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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敬笑嘻嘻地伸嘴吃了,问:“你识得这果,知道要去了皮吃。”
我撇唇道:“这个皮看样子就不好吃嘛!”文敬微笑,告诉我此果名为番石榴,产自岭南云云。我嗯啊答应,慢慢地切果给他,忽听得湖上喧声渐起。
湖上,五六只彩船聚成半圆,簇拥着一只极大的画舫在中间。那舫上居中搭着彩台,想是今晚夺花魁、献艺较技的所在了。这时已有一人站在台中,提高了声音说话,不外是些盛会难得、风月无边的话,骈四俪六,半通不通。隔得也远,说话人底气亦不甚足,我勉强听得四五成,知道表演就要开始,再顾不得理会文敬,弃了银刀果儿,趴在舷窗边看起热闹。文敬也不在意,与我一起观瞧,还向我介绍台上之人,各家献艺的顺序、歌舞曲目等事。
能到这时的,都是苏州有名的青楼书寓,接连五、六出,或歌或舞,登台的人儿自都是百媚千娇,在我看来也只平常,比极乐宫的女弟子们差得远了。倒是文敬在旁,不住地拍案抚手,大赏大赞,摇头晃脑,就差没有流口水了——却奇怪并不给人萎琐下流之感,反倒别有种疏狂狷介、放浪形骸的狂生风度。
彩台上演出开始后,舫上之人渐渐聚往能看到表演的舷窗边。我们的位子好,占了老大一面舷窗,正对着彩台,看得最是清楚。因是主人袁靖安的座席,文敬又是袁家颇有地位的幕客,初始并无人过来相扰,这时歌舞愈见精彩,便有一些人凑近来凭窗观看。文敬专注于歌舞,并未理会。我初时也一心在外面的表演,三五个节目下来,也不过如此,就分了心,注意到身侧传来的淡淡幽香。侧目看时,心中就是一动。
就在我身边,一个五旬多年纪,身材微胖,稀疏半长胡须,穿着青缎暗花长袍的儒士,携着个鹅黄衣裙、云鬓高挽的女子,正自凭窗外望。女子依在男人身边,状似亲密,螓首微偏望着外面彩台上的歌舞,自我的角度,却不难发觉那一双美目,流转间频频向我顾盼,却正是涵碧楼的当红阿姑,颜沁蕊颜姑娘,亦正是那日我离开涵碧楼时见过一面的,温言介绍给天风丑的“温柔懂事”的女子。
颜沁蕊身边的男人我并无印象,想必不是大儒名士,与袁靖安那个圈子还要有些距离。但看他衣料华贵,配饰高雅,举止间颇有贵气,也不是一般落泊文人、巨商富贾可比,多半是仕宦中人,身份可能还颇高。但是目前应没有实缺现职在身,否则不会这样公然携妓出席盛会。应该是新近才到苏州,未及融入当地名士的圈子,才会受此冷落,不仅还耽在这边,甚至连个好点的座位都没有。
诸多思量迅速掠过脑海,我离座起身,恭谨地向青袍男子行礼,轻声道:“先生来此坐了观看吧,紫稼已坐了整个下午,也要活动活动。”
这行动显然大出那男子的意料,很是怔愣了一下。文敬被我惊动,转头看到那男子,亦是微惊,连忙起身行礼,称“岳大人”,连呼“怠慢”,将自己紧挨着我座位的椅子移开些许,再三请他坐下。
这人果然是个当官的。略客套了两句,就矜持地落座。文敬看看岳大人,又看看我,眼神中微微地透出为难。我明白他的意思。
我的穿着打扮,与一般世家公子无异,雨扶风也一直将我当后辈子侄般介绍给袁靖安等人,我又主动让出座位,礼貌上他该为我与岳某人引介。可是我曾为蝶舞楼名相公的身份,知道的实在太多,尤其今天这等场合,根本瞒不了人。袁靖安那一班风流自诩的名士,可以脱略俗礼,装糊涂当我良家子弟接待,这姓岳的官场中人,多半不屑于此。看他只与文敬客套说话,全不理我这真正让出座位的人,就可知道。
这样的态度我却见得多了,哪里会在乎。何况我给这姓岳的让座,也不是为了要讨好他,而是要制造机会与颜沁蕊暗通款曲。因此与文敬目光相接,我只淡淡一笑,摇摇头,打个眼色,示意他不用理我,自己回座就是。文敬还我个承情的眼神,重新落座继续看节目,并主动向那岳大人介绍起来。我立在文敬座椅和侧窗板壁间的空当儿处,随手取了颗龙眼慢慢地剥,等待适当的机会。
约摸半柱香之后,那位岳大人重又沉浸到外面湖上的美妙歌舞,和文敬声情并茂的介绍中去,我亦剥好了一粒龙眼,便伸手轻扯倚身靠在岳大人座椅侧傍的颜沁蕊的衣袖,待她看过来时,将去皮的龙眼递上,再使个眼色。
颜沁蕊美目闪动,看一眼岳老头,见他全神在外面湖上的歌舞,就稍稍退身过来,接了龙眼,悄声问道:“真不敢相信。你真是五年前的花魁,蝶舞楼的‘再世延年’王紫稼么?那姓风的又是谁?”
