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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径中有轿子的踪影。
那软轿在树林里快速行进,跟随在轿两侧的锦衣人是靠山王府顶尖护卫。然而无论是什么样的高手,在看见这个突然策马出现的高大男人之后也不得不屈膝臣服,三呼万岁。
“停轿。”
没有下马,慕容刑只是勒住缰绳,简单命令。那几个护卫在犹豫地互望数眼后乖乖听命。
轿夫在惊悉眼前人便是当今圣上之后放下轿子臣服于路边,而慕容刑的目光,始终只盯着那顶青布软轿。
轿中人便是颜离熙了。
虽然看不见里面的光景,但秋风吹过时,略微掀起的布帘下却隐约可见青色的秋袍,那是颜离熙最喜欢的颜色,上面用银线绣着竹枝,在林间晒落的日光下显得清雅出尘。慕容刑似乎已经看着了那消瘦如竹般的人,淡定地端坐在并不宽展的座上,同样透过布帘望着自己。
“轿中何人?见了朕还不行礼?”
也许是心中所念之人已经近在眼前,所以冷静下来的心中慢慢又形成了对于后果的担忧。
若是从前,慕容刑早已喝退众人掀开帘布,然而经过五年的磨砺与隐忍的雕琢,性格之中的某一部份已经发生了微妙改变,天生的冷酷与冲动之中,调入了阴寒和心计,他决定先听听颜离熙的反应,再做下一步打算。
“回禀陛下,轿中人乃梅王爷远亲,刚来青苍岗祭祖。”
青苍岗,就是颜家祖坟以及祠堂的所在,这也算是块风水不错的地方,所以临临近近挨着好几家的阴宅。那几个护卫许是被梅皓吩咐过,众口一词地这样回答。
“朕没有叫你们开口。”
指明了要轿中的人发话,慕容刑勒住缰绳,甚至连呼吸都放缓。一个声音,他只需要一个声音便能知道颜离熙现在的状况,伤是不是全好了,有没有被梅皓逼迫……然而他一直等着,却迟迟没有等到那个回答。
林间不再起风,而轿帘却动了起来。慢慢地一只修长的手出现在了青布边缘,那手苍白,若放在阳光下或许还能看清里面的血管。
那是颜离熙的手,曾经在慕容刑梦境中出现过无数次的一部份。
这手扯住轿帘,用力,像是要将它扯下来一般。随着五指的蜷紧、用力,轿中也有了响动,有几次慕容刑都看见青色的秋袍下摆晃出来,在空中无助地飘荡着。
然而他始终没有见到青袍的主人。
一个剧烈的晃动,抓住布帘的手往下滑了几寸,帘内轻微的撞击声,轻浅地喘息,然后又恢复死一般的寂静。
“回禀陛下,奴才腿脚不便,恕不能落轿行礼。”
清澈平静,颜离熙的声音。不带任何情感地告诉慕容刑这个事实。
他的伤,终不能全好,因那次额外的刑罚。
“……你的腿……”
嗫嚅着甚至不知自己究竟想说什么,慕容刑下马走向软轿。这个身披金色护甲,俊美如同天神般的男子,此刻神情却是凄惶。
眼前断断续续地回闪着那天晚上假山上凄惨恐怖的场景,心中同时揪痛。
慕容刑已记不清楚究竟有多少次这样的懊悔,懊悔着自己一点点毁掉了心中所爱的至宝。从第一次出手伤他,到登基之后那次惨无人道的宫刑,日后对他肉体和精神无尽的掠夺,以及那场黑夜中的袋刑。每一次的伤害都是双向。
一道刻在颜离熙身上,而另外一万道,刻在自己心中。
伤害过总是忍不住要懊悔,然而懊悔之后更会变本加厉地伤害。因为伤害并不能帮助他得到想要的东西,而他永远都不愿意舍弃那个希望。
慕容刑上前,带着麂皮手套的五指想捉住那依旧攀附在布帘上的手,可像是有了预感般,颜离熙迅速地将手收回帘内,慕容刑虽想伸手挽留,但最后一个指尖还是滑过了他的手心,消失在青帘之后。
因为带着手套的缘故,掌心中,甚至连个触觉都不曾留下。
第二十九章
慕容刑知道颜离熙在回避他。那双手,他也许这一辈子都不能再握住。
不行么?真的没有机会么?
