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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纵扫过一殿安静的朝堂,接着宣告,秦王拓跋锋将率军出征与骠骑将军任不悔一同征讨楚王,振皇威朝纲。明日辰时,皇城外设高台,他将拜秦王为帅,界时百官,人人到场,朝服观礼,替秦王出战送行。
战火将燃,对手是楚王,人心浮动,在天下面前仗秦王为盾,这将是安定人心最行之有效的办法。
殿内一众朝臣闻天子言,前番的震惊未退,这番震惊再起,毕竟,就在前天秦王还在东行馆里等同囚犯。
众人震惊之余,免不了面面相觑。只韩溯,立身在班列里,平静的面孔忽然面无表情。
萧纵并不以众臣的失措为意,他既然先发制人,心中自有几番谋筹,今日这殿堂上只他发令,众臣只需洗耳。睇了一眼下阶候立的王容,萧纵转眼看向三公列席中的韩溯,见韩溯虚垂着眼睑,微微顿了一顿,即道,“太傅,替朕宣读楚王的讨伐诏。”
阶下韩溯默了一刹,掀起眼,对上来的目光让萧纵心下瞬间莫名一怔。
“臣遵旨。”
王容端举着一卷绣着双龙盘绕的明黄卷轴,下阶呈到韩溯面前。韩溯接过,踱出班列至殿中央,朝上首帝座躬了躬身,转身面朝金殿殿门,对着左右分列的文臣武将,昂身展开锦帛卷轴。
正是他昨日拟定上呈的草诏,一字未改。
韩溯展着帝诏,静默了片刻,长声宣道:
“自古家国纲维天下,人伦大义御世之大防,君臣有义,父子有亲,此国之大幸,民之大善。”
……
“朕始闻楚王仁义厚德,名盖四方。奈何皮美骨恶,毒辣心肠,欺世盗名,弑子而意图天下,丧父子人伦,废君臣纲常,祸乱苍生,失人道,失臣道,天厌其德而必弃之。”
……
韩溯平缓的声音从明朗沉稳渐作疾言斥责,大明殿中众人噤声端立,一片安静中铿锵余音荡绕高挑殿宇,最终归于开阔浑厚。
“朕临御天下,恶楚王德,怒楚王行,今颁旨削其王爵,收其封地,发兵讨之。卿等朕之良臣,忠岂忘心?共朕诛佞臣,以振伦理纲常,还天道大义于苍生。”
韩溯宣罢,收拢诏书呈交给躬身上来的王容,退回朝列,大殿上许久之后似乎仍然回荡着锵锵混音。
萧纵俯视着一殿的安静,这张讨伐诏文即日将下至大周全境。
今日登朝,他先行昭告楚王恶行,宣战讨逆,占舆论先机,后以秦王拜帅稳人心,再下此诏,树王师义举,正出师之名,号召各方之力逐逆王,坚征讨之决心。
楚王失先机,诸侯王的威胁也将被削至最弱。
萧纵扶着龙座,目光沉静,淡扫过众臣一遍,下了最后一道旨意。他下令将刑部侍郎崔明掌律令吴越及吏部侍郎李裕押于菜市枭首示众。
昨天下午韩溯进宫临时给他写的那道折子中言道,这三人勾结楚王已久,受其安排,密谋在京师之中造谣生事,替楚王举兵走先锋。
斩此三人示天下,算他给伐楚张弓射了第一支箭,也是对朝中有亲楚王者发的警告震慑。
如果韩溯不够周密远虑,他在寝宫沉睡自省的时候,崔明等人会有机会把司马贤的死讯先他一步从皇城市井流传出去。
如果韩溯没有当机立断,以御赐金鞭调裴掣禁军秘密羁捕三人,封锁尚未四散的流言,眼下京师舆论会不可收拾,他会丧失先发制人的机会,变成隐瞒楚王公子死讯的心虚事态,有多少张嘴都难挽回补救。
旦夕之间,他的先机,是韩溯替他抢来的。
昨天晚上看到待他示阅的草诏时,他感叹韩溯的筹谋迅速,更感叹此诏,是讨逆,而非勤王。原来韩溯料定他要先发制人。
他与韩溯竟如此默契。
讨伐诏犀利逼人,文人的笔有时候会抵上千军万马。
乱世登基,也许他算是不幸。
有人尽心为他设想,想他所想,替他顾虑全局,补救疏漏,忠于他,扶持着他,绝对是他的幸。
萧纵转眼瞥向下首公卿席列,见韩溯的目光正直直地凝在他身上,像深潭沉水平静而莫测,与他视线相接,却并没有回避的意思。
晚上,三更天的时候,萧纵的寝宫仍然亮着烛火,烛光在连排窗纸上投下一片昏黄。
