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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清扯下袄子往地下一摔,恨声道:“你竟厌恶我至斯?”
沈絮茫然道:“啊,不曾啊。”
“那为何总要赶我走?”
沈絮摸摸鼻子,“你原是张家的,想是与张兄两情相愿,我如今顾己不及,你跟着我吃苦,实在……”
“谁与他两情相愿了!你当我什么?”
“自是张兄的……”沈絮没好意思说出那两个字。
临清气结,“谁与那少爷是龙阳之谊?我原是张家的琴师,终日从师父学艺,连张少爷的面都未见过!”
“啊?”沈絮着实吃惊了一把,“那又为何?”
临清一张脸涨得通红,狠狠推了沈絮一下,“我怎知道你发的什么疯!”
沈絮被推到地上,也不生气,犹自挠着头迷惑不解,难道自己是酒后吐真言,不好女色爱男风?不然怎么会独独向张兄讨了个琴师过来?自己又不好丝竹,他想不出除了看上临清之外的解释。
他爬起来,问临清:“你将那日事情告诉与我知罢,我如何就讨了你回来。”
临清别过头去,羞得脸上能滴出血来,咬牙不肯言语。
沈絮:“?”
临清:“……”
“说罢,不然我睡不着。”
“……记不得就算了!”
沈絮拉他袖子,“说罢说罢。”
临清又是猛地一推,这回眼泪都逼出来了,“你莫欺人太甚!”
沈絮一头雾水,“我怎欺你了?”
“你!”临清指了他,当真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下不得。
沈絮:“??”
临清绷不住呜咽一声,抱着自己大哭起来。
他真是受够了,这一日从早到晚,每时每刻都受着这呆子的气,上午气过,下午又气,到了晚间还要来上一出,他就是铁打的心,此刻也受不住这样的折腾。
这呆子没心,说什么心疼他手凉,说什么你一哭我便什么法子也没了,他那时还真感动了几分,岂料这呆子就是上天派来克他的,前一刻安抚了,后一刻照样气得人跳脚。
临清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哪里经得住这样的折磨。
委屈和着泪水,哗啦啦往外淌。
他哪里不想有个体己的心上人疼着爱着,可偏偏摊上这样一个不识风趣的少爷。
从前在张家,师父教导着,师兄宠着,师姐护着,底下师弟师妹各个都围着他,即算训练辛苦了些,也不失开心快活。
而今呢,他为了这呆子学洗衣学做饭,天天愁着如何将日子过下去,免得二人沦落至乞食的地步,心都快操碎了,而这呆子却还一点情都不领,张口闭口要送他走。
天底下再没比这更无情的人了。
临清抱着自己,哭得声嘶力竭。
沈絮简直目瞪口呆。
这小公子怎么跟婴孩一样,说哭就哭?
临清抽噎道:“你若赶我走,我便同你拼命。”
沈絮愕然,“我无权无势的,你何必跟我受苦。”
“你叫我去哪!”临清愤道,抬起一张梨花带雨的脸蛋,“人人都知你点了我做外宠,此时送我回去,你叫我如何面对师门如何面对张家?我身为男儿,平白却做了弃妇,你道我还有何颜面苟活?”
沈絮呆在原地,半晌做不得声。
他光想着让临清与张兄破镜重圆,即算二人并无私情,好歹教临清回去过安生日子,却没料到临清离了他,便如妇人被休而归,纵使他与临清两厢清白,却也架不住攸攸众口拿那对弃妇的眼神去望临清。
寻常女子遭此屈辱,都已抬不起头来,何况临清还是一介男子,更莫论众人如何鄙夷了。
这才想通为何临清宁愿咬牙受苦,也不愿离开了。
沈絮发怔的时候,临清又埋头痛哭起来。
沈絮拉他,“莫哭了,是我愚笨,没考虑到这层。”
临清扭着身子,不让他碰。
沈絮又道:“往后我不提此事便是,你愿意留便留下吧,何时想走,我也不会阻拦。”顿了一顿,沈絮小声道:“我只怕委屈了你……”
临清身子一僵,有什么在心中轰然绽放。
十六岁的少年,尚未知相思,却害相思。无论是那人不经意间的一瞥,亦或是此时清淡的一句话,便轻易许了此身。
辨不清何为真情,看不透爱不与爱,因着那一刻的怦然心动,好的坏的全般接收,哪怕只是一句平淡无奇的话,也因蒙着那层爱恋,也多出别样意味。
委屈,欣喜,羞怯。
他是在意自己的。
这便值了。
屋外白雪扑簌,吸纳了天地间所有声响。
临清扑进沈絮怀里,哭得像个受了冷落的孩子。
沈絮被撞得往后一仰,僵僵举起手,在他背上轻轻拍着。
“不赶你走,不赶你走。”
重躺回床上,临清仍在抽着气,仗着受了委屈,大着胆子拉了沈絮的衣袖,少年稚气的一面此刻尽显,边抽噎边不放心地重复:“我、我不走,你赶我,我、我就同你拼命。”
沈絮半好笑半无奈地拍拍他的头,“没赶你,莫哭了。”
临清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抽气,一抖一抖的,一双眼睛仍然愤愤瞪着他。
沈絮忍不住笑了,“我怎敢赶你,屋子都是你买的,我还怕你赶我呢。”
临清这才想起这茬,梗着脖子道:“对!屋子是我、我买的!你赶我,我就赶你!”