一如往常的挫败感,激起一如往常的愤怒,可这次慕容刑却再没有任何多余举动。也许是因为已经觉察到了失去的苦;于是忌惮起来。然而皇族的遗传,他表面的高傲却依旧不能轻易地除去。伸出的手没有因为挫败而收回,反而猛地拽住了那片该死的布帘,仿佛就捉住了颜离熙本人。
在因为纠结的郁闷而愈发增大的力道之下,青布撕扯扭曲轻易便被甩在地上。于是那一直被挡在轿中的人便彻底呈现在了慕容刑面前。
没有想象中过分的瘦弱与病态,甚至比在宫中时更有了些神采,看得出,在梅皓身边的生活对于颜离熙来说并不是一种折磨。除去暗红色宫袍后的颜离熙宛如一株素竹,带着不属于尘世的平静与淡然
还有那种一贯的顺从。
为什么?每一次见到你,你总是沉默,而我,总是愤怒。
慕容刑只消前上前一步便能将面前人再次掌握,但此刻他却选择转身。
跃马、勒缰,然后低声喝道:
“你们……可以滚了!”
不仅仅是因为听见了远处追来的马蹄声,还因为心中掩饰不住的酸意。如果现在不及时结束,恐怕又是一场不可收拾。
得了圣上的允准,那几个护卫连忙命人起轿。同时慕容刑也掉转马头向着梅皓寻来的方向奔去。因为怀着心事,所以他并没有注意到在一边的密林里,一直有个蒙着面纱的人,默默注视着一切的发展。
坐着因为慕容刑而残破不全的轿子继续去向青苍岗,颜离熙的心中竟然有了一丝自嘲的意味,也只有这样的轿子才配得上自己这个被他毁了的人吧?……这毁灭应该是彼此的。从接受先帝所托的那天开始,颜离熙就知道自己会亲手毁掉那个曾与自己亲密无间的慕容刑,毁掉和之的生命,同时也亲手毁掉那个真正的自己。
而在不久的将来,还将会毁掉的是什么呢?梅皓?……闭上眼睛回避了这个问题,颜离熙强迫自己停止一切联想。
爱是什么东西,不爱又有什么关系,有的时候,爱,真的不如不爱。
他就这样瘫坐在大敞的轿中,不念不想,也不知过了多久,感觉到轿子又停了下来。
眼前便是颜家祠堂了。
这是进式样古朴的大屋,有些类似于殿堂的形制,里面摆放着颜家历代先人的排位,颜家雇了个老汉看守除尘,而祠堂后面便是一坯坯坟冢。最新的那座也是最精致的,便是和之的坟墓。
轿子一停下来,就有护卫上前想要搀扶颜离熙出轿,却被他以行动拒绝,虽然的确有些勉强,但颜离熙还是独自从轿中站了起来,趔趄着走向祠堂。
其实脚伤并没有如慕容刑以为的那么严重,故意装作无法行动的样子,是不愿意再与慕容刑发生正面的接触。
慕容刑冲动的个性可以让他暂时忘记所有这一切举动的最终目的,然而颜离熙不能。
既然为了这个江山,为了保住这个皇帝已毁灭了这么多事物,那么就算一切都是错、错、错上加错,也必须进行下去。
颜离熙走进正殿,两个侍卫警惕地跟随在他身后,并不仅仅安心他的安全,恐怕梅皓也吩咐过他们不让任何人靠近颜离熙。所以守墓老人递来的香火,也是由他们两人转达。
对于这两人的干涉,颜离熙并没有任何反应。
这附近一带都是宗祠和祖坟,香烟的气息自然缭绕,然而就在正殿中,颜离熙却闻到一股熟悉而清新的味道。循着味道仰头看去,原来在摆放祭品的案桌上搁着一罐开了封的蜂蜜陈皮,清香四溢。
心中了然地一笑,颜离熙倒在蒲团上拜过,然后将香插到香炉中,接着吟出和之的少年行。
“少年青骢千钟酒,放歌九州踏浪行。 愿君共扫红尘去,阅尽江湖万古情。”
那两个侍卫只当他是念及亲人的早逝有所感伤,并没有多想。倒是看见颜离熙一边诗,一边向后面的祖坟走去,赶紧慌忙不迭地跟进。