萧纵坐在桌案后,半倚着靠椅,姿态略有些松散,早朝时隐隐逼人的凌厉之气已经褪了去。他手中持着一卷书卷,眼睑微垂,目光落在书卷上,书卷却多时不曾翻过一页,淡然的面色在火光下透着些许朦胧,他维持着这个姿势已有些时候,不知道在出神想些什么。
王容微垂着头,站在一旁,巴巴瞅着,瞅了片刻,悄悄近前,把主子滑落在座上的一袭银亮水貂皮大氅重新披在主子肩头,又悄悄退开一旁,继续巴巴候着,片刻开始发愣。
他的主子,现在的样子跟今天白天上朝的时候……很不一样。主子此时只着了一件高领子素白绸内袍,黑缎面外袍敞着衣襟,水貂大氅搭在肩上,不知道是因为这一身行头还是因为烛火的关系,龙颜有点苍白淡着面色凝神的样子看起来和白天特别不同。王容傻愣愣地发呆,脑中忽然冒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如果现在韩太傅在这里,主子这种样子,太傅会不会也跟白天在大殿上一样,那样看着主子?王容呆呆地回想,今天早朝时,主子坐在御座上跟平日完全不同,虽然平静但却静得逼人,连他都能感觉到那股冷静之下沉沉地压力,朝上的众位大臣都不怎么敢往御座上瞅,只有韩太傅,站在御阶之下,视线毫不避讳凝在主子身上。王容觉得,那个时候太傅在朝列中静静地站着,神色平静,看主子的目光也很平静,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么些平静融合在一处,太傅看起来好不平静。
在一旁发愣着一通胡思乱想,王容甩了甩头,朝殿中滴漏看了看,轻声对仍然握着书卷不知在想什么的主子道:“皇上,夜深了,明日一早您还要出城主事秦王的封帅仪式,早些歇了吧。”
萧纵轻轻怔了一怔,这才回过神来,看了看时辰,揉了揉额,放下手中书卷,从座上起身。
王容忙上前扶住他一边手臂,“皇上,奴才扶着您。”
自昨天凌晨主子从宫外回来,脸色就一直有些白,不怎么好看,似乎有哪里不舒服,走路的时候都比平常慢些,有些小心翼翼的,今天下朝往重阳宫的时候,主子急走了几步,身子竟突然不稳,晃了一晃,吓了他一跳,王容觉得主子从小不把小伤小病看在眼里的习惯实在有些不好,憋了许久,道:“皇上是否身子哪里不爽快,要否奴才找太医给您瞧瞧。”
萧纵面色本能地僵了僵,“朕无恙。”甩开了小太监的扶持,往内殿去。
第四十五章
秦王的授封仪式设在距离皇城几里外开阔的一处空地,萧纵命人在空地上连夜搭建起了拜将台。
几千工匠军士赶夜急建,时间虽仓促,拜将台仍造得极为雄伟有势,粗实巨木层层构筑,几乎与矗立在不远处,大周朝皇城如同万仞一般恢弘的城垣在同一高处。
四下寂寂,飒飒秋风干冽疾劲。
萧纵昂身站在高台上,极目天际,红日破晓东升,一片并不刺眼的日晖自天地交接处放洒,驱散深秋晨间薄淡的霭气,拜将台前开阔的地域,一展数十里,长沙伏地,尽目金红。
独站高处,劲风撩动萧纵绣着金龙的玄色帝服,冕旒轻晃,晨曦衬着高挑的身姿,帝王的雍容与庄严浑然天成,慑人心魄。
微微垂眼向下俯视,百余阶一丈长的木阶在他视线中延伸。台阶两侧,两百礼仪官身着长礼服,顺着阶梯,躬身静立,身后林立的旌旗在朔风中猎猎作响,台阶的尽头,高台脚下,文武众臣朝服塑身,沿着阶梯的去向,端正分列左右两旁,空出中间一条笔直的宽道,众臣身后,是数千布着整齐方阵的禁军,仗剑直立。
大周朝自开国,历战无数,封帅拜将无以为计,从来不曾有过如此隆重庄严的排场。
一片静肃之中,除了猎猎风声,再听不到其他声响。
淡淡扫过高台底下肃穆的阵仗,萧纵抬眼望向稍远处。
几里开外,正对百官空出来的那条宽道,列阵排布着黑压压一片军容整肃的军阵,黑色的骏马,马上军士黑色衣袍外束着暗色寒甲,身姿挺拔,正是秦王的一千狻腾营近卫。萧纵在高处远望,可以清晰地看见军士们整齐斜背在肩上的箭筒里箭矢白色的翎羽,寒铁甲衣和一柄柄长枪泛着一片凛冽的锋芒,蒸腾着骁悍戾气,一展玄色缎面王旗,金色猛兽张牙咆哮。所有这一切,如同一团玄色的火,在薄薄的晨曦中燃烧出一道骇人的风景。
