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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关靖当然也错了。他误把自己等同于权贵手中一件淫靡的玩乐品。
或许世事总是如此,一个人与另一个人之间的关系,越是小心维护,越是难以让对方理解,到后来,连达成最基本的共识,也变得困难重重。
治焯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渐亮的月色下,是那双他每看一次,就会心中一动的眼睛。它们深不见底,却又明璨如星,正在等着他的应对。
“你……”
忽然听到身后一线十分微弱却非同寻常的风声,治焯本想抽剑,却见他对面的关靖眼神的变化。
那是一瞬间迸发出的、极度惊讶而喜悦的神情。
他不动声色按回弹出半寸的剑,微微调整站立的角度,将对方挡开,紧接着浑身一颤,身后右肋间便传来尖刃飞刺入的锐痛。
与此同时,他听到轻盈的脚步窜近,一个干脆的力量试图将那柄匕首横拉。
关靖一愣,随即抽剑挥向治焯身后的人。
来人敏捷跳开,还不忘拔出那柄匕首。治焯吐出半口气,足下不稳倒退半步。他感到后背濡湿,血腥味很快随风漫进喉头。
关靖低声惊惶:“阿斜儿,住手!”
果然是他的故人。刚刚作出判断,治焯又察觉到脑后的异样。
来人并未理会关靖的喝止。
“……你不是。”
治焯抬起双手握着关靖的双肩,令他能看着他的眼睛,听他说完这句话。眼角边袭来一柄漆黑的短戟,他已无法避开。
沉闷的打击声。
小窦听到时,起初以为是错觉。
夜风时强时弱,吹拂园中的蔓草花木。竹枝摇曳,树茎交错拍打,溪流虫鸣,加上蛙声和不时从空中漏下的夜鸟啼声,那一声轻微的撞击几不可闻。
但作为治焯的近侍,小窦小心谨慎早已深入骨髓。
重五节的晚膳,家人共用是常例。孺人也已在正房中厅等待良久,而他循着门吏的话找到这附近,却听到了那声铁器击中骨头的声音。
之后是很不祥的感觉。
隔着魅影般朦胧的枝叶,他看不清声音若有若无传来的方向上发生了何事。犹豫片刻,他开始向那里靠近。
青丝履踩着园中泥土,伸手拨开缀着夏花的树枝,小窦小心翼翼,速度并不能很快,但是风向帮助了他。
夏季南向的风带走了他可能发出的声音,也把几句压低的对话送至他耳中。
“住手!”那是关靖,语气是他从未听过的严厉。
“兄长。”叫出这个称谓的,听来是一名非常年轻的陌生男子。那个声音不慌不忙充满了挑衅,“趁现在,我们走。”
小窦一愣,停住脚步。
这个时刻,关靖难以言说自己的心情。
面前的少年曾是他心中最大的挂碍,因他身在千里之外,无法得知自己兄长的下落。
可顷刻前,他在那柄飞掷而来的匕首后闪身而出,拔出治焯身后的刀刃时,就以迅雷难及之势轮过另一手中的短戟挥向自己眼前人。所有动作一气呵成,丝毫不为看到关靖而惊讶,甚至可以猜测是早有预谋。
幸亏自己出手及时,戟尖并未如愿刺入治焯头颅,但厚重的戟背还是击中了他。
治焯当即绵软瘫倒,关靖接住了他,曲起右臂把他紧紧抱住。
阿斜儿终于停住。他将匕首插回腰间,戟尖转下指地,望向关靖的眼里露出冷冷之色。
“你……”
来不及细究阿斜儿的来历和意图,怀中人越来越脱力的重量让他在阿斜儿那句“我们走”之后,脱口而出一句责备。
“如此莽撞!看你做的好事!”
“兄长还记得先考么?”
阿斜儿不为所动,反而接着又说了一遍:“若兄长还挂念父母之死,家人之仇,就请跟阿斜儿一起回去。”
“你走罢!”
关靖用肩膀顶住治焯的身体,右手摸索着捏紧他背上的创口,他需让人赶快把血止住,至于如何解释这个新伤的来历,则是之后的事了。
“原来是真的么?”阿斜儿笑了一下,眼里注满愤恨。
他抬起执戟的右手,挡住关靖的去向。
此处虽是离几条主廊道都较远的庭园小径,可任何异动也极易吸引廊边卫士的注意。但为了制止阿斜儿继续无谓伤害,几乎同时,关靖再次挥出长剑,反手横挥而过。
“当!”
