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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拿过一边的素帛,转身就着室中新置的木案,毛笔蘸饱浓墨写出一味味药材,递与小窦:“清醒前,还请中丞大人……照旧渡药罢!”
小窦面红耳赤,带着水河间也浑身不自在,便跪起身为关靖更换医布。忽然想到一件事,问道:“明日岂非大人迎娶之日?”
小窦点头称唯。
“既如此,大人他不在宅中,去往何处?”
小窦又再摇头。
水河间望着榻上人,挑起眉梢,心道,新妇与这位关公子……要如何相处?
带着这个超过自身本职的疑惑,他分意将目光投向平坐之外艳阳普照的天空,规劝自己收回神来。
同一角天空下的长安城内,与他有同样疑惑的,还有一人。
那就是近日忽然与中丞交往密切的常侍郎东方朔。他正襟危坐在太史令司马谈宅中,对身边这个男人的疑惑无以复加。
“您问及的史实……”书案对面的司马谈面色为难,谨慎回绝道,“按人主先前之诏,不可与您提起。”
眉目间本来浅带笑意的治焯,听完这番话,面色渐渐僵硬。
自那日为治焯信口编造了所谓“测字”的结论后,他便心生好奇向他人打听了治焯的身世。司马谈的言下之意,治焯闻言后的神色,东方朔面上装作懵懂,内心却全然明白。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治焯似神离身外的眼色,伸手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大人?”
治焯这才回过神。
“有劳太史令大人,”他低头一揖,“叨扰了,晚辈告辞!”
“岂敢!恕不远送。”
治焯起身退出了门,东方朔跟司马谈默然对视一瞬,也告辞跟出去。
不知是否还沉浸在司马谈所说“不可提及的史实”里,治焯步伐很快,东方朔一面加紧跟随,一面再次提醒几日前传达过的话。
“大人明日的迎娶吉时……”
“戌时正,”治焯似在冷笑,“治焯镌刻在心。”
东方朔微微一怔。今明二日,人主特许治焯不上朝,洗沐以备亲迎。人主多日前便命宦官吴妗至中丞邸宅,为他料理诸事。可治焯不但顺势将准备事宜皆推给吴妗,今日还特地找到他,请他为他引见史官,去了解先帝时候的一个人。
东方朔皱起眉头,他忽然想到了一个人。水河间提到的那个叫做“关靖”的人。
“对他如此上心,”他朝身前疾走的人问道,“他是大人至交?”
治焯步子一顿。
“非也,”治焯平视远处,眼里空洞,“昔日治焯作恶太多,偶尔想做回好人罢了。”
治焯对答如流,东方朔胸中却升起更大的困惑。他并未说“他”是谁,得到的回答却斩钉截铁。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楼烦:现为“娄烦”,既是地理名称,亦是种族名称。这一时期的楼烦部族处于“河南地”,即今内蒙古河套以南、长城以北地区,人民以畜牧、骑射为生。
翟:长尾野鸡。
箭镞:箭头。
☆、第九卷 破门
夜风乍起,渐满的月掩入云中,万家灯火熄灭后的长安万分寂寥。
举起酒壶,又往口中灌了几大口宜城醪。灌得急了,冽辣浆液滑入喉头,一阵窒息后猛呛不止。
隐月之夜漆黑空旷的街头,治焯右手擎壶,手肘撑着道边柏树粗壮的树干,微蜷着腰,心都要咳出来似的。惯于按剑的左手按上了脖颈,那里不知为何又开始灼热。
风吹得头阵阵隐痛,耳中充斥自己的喘息,颅内各种躁动之音让人无法安宁。
他抬起头看看前方,眼前的景物更加迷蒙了。
原本这样可以什么都不用去想,怎奈迷乱的光影却并不饶恕地,再次将那幅场景更加清晰带到眼前。
宣室殿中一尘不染的木质地面,落下一串爽朗的笑声。眼前乌舄翘头上的明黄绣丝十分模糊,也十分刺目。
“善!”
高高在上的声音如重石砸下般压得他喘不过气,他却一声不响地跪伏着,双手平放在膝前,额头紧贴着地面。
“既如此,朕也立个规矩。”那声音里是宽容和豪放,“从今往后,任何人不得再随口提起此事,”那个人蹲下身,精绣蟠龙纹的蔽膝带下皮革的气味,“小火,也包括你本人在内。”
耳边犹如风雨大作,他闭上双眼,黑暗中,自己声音清晰无比:“唯。”
……
“呷——”雒鸟凄恶的叫声自树梢传下。
这干涩之音传言出自鬼魅,此刻却适时挽救治焯在回忆中继续沉沦。
如此完整的片段,原本不常想起。可近来如同着了魔一般,越逃避便越是放纵它们撞到眼前。
“有何用?”
