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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欢凝视他,“在朝中,我是已死之人。绝不会再为官的。只是他们人在宫里,我不得不回去走一趟。”
“我先出去了。”容松在后面说了一声,匆匆收了杂物,出门后顺便掩上。
谢欢只回头看了一眼,没有管他。
“等大师兄找二师兄回来,我陪你去。”梁徵说。
谢欢沉默了一会儿。
如那夜一样,谢欢一身素白。带孝之色入眼使人伤悲,但梁徵也心下觉得安慰——若他是开始把自己作为被留下之人去怀念,起码好过想要随人而去。
至少他不再表示他会选择死亡。
“我爹娘……你帮我葬在哪里?”谢欢轻声问。
梁徵说了。但荒郊野外难以描述,又是他特意避人耳目地找无人处埋葬,只靠描述实难寻找。因想到时候亲身带他去就是,说不明也不打紧。 但谢欢问得极细,梁徵觉出来,因此皱眉,“你要一个人走?这么急?”
“并不急。”谢欢靠近他坐下来,“我也可以过几天再说这件事……”
梁徵想他在门外踟蹰时,或许就是这样纠结中的表情。
他如此语焉不详,但这样神色并不是什么好的征兆。梁徵紧紧闭了口,无法说那就以后再说,也无法说出没事,就告诉我。不该怂恿谢欢隐瞒,却又担心他会说出的话。
谢欢犹疑半晌,终于是说:“我该离开了。”
也许是他的神情已透露太多,这句话说出来时梁徵居然没有感到惊讶。
“为什么?”能问的只有这个问题。
这也是唯一能说出来的。
如他所料的,羞愧与坚决同时浮现在谢欢脸上。
“我会去京城找我弟弟和巽阳王。”谢欢说,垂下双眼盯着梁徵胸前的衣物褶皱,“然后扶灵还乡……我出生京中,父亲所谓故乡,倒是没去过几回。我家牵连甚广,倒好在这时回去,一定没人认识我的了。随身财物,我也有些。你不用担心。”
梁徵伸手托着他脸庞逼他面对自己,“你的意思是离开我,为什么?”
如果不是,当然可以反驳。
谢欢没有反驳。
甚至那点愧疚也隐去了,转成恼怒来。
“我不会和任何人在一起。”
姑且当成发泄的气话,梁徵想要拉他过来亲吻,谢欢已经抽身站起来,退了几步离开床边。
“没有比梁徵更好的人。除了你,我更不会需要任何人。”他说,“但我无法……我不想要美满地活下去。”
我想要闭上眼时想起并未亲眼目睹的满街哭号。
我想要深夜惊醒仍沉迷刀锋血影的幻象。
我想要孤独一人。
我不够好,不足以得到你。
迷惑与怒气同时上涌,梁徵没有从刚才的悲切中回过神来,实在无法全意体贴,咆哮了出去:“我不值得你对我好一点?”
“你不能从我这里得到快乐!”谢欢回应给他同样的喊叫,“你担心我吗?你不能够担心我一辈子!我能做给你看我还很好,我这几天够好了是不是?不,我只是想随时随地流泪给你看!我只想和在京城一样,再也不理会你!因为我知道即使我无理你也只是会安慰我。可这些与你无关,我就算痛苦一世,我罪有应得,你为什么要陪我?好不容易你活下来了,我好歹没欠下你一条命,你就当帮我,好好活下去!我……”
他背转身去。
梁徵愣了愣,诧异与之前的情绪搅在一起,几回翻涌,欲说难言,紧闭了口要咽下冲之欲出的咳嗽,挥拳击在背后的墙上。
砖石墙上陷成深深凹痕。
在他移开手后,又被垂下的柔软床帐遮盖了过去。
谢欢被这沉闷响动震住,连双肩的颤抖都停止。
“你还是这样……怎么不问问我?”梁徵怒极反笑。还是这样,自顾自地做一切决定。
“你应该……”
“我应该怎样,是我说了算!不是你!”梁徵吼过去。
谢欢有瞬间的畏缩,但接着像是辩解:“你自己不知道,你在昏睡的时候听到我的名字,也只会难受而已。你应该安享世间一切之福,不是受困于我。”
“我是怕失去你!你只是因为我害怕失去你就要离开我?你恨我吗?为什么?”梁徵怒火更甚,“受困?你如果不想,为什么一开始要那么对我!”