14
“风哥是雨大爷最得意的弟子。”我道。这个,也算是实话吧。
颜沁蕊狐疑地看着我,好一阵,才道:“他今天没来?”我耸耸肩。这不是明知故问么!颜沁蕊口唇动了动,半晌,到底不曾出声。
我好奇地看着她。那日,从我离开涵碧楼到天风丑回到吉安老栈,只隔了个把时辰。真办事固也勉强够了,我却总不免无疑。涵碧楼这等高级书寓,在整个江南都是数一数二的,非是普通青楼可比,身份差点儿都不敢进去。看颜沁蕊的相貌穿戴,当是楼中数一数二的红姑娘。只看岳大人这种崖岸自高的老头竟肯带她参加今天的盛会,就知她的风情和手腕。
这等女子阅人多矣,因天风丑的出众人品,又是“初哥”,一时心动结下露水缘份或者可能。事过之后,便是春梦无痕。今天见了我,得知我曾经的身份,好奇之下问上几句也罢了,这样子欲言又止,却是为了什么?
与我相视片刻,颜沁蕊悄悄移开视线。不知是否错觉,我仿佛看见她粉颊上隐隐透出红晕。咦?难不成不仅武功,连那件事儿上天风丑也得了雨扶风的真传,一趟下来,就将涵碧楼的红校书降服了?想想风哥那身量,固然比我强壮些,好象也没有雨大爷那么天赋异禀,不至于那么厉害吧!
我暗暗摇头,摒弃这可笑的念头,忽听得颜沁蕊细不可闻的声音传入耳中:“……回去替我跟他说,那件事……我想过了……让他明晚来涵碧楼。”
这回肯定不是我的错觉了,沁蕊姑娘容颜如醉,星眸欲滴,看得我两眼发直,呆怔了好一阵,才道:“呃,我尽量。不过,爷为那事……很生他的气……这个,那个,我怕他这两天轻易出不去。”
颜沁蕊微微一怔,随即神色略黯,没有再说话。我心中好奇不可抑制,正绞尽脑汁地琢磨如何设词试探,忽听见喧声四起。下意识地循声往窗外湖上看去,只见那做彩台所在的画舫和周边彩船不知为何乱成一团,船上诸人前奔后窜、大叫大嚷,一片混乱景象。奇道:“怎么了?”
坐着的岳、文两个回过神来,各个摇头,神色颇有不同。文敬是单纯的惊慕赞叹:“竟有如此奇事!”
岳老头儿却是满脸不以为然:“这盛会之中,众目之下,这人居然就敢……啧啧!从下流而忘返,舍正路而不由。现今的人啊!”很是不屑地扫了我一眼,站起身,与文敬略一举手,道,“出了这事,想袁公子几位就要回来,先生事忙,岳某不再多扰。改日再登门拜望靖安公子。”
我一头雾水。“从下流而忘返,舍正路而不由”,这老头儿带个女校书在身边,想是不喜男色,说出这话也不稀奇。不过他刚还只是搭架子不理人,当我不存在,怎地忽然就出言讥刺起来。就算他不知袁靖安对雨扶风的推崇,不用顾袁家的面子,对我这娈僮说这种话,也颇失他岳大人的身份吧。
目送岳某人携颜沁蕊去了,我将疑问的目光投向文敬。文敬苦笑道:“岳麓岳大人为当世经学大家,性情端严自律,对有些事……嘿!”
嘁!端严自律得携妓来观花会。我心中不屑,做出委屈的表情,道:“可是初时岳大人也没有这样……紫稼没有哪里失礼啊!”