沈絮大笑,这是何逻辑?
被临清训得多了,此时才想起他也不过束发年纪,到底是个孩子,心里还是脆弱而敏感的。
沈絮揉了揉他的头发,笑道:“是了是了,你不高兴了,赶我出去便是。”
这般宠溺的口吻,临清只听他对那些小妾说过,彼时他躲在自己房内,听得沈絮与雪凝调笑声声,面红耳赤之际,心中不免泛酸。
而今那人对了自己露出一家之主的模样,临清只觉自己与那小妾一样,几乎要将头埋进地底,莫叫那人看去半分红绡。
见他把自己缩进被子里,沈絮不由问:“怎么了?莫不是又哭了?”
临清踹了他一脚,力道很轻,仿佛撒娇。
沈絮道:“莫哭了,我同你讲笑话罢。”
便从张家长讲到李家短,讲他堂兄沈丹墀被年轻管家拿着账册追得满城跑,讲他堂妹沈阕兰放着家里定的亲事不要偏要跟了穷酸秀才辛苦度日,讲他年幼便失了父母由他大伯养大,讲他亲戚逼他娶了正房以嗣后代他却始终寻不到合适的姑娘。
临清瘪着嘴问:“你不是讨了那么多小妾,难道没一个喜欢的。”
沈絮喟叹一声,道:“你不曾历人事,不懂此间种种。”
临清翻了个白眼,心道果真纨绔。
“光说我了,你也说说你罢。”沈絮道。
临清道:“说什么?”
“家自何方,父母何在,缘何做了琴师。”
临清眼中透出几分黯然,“自小为师父收养,不知高堂何在,待到大了些,便跟着师父学琴。”
沈絮无意提起他的伤心事,生了几分愧疚,转了话题,“平日都做什么?”
“练琴。”临清老实答。
“还有呢?”
“……还是练琴。”
沈絮同情道:“真是可怜。”
临清瞪他一眼,心道你这纨绔怎会懂丝竹之妙。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说得累了,沈絮打了个哈欠,喃喃念着什么,不一会儿就会周公去了。
临清侧过身子,痴痴望着他的睡脸。
这人留下自己了。
嘴角勾了勾,闭了眼睛,抓着沈絮衣袖的手一宿都未曾松开。
一夜好梦。
第二日一早,两人尚在睡梦之中,屋外便已响起敲门声,伴随着叽叽喳喳的嘈杂人声。
临清揉着睡眼,踉踉跄跄走去看门。
门外立了一院子的人,各个手里捧着一张砚纸,巴巴望了临清。
“沈公子也给我家写首诗罢!”
作者有话要说: 别扭闹完了,开始过日子咯~~
☆、第七章
临时搭起的案桌摆在堂前,村人排的队绕了堂屋两圈还拐出去延伸到院中,临清借来墨与笔,立于案边挽袖磨墨,沈絮打着哈欠给村人写诗。
不得不说,王婶的宣传力真是不容小觑,才一夜时间,全村人都知道村里来了个会写诗的公子,一大早便齐齐捧了花灯纸过来讨诗。
只是,若只是说了这层倒也无妨,临清眼角微抽,只听村民甲凑到村民乙耳边细语,村民乙又拉了村民丙嚼舌根子,那目光无一刻不是落在自己身上的。
临清深吸一口气,在内心咆哮,什么“这个小公子身形秀气一看就是做下面的”这种话我全都听到了好么!