军阵前方,一骑黑骏,一人跨马而立。相隔甚远,面目不辨,萧纵却似乎仍能在那掩盖不住的气势下,感觉到一双淡色瞳仁中锋利如剑的锐意。
片刻凝目远眺,萧纵转而俯瞰全场,神色之间默然庄重,他今日于皇都之下封帅讨逆,如此兴师动众,稳固人心在一,把秦王率王师伐楚的消息以据实有力不容置疑的方式最快传递至举国境内,威慑诸侯为二,第三却是,他迫不得已开战,燃战火,必定有人马革裹尸,不管秦王心中是做着什么打算替他出征,天下皆为他子民,对为他征战的将士,西北军也罢,直属于他的皇军也罢,他都要在天下面前示一份敬意。
“秦王授封!”时辰已到,主事的礼官在高台阶梯上长声宣召。
远处黑甲军阵前,凌于众人的黑骑在传召声之后静立了片刻,缓缓前行。百官班列前,黑骑一声长嘶,马背上凛然身影翻身下地,穿过文武,踏阶登台。
萧纵看着拾阶朝他而来的身影,背着日光晨色的形容随着每一个台阶的登踏逐渐清晰。冷峻的面容,嚣憾的身姿,锋芒如剑,如同数月前大明殿上觐见,划破晨曦,扎入他眼中。
秦王登上高台,微微侧首,朝身后台下一瞥,步履骁健,至萧纵面前,王服袍摆轻翻,屈膝而跪,“臣,叩见吾皇。”声音低醇浑厚,一如既往。
萧纵自躬身上前的侍者手中取过玄铁打造,盘踞着伏虎的帅印。那日他从行馆回宫,秦王向他提了出战要求,其一,供应西北军所需全部粮饷,其二,便是拜他为帅。第一个要求,无可厚非,第二个要求,他也毫不犹豫应承。大军出征,总需一个统帅,秦王就是自己不提,他出于种种考量也会把帅印授给他。何况他很清楚,如此决措于他有益,对秦王却并无太大实际意义,就像即便他封任不悔为讨伐元帅,真正指挥得动西北军的只有秦王一样,除了正面应对楚王,秦王便是掌着帅印,也调不动任不悔手下一兵一卒。
这些事,秦王心中该是有谱。
他有些不明白,这个男人为什么会向他要一样对自己没有多大用处的东西。
萧纵垂眼,看着军士朝臣万千双眼睛注视下,单膝跪在他脚边的男人,宽厚的肩背即使俯着身依旧紧绷凛然,低垂面目,不见神色,长发束冠,一丝不苟,华贵玄色的王服蟒袍,宽大的下摆铺于身后,随风轻翻,俯跪的身躯岿然不动,一身的锋锐似乎被敛起。如此默然低头,俯首为臣,就好像横亘于他们之间的那些忌惮防备忖度威胁和不敬、犯上,都不曾存在。
放眼高台之下,百官军列端肃仰望。
萧纵微微吸了口气,“楚王不仁,有违天道,天下共逐。秦王,朕授你帅印,封征南元帅,统帅王师,发兵南地,替朕讨伐逆贼。”微微踏前一小步,将帅印交在一双大掌中,萧纵接着道:“朕的安危,天下安危,托付秦王与众将士,望秦王,莫要负朕厚望。”
“臣当勉力剿贼。”低醇浑厚的声音续着萧纵未散的话尾,听不出什么情绪,秦王起身,魁伟的身形乍然遮挡萧纵视线,狭长的眼微闪,掀起眸中惯有的一抹犀利,如若斧凿的面孔,精湛逼人。
咫尺之内,萧纵微微怔了怔。
一旁侍者奉上酒盏,萧纵抬手举了酒,“朕愿王师旗开得胜,马到功成。”
秦王一手握着杯,看着萧纵许久,仰头喝下送行酒。他喝得不快,在萧纵面前只一步处站着,仰起脖子的时候,露出紧束的王服领子下,脖颈上几乎挨着颈脉蜿蜒向下,那道泛白狰狞的疤痕。
“看什么?”秦王甩了酒杯,瞥了瞥萧纵的目光,“怎么?担心了?”他神色未动,依旧平静而冷峻,只唇角似乎微微扬了扬。
萧纵冷淡地瞥开眼,“秦王,你该启程了。”
“皇上不送臣一程么?”秦王开口的同时伸手一把抓住了萧纵袖袍下的手。萧纵微微一愣,刚要抽开,秦王已经侧转过身与他并肩而立。
高台之上,面朝底下万千臣众,秦王牵抬起萧纵的手,声音低沉含在喉间却不容拒绝,“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