为什么爱我,为什么抱拥,为什么亲吻,为什么贴身缠绵。
“我没想到会有今天。”谢欢说,维持了自己的平稳,“我需要你保护时,就要讨好你。需要你爱我时,就要爱你。但我不能利用你一世……你还能遇上别人。”
“你过来。”梁徵说。
谢欢没动。
“你怕我吗?”梁徵皱眉问。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经不起激将,谢欢总算走近。
梁徵突然伸手把他拽上床来,翻身把他压在身下,“你就那么看我?”
从谢家出事以来,简直不知道和谢欢争吵了几回。
谢欢像是拼了命地把自己仅有的几处讨人喜欢的部分无情地磨掉,只剩下一个愚蠢的,固执的,阴沉的半死之人,连以往清澈的少年气,果然都是被扯掉的伪装。
陪伴这样的人一生?
也许确实是件不愉快的事。
但如果能控制的话,一开始他就不会选择他。早在他独自纵马长笑之前,早在同衾共枕谢欢言语挑弄之前,早在谢府桃林花开满枝之前,早在醉湖之上满月初现之前,不知多之前的之前。
他选择了,就只有这一个,再没有别人。
“早知道有今天,你会如何?”他笑着问谢欢。怒气之至,反而忘记其他能有的表情。
谢欢不答。
“早知今日,”梁徵自己回答,“我宁愿和你一起死。”
把他拽过来,也许是想更清楚地看到他痛苦,也许是想亲吻他,甚至强迫地占有他,但这只是短暂地怒火,在凝视他如画眉眼时,就已下不去手。
居然舍不得他难过。
梁徵放弃了,从他身上移开自己,靠床去咳。稍微放纵,就咳得胸口剧痛,呼吸辛苦得难以坚持。
谢欢抱住他,恐慌地要阻止他咳下去,但是不行,他几乎含着报复地快意悲伤地想,你有没有真的考虑过如果我要离开你,你会怎样?
是不是享受着这痛苦,数落着你自己的不是,然后安然地把我封存心里,留在每一个噩梦的结尾。
你是想要被惩罚么。
他终于咳出血来,并且仍然无法停止。
谢欢跳下床奔出去大喊容松的名字。
这么大张旗鼓地惊慌。真不像是谢欢,谢欢在得知全家尽亡之后,仍是清晰地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你居然这么容易失去冷静。
你知不知道你有多么离不开我。
在你其他离不开的人,都已离开之后。
容松几根恰到好处地刺入他穴位的银针使梁徵暂时平静下来。
不用再剧烈地干咳,呼吸就容易不少。
梁徵睁眼看着为了不挡住容松而坐在地上,仍旧是满脸惶然地谢欢。
只是还能再看到他一眼,竟都有些“太好了”的心情。
梁徵深深地呼吸。
容松正在数落谢欢,谢欢一句没反驳地听了。
“不要说他了。”梁徵说。
容松住了口。
“谢欢,”梁徵低头看着谢欢,“如果你愿意留下来,等我几日,我陪你去京城。如果你一定要走,都这么多回了,你也烦了,我也不能再去寻你回来了。”
谢欢不说话。
“等大师兄回来,我不会再做这个掌门。反正我也只是为了不辜负师命,了结这件事而已……托你的福,我没有死,你不欠我的。”梁徵继续说。
容松被他说话的口气好奇得看看他又看看谢欢。
梁徵突然一笑。
“我想起来,”他说,“当年我送你回京,你说着以后你我再无干系就送我走,要是你不叫我回去,我那时便已不会回头……你果真舍得我么?”
我不需要你挽留。
你只需要,呼唤我的名字。
谢欢仰头看着他,显而易见的难舍,“梁徵……”
“……我在峪珈山等你。”梁徵开口,“我还有我不得不做的事,你也有你的。在那之后,就来找我。要是不来,你也不必担心。我不会怎么样。我只是……反正其他事,也无所谓了。”
谢欢向前倾身,把额头靠在他膝盖上。
“好。”
这不知道算不算答应。
要辞去掌门的事,梁徵对连羽说了。
“我做不了!”连羽在听清楚的时候立刻高举双手声明。
考虑范围内的下任人选,不用梁徵说也就是他和乔子麟。
梁徵说:“这个等大师兄回来再谈。”他想了一想,又说:“就算我们都不在时,你不也很好?”