治焯推开树身,路面似乎更加凹凸不平,他按着剑踉跄向前走,风鼓动大袖猎猎作响。
有何用?对无法改变之事心存不甘,无非徒增烦恼罢了。
靴底时急时缓地摩擦着沙石地面,传来更加扰人的声音。
无星,无月。治焯望了望手中的峭霜。
剑柄上缫丝所编的缠绳能防止滑动,因此每当峭霜锋利的薄刃深深插入某具身体,喷溅而上的腥血从不会令剑柄在手中腻滑出错。靠着它,自己就这样活过来。
只不过不知此生还剩多久。
他仰头把剩下的酒一气灌入喉咙,膝盖忽地一软,急速向下倒去。身体绵软地躺倒到砂石地面,漆木扁壶掷出老远,“控”的闷声,引来邻里一阵犬吠。
摇晃的铜环轻扣板门之声传来,门吏诧异唤道:“大人!”
甩开门吏的搀扶,即便酒后失智,脚步也会把他带到一个地方。多年习惯,不会错。
沉重紊乱的脚步踏上阁楼木梯的声音,将靠在“丧魂室”墙外瞌睡的小窦惊醒。他愣了一下,便起身绕到东面迎了下去。
“谁允你在此处?”治焯皱眉责难。
小窦似想辩解,治焯却挥袖打断他:“回去歇着罢!”
“……唯。”
那名侍僮望着治焯踏上平坐后,不敢忤逆,只好转身离开。
浮动的云彩边上透出一抹银亮,大半轮月渐渐从云后移出,光辉淡铺在房门裙板上,云卷刻纹微微泛起清幽银晕。
本该是静谧的场景。
栏杆被拉长的影子,将平坐竹席上的月光切成一个个长方块,凝固似水,却突然被一只踉跄的白色角袜踏破。
“吱呀!”房门被推开,未置屏风的室内,纵置的木榻赫然映入眼中。
何人?
室内一如既往未点灯,一尺高的木榻总是空空荡荡。可此刻窗棂素纱被月色映亮的朦胧光晕中,绸被起伏出一个身影。面朝外,侧卧着一动不动。
榻边簟席上一枚通透莹白的朱雀琰佩唤回治焯的记忆。
眼前人姓关。
他有一柄好剑;他说过“只要有一口气,我必定还会再试”;他曾问他,“你欲我活否”。
曾经有另一人也姓关。
治焯自幼得知那位名将的丰功伟绩,但不知他如今安在。因为他既被勒令不可细究,他本身也将彼人的一切堵塞于视听之外。
可他此刻想起来了,眼前人可能的背景将压在记忆底部的事,翻涛起浪托到眼前。
治焯一步步走到榻边,望着那一念之间便镌刻入心的眉眼。
你与他……究竟有关么?
治焯拂裾跪下身,端详那副随气息吞吐微微起伏的眉睫。
它们曾长驱直入地迎视着他,此刻却在深睡中藏于紧阖的眼帘下。可无论它们曾经是诚挚,或是坦然,亦或是在将药碗掀翻在榻,痛骂“昏君!”二字时展现的愤恨,治焯突然无比渴望再看到它们。
所谓“昏君”,他究竟对你做了何事?