王婶你不去《扬州杂闻》做笔手真的可惜了!
沈絮睁着困顿不堪的双眼,强打精神给村民写诗,可怜他大早上的还没睡醒,就被临清硬拽下床,早饭都没得吃,就要搜肠刮肚给人作诗。
沈絮写一首,就在心里叹一声,好一个狠心的地主婆啊!
“喏,写好了,给。”又打发了一个,沈絮望着后面依然密匝的队伍,只觉眼前发黑。
村民捧着白纸,道:“谢谢沈公子,真是谢谢了。”
“不客气。”沈絮本着读书人的礼仪,略略欠身,然后肚子就不争气地叫了,“咕——”
临清:“……”
村民:“……”
沈絮:“失态失态。”
刚得了诗的村民顿然醒悟,“沈公子还未吃早饭吧,我去家里取些吃食来。”
“好啊——”
“不用了——”
异口异声的两人面面相觑,然后开始了激烈的视线交战。
临清:怎么可能拿别人的东西,你肚子饿不会说吗,家里有米有菜的,你若说饿我就会给你做。
沈絮:饿……
临清:你一个年轻人,有手有脚,怎么可能向别人讨东西吃,村人耕田不易,你拿他们的东西难道不会心中有愧吗?
沈絮:饿……
临清:你才写了三首诗,换作平时,你还在床上嗜睡如猪,今天不过早起半个时辰,难道连这点时间也忍不了?
沈絮:饿……
临清:……
临清终于放弃与他进行目光交流,因为他发现不管自己怎么瞪他,对方都是一副饿极了委屈得要命的表情。
在一旁看得莫名其妙的村民颤颤道:“我回去取些馒头来罢,今早蒸多了几个。”
“好啊——”
“不用了——”
“那个……”在新一轮的视线交战开始之前,村民识趣地溜之大吉,“我先回家取,一会儿送过来——”
“哎——”临清叫不住他,只得转头怒瞪沈絮。
沈絮缩缩脖子,小声道:“本来就很饿嘛,你难道不饿么……”
“我——”然后临清的肚子也跟着叫了一声,“咕……”
对视片刻,临清摔了墨块,羞愤地奔回房中。
沈絮耸耸肩膀,表示很无辜。
排队的村民愣了片刻,纷纷往家奔去。
“沈公子,我给你拿几个鸡蛋!”
“沈公子,我家新做的糯米给你拿点来。”
“沈公子,新摘的大白菜来一颗?”
热情得沈絮一愣一愣的,呆呆道:“也好罢……”
等到临清好不容易平缓了情绪从屋里出来,看到的便是堆了一屋的蔬菜瓜果,沈絮一手抓着个白面小馒头啃,一手奋笔疾书,嘴中口齿不清道:“呐,你家有一儿一女,我就给你写个‘福源今双至’,你看如何?”
那村民一不识字二听不懂,只哈着腰道:“好,好,先生写得好。”
瞟到临清的身影,沈絮连忙招呼他,“你出来啦,快来吃馒头,李大哥内人蒸的馒头,热乎乎的,可好吃了!”
临清额上青筋直跳,恨不得拿抹布堵了这个没出息的家伙的嘴。
另一村民端来一碗元宵,招呼临清道:“小公子也来吃点罢,辛苦你们一早上了,”
临清推辞道:“不,不用了,我家尚有余粮,大婶客气了。”
“小公子才是客气了,辛苦你们写诗了,理应有所表示。你们搬来我们村,大伙就都是乡里乡亲的,小公子不必如此拘谨。”
临清只好接过,“谢过大婶。”
大婶欣慰地看着临清咬下一个元宵,然后慢条斯理道:“你同你家相公倒是恩爱得很。”
“噗!”临清一口元宵尽数喷出,匆忙放下碗,咳得快断气。
大婶忙给他拍背顺气,“这是怎了,吃东西也能呛住,小公子他相公,赶紧弄碗水来。”
沈絮举着馒头,“?”
大婶无奈道:“你们俩怎一个呆性,难怪凑成一对。”自己往厨房去了
临清费了老劲儿才喘顺气,一张脸咳得通红,解释道:“大婶误会了,我同他不是……”
大婶弄了碗水回来,递给临清,“小夫妻害什么羞,如今南风正盛,我们虽是小村落,也有好几对你们这样的,大伙看得多了,早就习以为常了,你们就莫再遮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