短戟的月状龙头和赤炀发亮的刃口/交叉,铁刃寒光交相辉映,兄弟二人对立。
阿斜儿的身躯更加魁梧健壮,眉目间增添了大将之风,看得出他在军营中得到不少长进。
关靖左手握紧铁剑,右肩用力支撑着治焯缓缓下滑的身躯。这是他从未想过的场景,兵刃所指乃自己最亲之人,为的是卫护自己该厌恶的人。
“兄长果然做了昏君贼臣的男宠了么?”
“你在胡说什么?”
此时,二人听到近旁传来一声响。
“啪!”是枯枝被人踩断的声音。
意识到有人在附近,阿斜儿却丝毫没有罢休:“名将之后只为投奔土地丰腴的大汉就背信弃义,舍弃家宗连做人幸宠也在所不惜……”
“阿斜儿你听了谁的谗言?事情并非你所想象……”
“阿斜儿相信自己的眼睛!”
“住口!”关靖一声低喝,胸中的烦闷和怀中人让他提高声音道,“小窦,有刺客!”
隐在暗处的小窦先是一惊,随即大声喊道:“来人!有刺客!”
邸宅上的卫士立马从四面八方冲了过来。
“兄长!”阿斜儿终于闪现符合他年龄的震惊,他该想不通与自己一脉相连,最疼爱他的兄长怎会使出这种手段。
关靖锁紧眉头,低声道:“还不快走?你是斗不过这么多人的。”
“兄长!”
“想死就留下!”
阿斜儿震怒地瞪视了眼下仿佛亲密相拥的两人,转身快步奔向一边的院墙。
“在那边!”
小窦抬手指挥围上来的卫士,就在人们顺他所指追去时,有人却发现,相反方向上,一个身影极其灵敏地攀上了院墙上交错的葛藤。
那也是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关靖见到阿斜儿的最后一眼。
那名少年的深蓝色束口禅衣隐藏入夏季的月夜。从一条条小臂般粗壮的柔韧藤蔓处得力上攀,要顺利逃脱根本不费劲,何况院墙上还适时出现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他蒙着黑巾,单膝跪在墙头,俯下身朝阿斜儿伸出了一只手。
那是什么人?
关靖无暇细想,就听到小窦惊惶走调的声音:“主人!”
刚才的一切情景都瞬间映回眼前,那个创处在不断冒出新血。不管怎么捏紧,滚烫的液体依旧流出他的指缝,湿漉漉地淌下。
一如多数性命的消逝,只是温吞绕指般轻而易举,令人无可奈何也无能为力。而此时,关靖却觉得那是一条柔细的绫缎,狠狠地抽紧了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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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盘里的灯花不断跳动,食案前的一片空地上,簟席漫反的朦胧月光也随之或浓或淡。
向下注视着光滑几案面上颜色深深浅浅的木纹,忽然余光之中出现一个身影。
秋兰暗中揪紧了袖中握合的双手,门口投入的月光和纱灯光中的影子,却小心伏了下来。抬起头看,是小窦跪在了房门边。
“孺人久等了。”小窦的头低得几乎要触到地面,“主人批阅公务繁忙,近日都抽不开身。他说请您不必顾念,闲暇以后主人立马就会来探视您。”
“知道了。”秋兰看着他的拜礼快要变成稽首,听到这样的话后便轻轻点头,毫不意外,“你退下吧。”
忙不迭地站起身,躬腰快步离开,小窦的每一个动作都落入秋兰眼中。
庭院里渐强的虫鸣带来难以言表的寂寞,秋兰吩咐侍膳的婢僮们都退下后,又静坐了很久,才左手捉住右腕处的袖口,举起竹箸。
忽然有一阵轻而急的脚步声沿着廊道跑过来。
“孺人!不……不好了……”
秋兰抬起眼睛看着门口面容失色,胸口急促起伏的小莺。
“缓口气慢慢道来。”
小莺赤足跑到秋兰身边,慌慌张张来不及坐下。
“主人他、他受伤了!”
秋兰讶然一愣:“你说什么?”
“是在后院遇到了刺客……请了太医……听说已经很、很久了,主人昏迷不醒……”
“是什么伤?”