文敬叹道:“不关你事,出了那种事……”目光转向湖面的纷乱,我也跟着探头向外张望。
真是奇怪,到底是什么事,竟令那些彩船乱得没头苍蝇也似。听岳老头儿的说话,似乎还挺严重,甚至这“游春花会”都会受到影响,就此草草收场。我不禁有些后悔刚才只顾着猜测天风丑与颜沁蕊的瓜葛,完全忽略了花会,明明发生了大事,居然毫无所觉,不要惹文敬怀疑才好。
文敬倒是没想那么多,又感叹一阵,就向我解说。
文敬一直在这边,也不清楚真正发生了什么。他只见到彩台上蝶舞楼的新人十一郎献艺已毕,正在退场。代表涵碧楼的姊妹花方清方灵正欲登台,忽然之间,一片黑雾不知从何而来,将众彩船笼罩,瞬息即逝,然后彩台所在的画舫就又有人嚷嚷“十一郎”,又叫喊方氏姊妹亦不见了,彩台上下就乱起来。
啧!听了文敬所言,我第一句想到的,便是他片刻前那句感叹:竟有如此奇事!这都是什么和什么。莫不成世上真有鬼怪神仙,“一阵妖风”摄了俊秀男童女童当点心去了?真是太诡异了。难怪岳老头儿说袁靖安他们会很快回来。全苏州最好的书寓和相公院的参赛者都丢了,还做什么花会。
片刻后袁靖安一行果然回来。众人早没了先前的兴致,个个脸青唇白、惊魂不定模样。雨扶风也与他人一般,面色发白,眼神闪烁——我却看出那其实是兴趣好玩的光芒,根本不是害怕。只是在一众文士中装个样子,起哄看热闹,实际心里说不定早知道事情真相。
留在画舫上的人纷纷围上去问讯。雨扶风也不理人,径直到我身边,向文敬颔首示意。文敬问“出了什么事”。他也沉着脸不答,扯嘴角做出个极勉强的笑纹,简直炉火纯青。文敬便道:“紫稼便交还先生照料,敬过去大公子那边一下。”
雨扶风点一点头。文敬便离开我,加入围着袁靖安等人的圈子。纷纷攘攘中,画舫慢慢掉头向岸边靠过去。
***
回客栈的路上,雨扶风告诉我,所谓的“黑雾”、“妖风”,其实只是障眼法儿。十一郎和方家姊妹也是被人掳去的。
“这几人轻功不错,驾船的那个技术也极高明,都非泛泛之辈。只是不知他们为何要掳几个风尘男女,还用这样招摇的法子。看来有热闹了。”雨扶风抱我在怀里,笑吟吟地说着,手掌插入我襟底,姿意揉弄,很是兴味盎然模样。看他如此高兴,不知会不会就此饶过风哥?我心中思忖,想起颜沁蕊托我带给天风丑的口信。
看来花会上的突发事件,终于扫去雨扶风几日来的阴郁心情,令他故态复萌起来。一回到客栈就拖我入房上榻,大干起来,直将我弄得遍体酥软,疲不能兴,方才意犹未尽地放我出来,又叫了天韩寅进去伺候。
从雨扶风房里出来,已有仆役预备了热水。我一径打发仆役下去休息,洗沐浴身之后,窥得无人注意,便溜入天风丑房内去。
仍是我们出门时一样,天风丑赤裸反缚着吊在梁上,头低低地垂着,静寂若死,若非身体仍在药物作用下呈极度亢奋之状,我定会当是个死人。
“风哥!”我低低叫。那满溢情欲的美丽身躯应声轻颤,低垂的头似欲抬起,又终归不抬地微微动了下。我心中猛地一痛。忽然意识到自己竟成了这人心中恐惧抗拒的对象。天风丑当我又是奉命来干他的吧?他到底还是不喜欢我。
硬压下渴盼上前抚慰那躯体的欲望,我站在门边,放轻声说道:“今天我随爷出去,碰到颜沁蕊。她很挂着你的样子,要我跟你说,你说的事她想过了,请你明晚去涵碧楼。”
天风丑又是一阵震颤,费力地抬起头,目光穿过散垂的发丝瞟向我,半晌,几不可闻地轻喟:“谢了,紫稼。”
15
话我虽然传了,心里却丝毫不信天风丑能去涵碧楼赴约。事实上,花会回来那晚,雨扶风直与天韩寅嬉戏了整晚,根本就把天风丑忘在脑后,生生吊了整晚。第二天午后想起来,又过去那房里,呆了足足两个多时辰。我窝在房里,隔板壁听着时断时续的呻吟和喘息声,坐也不是卧也不是,直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快上灯时候,雨扶风叫上我和天秦卯出外面用餐。天韩寅不似天风丑或我那么“久经考验”,纵然有武功在身,伺候了雨扶风整晚,今天行动上也有些不便,故此留他看家。天风丑我一直没机会见,也不知是否仍吊着。
我们去了苏州有名的品味斋吃饭,随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