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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名噪一时的沈府几乎是一夜之间倒台,苏州百姓茶余饭后无不啧啧感叹,偌大的一个家族究竟是犯了何等过错,竟遭得圣上一道谕旨,万贯家财全入了国库不说,沈家嫡系一脉锒铛入狱,旁系的也剥了祖荫,封宅夺敕,沦为平民。
沈絮便也是这平白无故遭了牵连的旁系之一。
他同那简直该遭雷劈的罪魁祸首,堂兄沈丹墀,平素交好,此时也忍不住骂一句害人精,因着沈丹墀一意孤行,丢下整个家族去追心上人,那么多本家的亲戚一股脑全枷锁加身,连着他这个堂弟也跟着遭殃。
好在论族谱,沈絮这一脉是旁得不能再旁的旁系,太极宫那位也算公明,只没收了家产,倒没连累到人。
领了圣旨,沈絮眼睁睁看着官兵一拥而入,抢的抢,封的封,不消一盏茶时间,偌大的宅邸竟是如暴风过境,一派狼藉。
底下的家仆小妾一个个都哭哭啼啼好不凄惨,那官爷见家抄得差不多了,扬扬手,示意人把封条贴个一半,而后对沈絮道:“给你半个时辰遣散家仆,收拾细软赶紧走吧。”
突遭横祸,沈絮欲哭无泪,还得恭敬道:“谢官爷体谅。”
沈絮将宅邸里所有人召集到一块,简单说明了一下如今的境况,大抵意思就是树倒猢狲散,各位自谋生路去吧,沈府养不下诸位了。
那些个小妾一听就哭起来,嚷着相公你若是不要奴家,那奴家就只能扯根白绫寻阎王去了。沈絮被一干女人哭得脑仁疼,此时方后悔为何要收这么多偏房进来。
不过也是,这群女人离了自己,真要自寻活路,怕是只能沦入青楼傍人为生了。
沈絮有些不忍,想了想,道:“我如今落势,身无分文,连这宅子也被收了去,你们若不怕吃苦,大可以继续跟着我,我沈絮虽然如今落魄了,但绝不会薄待各位娘子,我有一口糠,绝对分各位娘子一口——”
话未完,一众人跑了个精光。
“相公保重!来日有缘再见!”
“妾身不忍拖累相公,自此别过,后会无期!”
“相公仁义,妾身就此谢过,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有缘再会——”
偌大的庭院里瞬间只剩了沈絮一个,以及被风带起的枯叶,飘摇着从沈絮脚边擦过。
沈絮擦擦额上的汗,心道,也好也好,难得各位娘子情深意重,知他自身难保,不忍再加负担,来日发达了,定要将娘子们一一接回来,好好疼惜。
平素热闹喧天的沈府,此刻突然安静下来,萧索之余,沈絮难免生了几丝感慨。
毕竟也是过了二十六年的富贵日子,一朝失尽所有,不无唏嘘。
他抚着庭中古树,幽幽叹了口气,转过身,这才发现除自己之外,这庭中还坐着一个人。
那人一身素衣,低着头,看不清面容,一头乌发只挑了一小撮以簪子挽住,那簪子是最普通的乌木簪,毫无雕饰,朴素得很,余下的头发顺着两颊柔柔垂着,愈发把这人的面容掩得暧昧。
竟是别样清新俏丽。
沈絮走上前道:“你是哪个房里的,怎没跟她们一起走?”
那小娘子抬起头来,露出一张寒冰脸,冷冷道:“你把我从张家讨来,便是这样对待的?”
沈絮当即愣住了。
如果他没看错,如果他没听错,这个小娘子——是个男的啊!
“你是——”
小公子冷道:“你讨回来的人,竟连姓名也不识?”
沈絮确实不识,他养的莺莺燕燕虽多,但个个都记着名字呢,这一位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不对,最关键的是,他怎么会讨个男人回来?
他和堂兄是走得近,但好男风这种事又不是可以传染的,他很清楚自己喜欢的是雌类,而非这清朗俊秀的男儿郎啊。
沈絮摇摇头,仔细盯着那小公子看了看,只见那小公子白皙的脸蛋慢慢泛起一层红晕,别过头低声道:“看够了没?”
沈絮这才收回目光,“抱歉抱歉。”又忍不住补上一句,“你长得真好看。”
小公子刚要发怒,沈絮又道:“可惜我不好男色。”
小公子的手在袖子里捏成了拳头。
沈絮道:“你真是我讨回来的?”