“三师兄在才是很好。”连羽说,从来山上诸事水瑗料理,他们从来不用烦心,谁想有今日。
三师兄……梁徵数了数日期,“大师兄这几天也该回来了。”
话音刚落,有少年弟子匆匆跑近,上气不接下气地报说:“大师兄,大师兄在正厅,请掌门和连师兄过去!”
梁徵与连羽交换了眼神。
“他一个人?”梁徵问。
年少的华山弟子拼命点头。
梁徵起身快步走过。
乔子麟神态安然地坐在厅里喝茶。
看到他这样平静,梁徵有些意外,几乎以为能够听到什么好消息。
但乔子麟抬头看到他,像是随随便便就问了句:“你要不要去看看越岫?”
“他在哪里?”
“就在山中,”乔子麟往外胡乱挥手一指,“果然是越岫嘛,下山还不知道他能到哪里去。早知道我就直接搜山了。”
“他在华山?”梁徵失色。
“有那么吃惊吗?他和阿瑗,除了华山还好去哪里?”乔子麟放下茶碗,“你要见他的话,记得你那位谢公子往山崖下丢承天玉的地方吧?越岫就在那下面。”
登时明了。
“师兄是去寻承天玉……”梁徵感到五味杂陈,“找着了么?”
“万丈悬崖,什么东西掉下去能不粉碎?”乔子麟并不沉痛地道,“不过反正都是没办法。他留在那里也好,别人找不着他,他也碍不着别人眼。只是他也就剩下一两天了,你要是想,可以去见见他。”
梁徵在乔子麟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又站起,“三师兄呢?”
“葬在华山,我觉得也不错。”乔子麟说。
把“他已经死了”的事实跳过,说得更为轻描淡写。
梁徵跌坐回椅子上。
“如果去见越岫,你大概能看到他死。”乔子麟往梁徵望去,“证明你杀了烈云的儿子,说不定以后华山还有立足之地。”
“哪怕解散华山派,也不能做这种事。”梁徵按剑起来,“我去见他。”
“我也保证不了越岫今天是明白的。”乔子麟在他身后说,“小心别被他杀了。你不用先去对你的小公子说一声?”
梁徵没有回答他。
“你要是去,就是守着他死。”害怕梁徵还不够明白似的,乔子麟确切地把这话说了出来。
“大师兄为何不守?”
“我就算不高兴看那种事。”乔子麟说。
谢欢等到入夜,才走向宫门。
寻常人等当然是不能接近禁宫的,往日熟悉的卫兵也调换过了,但青皇的吩咐显然没变,当他亮出令牌,卫兵们就立刻明白地让开路来。等待片刻,有宦官来给他引路进去。
不过数日不来而已,其实宫中路径俱都还熟悉。
说是青皇在鹿苑赏月。
算来不是满月之期,醉湖月色未见得是最佳。但这想来已是最后一次入宫,谢欢也不禁想象醉湖此时风景,想起不会再看第二眼了。
不过原来最后一眼也没有。
原该是醉湖的地方已堆起山来,新造了几处亭台,往上望去,亭外歌舞声喧。
谢欢不是十分惊讶地眯起眼睛。
差点就害死了青皇的醉湖,青皇是不容继续存在下去的。不仅填平还要造山,果然是青皇的手段。
宦官通报了上去。
青皇亲自把头伸出亭子来,高声叫他:“上来见朕!”
口气一如往常,根本是没当发生过什么事。
谢欢深吸一口气,举步上阶。
走进亭中时,青皇掐了一把身边美人的腰,把她往前推,“去问候谢大公子。”
美人果然朝谢欢下拜,抬头时眸中莹然有泪,却是金婵。
这般端庄华贵,简直是不认识了。
谢欢忙跪地扶她起来。
青皇挥挥手,金婵就了然地出声命歌舞都歇了,出得亭外亲自带了他们下去,只留谢欢和青皇在亭子里。
“一阵子不见,你看起来还不错。”青皇说。
谢欢不答。
“记恨朕?”青皇不放在心上地一笑,“当面不跪,都不肯呼声万岁。你也不要太放肆,你不怕死,也该为旁人想想。”
他说的自然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