按照长幼礼序,颜离熙最后拜祭的,是和之的坟茔。
这是座堪称别致的阴宅。
虽然已是浓秋,但坟山上慕容刑特意让人手植的天鹅绒草依旧茂盛葱翠。和之生前便自由不羁,最讨厌砖砌堆垒的俗物,死了之后能有这样雅致的居所,想必也不会抱怨什么吧。
抚着墓碑上慕容刑亲手题写的金色大字,颜离熙长跪,不,应该说他整个人几乎都趴在在了那碧草依依的坟茔上。隔着厚厚的黄土,他在与和之说话,而说话的内容,这个世界上不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
然而,从颜离熙偶尔抬起的面颊上,任何人都能够看得出来,那倦极累极的表情。
第三十章
“和之……我走了,你自己保重。”
过了良久方才从坟茔上起身,看看天色,狩猎应该尚在进行之中,然而梅皓允给自己的时间已将尽,身后两个护卫已开始不着痕迹地催促他离开。
也罢,要做的事情已经完成,回去吧。
给了守墓人一些银两,然后重新坐回轿中,这便算是结束了又一年的拜祭,下次再来这里,最早也得等到来年清明。
不过若在这期间出现什么意外……也许便可以提早过来了。
轿子很快就消失在暗红色的山林小道中,方才慕容刑的突然出现,使得护卫们加倍警惕起周围的动静来,他们尽可能地避开有可疑声响的小径,却没有谁想到回头去留心一下颜氏祠堂里现在的状况。
守墓老人目送颜离熙离去,然后转身,走到灵龛后面的影壁旁,咄咄敲了三下,居然叫开了扇暗门。
“宾大人,他们已经走了。”
从暗门中出来的正是宾与怜。供桌上的陈皮便是他放置的,颜离熙与那几个护卫在外面祭拜时,他就一人躲在这间本是用来堆放香烛的暗隔内。
虽然一直念想的人就在于自己一墙之隔的地方,可见面依旧是奢望。
“谢谢老丈帮忙。”
并没有做过多的感叹,宾与怜又给了老人一些赏钱,便出了正堂向坟场走去,若他猜得没错,那么颜离熙在堂前所吟的少年游,一定有所含义。
也许问题的解答,便在和之的墓边。一早时候就已经观察好了这里的环境,所以虽然颜家坟冢众多,但宾与怜还是很快就找到和之的青冢。
这就是那个长得和解之一模一样的弟弟了吧。
并没有急着四下探查,宾与怜俯身去看那冰冷的墓碑,上面慕容刑的字迹他是认得的,虽然御笔题写的是和之的官衔,但真正的、更加复杂的关系恐怕已经随着那具焦骨永远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
甚至也许,这墓里什么都不存在,就算是从那场大火之后的遗迹里捡拾回来的残骸也说不一定是别人留下的。
而就是这样一具也许并不存在的东西,却能够在这片惊涛骇浪的中心平静地沉睡,安详得让人嫉妒。诗人颜和之,从前所崇拜的人,宾与怜现在甚至有些怨恨,若不是因为他,解之也不会变成现在的模样,若慕容刑没有遇见那诱人的自由,那么他的人生也就会与焱朝其他的天子没有什么两样。
然而又如果一切都纳回规矩轮回之中,自己还会认识颜离熙么?就算会,他所认识的他,也将会是个深沉心计的高官要员,他不会允许他亲热地称呼他为“解之”,不会为他挡驾,不会与他谈笑——哪怕现在所得的这一切也仅仅出于利用。
是利用又如何?这几个月、这么多天以来,宾与怜已经明白,尔虞我诈,心狠手辣,这座朝堂上唯一要不得的,就是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