眼看到,是吓了一跳,但再看却不会了。先生的脸是为了给南疆疫民治病这才毁掉,怎会令人害怕恶心?”
顿了一顿,道:“再怎样颜如皓玉春风如酒,一样有垂眉落眼人皆掩目之时,美丑俊陋都只是皮相,子石虽不才,却还不至以貌取人……我敬慕先生,是为了先生不独妙手,更有济世仁心。”
陆旷兮沉默片刻,低声道:“穆子石,我真看不透你……本以为你虽聪明,心性却透着股邪劲儿,没想到……”
手放在他肩上,微笑道:“你是个好孩子……我看错你了。”
穆子石笑了笑,低下头避开他的眼神,道:“先生,哥舒夜破今日杀了三名妓院女子。我虽竭力阻止,却还是……”
陆旷兮皱着眉:“这岂不是滥杀无辜?”
穆子石翘起的嘴角有些讥诮的意思:“他恐怕想到了自家充作官妓的姐姐,却不因其受害而怜惜那些同样遭遇的女子,反而下手格外凶残。先生,哥舒夜破心中只剩了仇恨,再容不下其他,这种恨完全融在他的生命里,活着一天,他就要为恶一天,更不愿有任何人或者事,让他回想起当年的家破人亡。”
“先生,你于他的救命之恩,恐怕是祸不是福。”
陆旷兮神色悲愤,叹道:“我明白……便是哥舒夜破还记得,我也断不会承认,救他一人却害了无数人,本就是我的罪孽。”
穆子石轻声道:“救人不分贵贱是先生的慈悲,但以后善恶却该斟酌。”
陆旷兮若有所思,穆子石随手拈起一支银针,悠然道:“好比先生神针,既能接续经脉,使得断腕借钩复生,但也能偷天换日,藏患于神鬼不知处。”
陆旷兮不禁变色,道:“我是大夫,纵然不能治好那位姑娘,可也绝不该害人……”
穆子石冷笑一声,不客气道:“先生未免鼓瑟胶柱了些,精铁续血肉,本就是逆造化而为,先生是神医,却不是神仙。”
油灯火焰微微闪动,映得穆子石脸色如雪清寒:“施术后林神爱三五年内并无不妥,但再过些许时日,就会患上怪病,不致命,却浑身无力四肢绵软……林神爱是寨中三哥,手下亡魂无数,失了武功或许反而能下山当一良家女子,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与人于己都是幸事,先生,你看呢?”
陆旷兮眼神中颇有挣扎之色,半晌不语。
穆子石也不急躁,若无其事的起身道:“先生早些安寝罢……夜冷霜重,那边木箱里还有被褥,先生只管取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