小公子怒道:“不然?”
“当娘子讨回来的?”
“……”
沈絮摇头晃脑,奇怪道:“我怎不记得这一遭了呢?”
那头官爷派人催道:“半个时辰已到,你等速速离去,莫要停留。”
沈絮道声好,对小公子道:“你不走吗?”
小公子愤愤瞪他一眼,“你要我走去何处?”
“你没个亲戚朋友?大可投奔他们去罢,我如今连自己都顾不上,怕是养不了你。”
“没有。”小公子道,“我无处可去。”
“那你——”
“还磨蹭什么?赶紧离开,别耽误我们大人贴封条。”
官兵催得紧,小公子又一副不肯走的架势,沈絮叹了口气,只得道:“先随我离府吧,这里要封了,你坐在这也不是个事儿,我们出去再说。”
言语间,一派澹然,从容不迫的口吻,倒惹得小公子多看了他几眼。
仿佛二人不是被赶出府邸,而只是挪个地方说话。
两人刚走出沈府,就听大门嘭地一声合上,一个官兵利落地贴上封条,一众人随即收工走人,余了沈絮与小公子面面相觑。
望了紧闭的沈府大门一眼,秋风扫落叶之感此刻才慢慢爬上心头,沈絮勾了个苦涩的笑,对小公子道:“来,我们谈谈。”
“去哪谈?”
沈絮掀起衣摆就地坐下,拍拍身旁的台阶,“这里。”
“……”
沈絮解释道:“我如今身无分文,没钱请你去酒楼坐,就委屈你——”
话未完,小公子坐到他旁边。
沈絮笑笑,问他:“你叫什么?”
“……临清。”冷冷的语气。
“哦,好名字。”沈絮说,点了点脑袋,突然又问:“真是我讨你回来的?”
临清用力闭了下眼睛,才勉强忍住揍他一拳的冲动。他原在张家弹琴弹得好好的,就因这人随手一指,便从琴师被逼着断了袖。更过分的是,这人讨了他回来,却又跟忘了他这个人一样,丢到后院就再没管过,临清跟着一堆小妾住了一岁有余,如何不愤懑难舒?
而始作俑者竟把当初的恶行忘得一干二净,连他是何人都不记得。
那当初又为何讨他回来?
沈絮见他面色铁青,只道对方大概忧心前路渺茫,便也不再纠结过去之事,转问:“你有什么打算?”
临清不做声,半响反问他道:“你有何打算?”
沈絮一愣,茫然道:“不知道啊……说起来,这些官爷竟是一两银子也没给我留,今夜怕莫要露宿街头。”
“一个大男人,竟无半分打算,真真愧对你家先祖!”
沈絮被他突如其来的训斥吓了一跳,呆呆望了他,哑口无言。
临清脸又是一红,别过视线僵僵道:“我这有二十两银子。”
沈絮大惊,跳起来捂了他的嘴,紧张四顾,见无人经过,才松了一口气,尤是惊魂未定道:“你居然偷藏银两,叫人知道,可是斩头的大罪。”
临清道:“他抄的是沈家,这二十两是从张家带来的。”
沈絮的小心肝依旧跳得厉害,“莫说了莫说了,我如今戴罪之身,你跟着我也只有吃苦的份,你既有家当,便带着这二十两另谋生路吧,万一官兵折回来,夺了你的傍家财,可就不值当了。”
临清睨他一眼,“那你呢?”
沈絮冲他笑笑,“总有办法。”
临清没动,定定望着他。
沈絮不解,“你怎不走?”
临清不说话,把那银子往沈絮怀里一塞。
“使不得使不得!”沈絮一跳三尺远,好似那银两是烫手山芋。
谕旨上写得清清楚楚,分毫不留,尽充国库。他若是接了这二十两,那真是杀头的大罪了。
临清一张脸黑成包公,又将银子往他递了递。
沈絮依旧不肯接。
临清狠狠瞪着他。
两相僵持,小公子终于忍不住怒吼。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要甩了我当负心郎么!”