关靖面上那条极细的血线已落痂,那是自己一时失手造成的,但愿不会留下疤痕……治焯皱起眉头,视线渐渐移过对方秀挺的鼻梁,停在了嘴角微微上翘的唇上。忽然回想起它的温度。
数次渡药,它们都滚烫无比……此刻呢?水河间说,除体力不支外已无大碍。不过……
嗯……治焯双唇移开,视线却稳稳停滞于眼前人柔软的双唇上……恢复不错……他伸出手捏住对方下颔,气息交融,他无法抗拒再次吻了上去。
火是燎然而起的。灼烧之声伴随充斥治焯耳管的心跳。
不管你是谁,也无论你与他究竟有何关联……
治焯掀开了覆在那具身体上的薄被,白绸里衣晕开支挂窗处投下的月光。从未受到过此等诱惑,治焯手背顺着对方流畅的肌体往下。眼前人的体温透过熨帖的薄丝,无比真切地传递到手背上。
治焯呼吸断了一瞬。
他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他无法阻止自己继续。
木榻轻微地呻/吟,他跪到散乱的衣被上,伸手扶住了侧卧的人从肩起收紧的腰腹。对方被白叠缠紧的身体,每一处起与伏皆如编磬所奏之韵律。他神游其中,并直闯而入。
昏睡中的人蹙起眉头。
紧接着睁开的眼睛懵懂望着自身被迫所处的混乱状态,眼中浮光慢慢聚拢,脸上露出无比震惊的表情。
这一切毫无遗漏都落入了治焯眼里,可燥热无法冷却,激荡无法平息。
关靖目光再次涣散,眩晕过去。
截然相反的两极是一样的。
万物从无中来,最后又归拢于无。红热的铁水触摸起来的感受,想来与寒到极致的坚冰没有区别。情意与行为有时看似相悖,却又在其他所在深刻重合。
窗外细修的竹枝在夜风中轻摇,房内簟席上铺开的月光,如水般漾起细碎的波纹。
木榻在清幽松香中剧烈摇动的声音,没有进入治焯因为充斥了翻涌的记忆、隐忧、矛盾、以及各种无所适从,从而显得空白的神智。
他伸出手抚摸对方的眉眼,恍惚中,他回想起一个场景。
有这么一扇门,好像出现在治焯的梦里,也像是被尘封的记忆。
幼子炳,站在它面前,呆呆望着它。他无数次地在它外面玩耍过,徘徊过。偶尔会来凝视它,再压抑自己的好奇,转身离开。直到有一日鬼使神差,他鼓起勇气推了它一把。
门开了。很轻易地。
一个从未见过的美丽庭院豁然出现在眼前。竹涛阵阵,如雪般柔白的柳絮,漫天飞舞,飘过幼小的炳被震惊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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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门敞开着,一眼可见户外渐淡的夜色。熹微晨光中,月也变得澄澈。
“唧——”的燕鸣,清亮拉回关靖僵化好一阵的神思。
眼前没有人,他的衣服也好好穿着。不仅里衣,连同绢绸中衣、窄袖直裾都穿得十分妥帖。可这就成了疑惑的来源。神智陡然清醒,带来翻搅脏腑的饥饿感,以及身体更深处的不安。
一切都是臆想,是伤痛引发的假象,是一个不知所谓的梦罢了。
他如此说服自己,可却有难以言喻百味杂陈的情感汹涌袭上心头,门外拂入的晨风莫名引来一阵反胃。
关靖深吸一口气,试图平静,然而只那么微微一动,身体却被由下至上撕裂的痛楚瞬间贯穿。
这是真切的提醒。凉意自头顶贯下,全身随之冻结。
建汉以来,大汉国君的龙阳之好长城内外无人不晓。有天子为范,其臣下的男宠之癖也蔚然成风。这原本是令人好奇的耳闻,却未想到……自己竟也成了别人两股之间的玩物!
无法言说的屈辱从心底腾然升起,关靖翻起身,再次流窜而上的痛感郁结为满腔怒火。榻边放着赤炀,他拿上它便向外走去。
那个人,无论他先前为他做过什么,今日都必死无疑!
平坐外一道金光斜过视线,薄金铺上了南北两边。他咬紧牙关,握剑转过拐角,转换的视野却令他足下一滞。
前方刺眼的光芒中,正襟危坐一个身影。平整的白绸里衣,黑发一丝不苟束起。
他一动不动,似乎从太初之时就已在那里,瑰丽朝霞的笼罩下,身影边缘流畅地镀着太阳破除阴霾的金光。
“锵!”
赤炀长剑出鞘。
关靖脚下无声,白亮的剑刃向后刺入木墙,随着前进拖曳,在墙上划出一道深深的刻痕。木丝根根断开,裂成永远无法合拢的口子。
墙与利刃摩擦之声细微,却并非不能听闻。可那个男人仍一动不动,直到关靖走到他身后,他才轻轻转过身子。
“丁当!”房檐悬下的瓦当在风中碰撞出清脆的响声。
关靖居高临下瞪视着他,他却不避不闪回视,他似知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一只春燕灵巧地掠过“丧魂室”飞翘的檐角,“丁当!”“丁当!”晨风中,青色瓦当纷乱相击。
初阳中,炫亮的白刃一闪。
“丧魂室”铺满金色的平坐上,关靖抬起手臂,错金剑身反着刺眼的阳光,尖刃直指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