“听说是匕首,还有戟。”
“听何人说?”
“去侍奉的阿晓。”
秋兰猛地站起身往外疾走,边走边对跟上前的小莺责难道:“卫士们都在做什么!竟在自家院里会有……”
突然,有一些从小窦来时就开始积攒的疑团,阻止了她继续迈步。
“孺人?”小莺不解地看着她,发现一瞬间有很多复杂的内容从秋兰望向前的眼里闪过。
“小莺,主人他受伤时是一个人么?”
“不知……听说关公子也在。”
“关公子?”
“就是主人的食客……此刻一直陪在主人床榻边,救护主人的诸事都由关公子安排下来……”
“小莺!”秋兰厉声打断她。
小莺一愣,她看到秋兰脸色惨白地盯着地面,紧紧咬着下唇。
“我们回吧。”过了一阵,秋兰才说道。
“主人那边……”
“不去了。”
秋兰向下的眸子闪烁不定,声音也似飘忽在虚无中,却下定决心似地对身后的小莺道:“主人不愿兴师动众,既然有人……悉心……照料,我们就不要去了。”
“唯……”
小莺狐疑地缄了口。
孺人言之有理,可为何,她仿佛看到有一滴发亮的东西从秋兰眼底滑落。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以下附短戟大体结构,一对短戟也称“双钩”
☆、卷二十三 坦言
重五之夜的月只有发亮的一线。
在它真正映入关靖眼睛的时候,已寅时将尽。
周围静得连风声虫鸣都消匿了似的,小窦坐在门外,头垂得低低地打盹。明明听说治焯一时也醒不过来,却坚持要守候一旁以便“主人随时差遣”。
先不管这名对主人忠心不渝的侍僮到底去孺人那里传了什么话……关靖左手的拇指轻搭在腰间,推开了剑格。若此时再有什么人能从天而降,他也能随时拔剑起身。
不过这一刻,望着室外对面屋宇飞檐上的月,他想的是他身边的人。
旧伤尚未痊愈,又添新伤。水河间被请来时,都习以为常了似的,只看了一眼,就开始果断处理伤口。
回想起跟这名太医的熟识,也多半是治焯受伤的缘故,而那些狰狞的创处,好像都是从自己刺下那一剑起产生的。
一个人不会无缘无故为另一个人随时送上性命。想到这里,关靖的眉间就紧紧拧了起来。
夜足够长,有的事就不容不想。
阿斜儿突然出现的缘由和后果只在他脑中闪过,那些尖锐得刺人的问题,也是自己紧追不放的问题,却在阿斜儿问出的时候,自己近乎本能地判定它们多余。
另外,走?在得到明确的答案前,怎么可能走?他又能走去何处?
何况,他从未想过要离开这里。
“你不是。”
你不是女子。
在那种时候,治焯还要抓紧最后的一刻告诉他这句话。
为什么呢?这个回答对他来说,真的那么重要么?
关靖总是无法更好地了解身边这个人。或者从最初去探究对方时,他就被一些外在的东西蒙蔽了。
此人年纪尚轻,却已名闻遐迩,身居高位,衣食无忧。
他相貌英俊,谈吐得体,他的武艺能让无数好胜的男儿心服敬仰,举手投足间的风度更是不知有多少良家好女倾慕。何况,他承蒙皇恩,只要当今天子不陨,他一世的前途、功名都会一帆风顺。
然而,此乃人们见到的表象。有很多事,其背后的境况跟表象并无几分关联。
明明该风光得意,他却会在初春寒夜的醉意中,无人得见之处,拔剑舞得醉眼迷蒙。
他置身于人群熙攘的闹市,放纵于良浆美酒,也不吝散金于玩赏那些脂粉浓厚的丝竹歌喉,却在夜深人静后,独自穿行于漆黑空洞的街头巷道,仿佛无处可容身的孤鬼游魂。
此人对他而言到底意义为何,关靖不得而知。
但一旦把注意力放到他身上,自己便一发不可收拾开始追寻,然而思前想后,自己却仍被阻隔在帷帐之中。
身边床上的这个男人,从执事,俸禄,到地位,昏姻,不管拥戴还是束缚,他安于接受外界给他的一切。却又并不看重任何一样,既便性命也随便可以丢弃。
这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答案很显然隐藏在他的过去。追究这么一个人的过往是不明智的,至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