傍晚时分,两人在城郊一个村子落了脚。
眼前破败的木屋就是两人日后的家了。
一阵风过,木门嘎吱作响,沈絮不由担心这屋子能撑得过几日。收回视线,他望向临清,尴尬道:“委屈你暂时——”
临清理都没理他,兀自推门进去了。片刻后,里面传来打扫的声音,陆续有东西被扔出来,都是些烂得没法再用的物什,临清舞着一把笤帚,弓着身子正认真扫着一屋灰尘。
沈絮望了一会儿,忍不住叹了口气。
目前的情况,呃,怎么说呢,就结果而言,就是他受了临清那二十两银子,然后两人花了三两银子在城郊买了个破屋,暂时落脚,日后的事再从长计议。
只是,自己真要跟个男人过日子?
沈絮心里还是有点膈应。
于情于理,临清是他讨回来的,在他落魄的时候又愿意倾囊相助,不离不弃,这份情谊沈絮很是感动,只是再把临清的身份拎出来,他就有点感动不下去。
挠挠头,沈絮一脸苦恼。
屋内的临清扫得累了,一眼瞪向屋外发呆的沈絮。
“还不来帮忙!”
沈絮吓得一凛,连忙奔过去忙乎开来。
两人收拾了一个多时辰,天都黑全了,才勉强把屋子收拾出个人样,皆是累得一身大汗,坐在地上不愿动弹。
“咕……”
沈絮的肚子很不识趣地响了。
他尴尬地望向临清,临清淡淡扫他一眼,起身出去了。片刻后竟端了两碗面条进来,香气四溢,沈絮不争气地窜过来,盯着面条直咽口水。
临清推了一碗到他面前,递了一双筷子,沈絮也不客气,说了声谢谢就狼吞虎咽起来。一大早就被抄了家,整整一天没有进过食,自是饿得前胸贴后背。沈絮三两口吃掉自己那碗,还有些意犹未尽,眼神不由飘到临清的碗里。
临清看到,甩了个鄙夷的眼色,手里却将碗推近了,赶了一大半到沈絮碗里。
沈絮犹豫了一下,临清也跟着他饿了一天了,“你……”
临清挑起自己碗里剩下的几根面条往嘴里一塞,抱着碗出去了。
沈絮望了一会儿,低头吃掉了碗里的面条。
临清从井里吊了几桶水,拆了之前扔出来的不能用的家具,生了火烧了水,让沈絮先洗过,自己又就着剩下的水随意擦了擦身子。
沈絮呆呆望着他做完这一切,后知后觉般问:“你莫不是我家的下人?”
临清手一顿,一个抹布就此甩过来。
都说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呆子怎么就笨得如此不可教化!
到了就寝时候,两人都有些尴尬了。
这屋里只有一张床,唯一的一床被子还是临清磨着原房主给的,而这屋里有两个人,而且是两个男人。
沈絮摸摸鼻子,客气道:“要不你睡床吧,我在地上凑合一晚,等明日再置办一套床具。”
临清抿了抿嘴唇。
心里是排斥和男人同床共寝的,但从沈絮嘴里听的这话却让他不大舒服。好歹他劝了自己一年有余,才勉强接受被个男人讨回来做外宠的现实,结果这个讨他回来的男人却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样,好似自己才是勉强他的那一个。
临清有点生气。
也不理沈絮,他拖了一床席子往地上一铺,和衣而卧。
沈絮僵僵望着,好半天才轻声道:“现下隆冬,地上凉,你还是上来睡罢。”
地上的人儿背对着他,一动不动。
沈絮没办法了,望了一会儿,小心翼翼捧了被衾,蹲到他身边,刚给人盖上一角,临清却猛地转头瞪着他,“弄脏被衾你洗!”
沈絮一双手僵在空中。
半天,沈絮道:“上来睡吧……”又嗫嚅道:“就一床被衾,两个人挤挤好了……”
临清脸上烧得通红。
沈絮见他不动,以为他还在置气,便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上来吧,小心风寒……”
临清拿手搭在人中上,阻止唇间快要溢出的不自在。
沈絮的脸也有些红,小声道:“既然你是我讨回来的,我们也算……睡一张床,不算……”
黑暗中,两人的呼吸都有些发紧。
沉默片刻,临清终是忍不住,霍地爬起来,钻到床上,贴着墙壁蜷成一团,不再动弹。
沈絮愣了会儿,也慢腾腾爬上床,将被子盖到两人身上。
他不敢靠太近,但隔太远被子又盖不到两人,临清贴着墙,沈絮也只好往他那头移了移。只是刚一动,临清的身子瞬间就绷直了,沈絮不敢再挪,小声道:“你别紧张,我,我什么都不做……”
心里又道,对个男人,他确也什么都不想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