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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这么恨我吗?」低抑地启了口,沙哑嗓音满布痛楚。
都病成这样了,也不肯跟他说一声,真那么决绝,宁死也不见他——要不是意同机灵,知道要来找他——他打了个寒颤,完全不敢想象后果。
门边传来声响,他迅速坐直了身,见孩子迟疑地站在那儿,一如只身跑到听松院来找他时那般,充满惊惧、惶惑的不确定感。
他知道这个孩子,以往严君离会让掬香带着意同出来走走看看,他曾在远处瞧过几眼。
他招招手,让孩子过来。
严意同踩着小小的步伐靠近,抬头仰望他,轻轻喊出声:「爹。」
第十四章
父亲说,虽不知是哪一日,但见到了一定要喊人,他听话。
严知恩当下说不错愕是假的,他没喂过这孩子一顿饭,更没教过孩子什么,不曾付出分毫,孩子却完全没有挣扎地认同了他。
他知道,那是严君离教得好,让孩子知足喜乐、心灵平和,不懂怨恨,不像他——这一生失败透顶。
他张臂将孩子抱上腿膝,问道:「掬香呢?」怎会让一个孩子惊惶失措,半夜奔波?大人都干什么去了!
「嫁了。」
「几时的事?」
「年初的时候,父亲作的主。」
也就是说,大半年有了。
以往,因为有掬香在,他信得过,这丫头对严君离是绝对的忠诚,真出了什么事也会找他,谁知掬香离开严府,却完全没人告知他。
他又问了几个问题,才知这偌大的宅院,除了父子俩,便再无其他,日常用度,仆人只是如期送来作数,哪管得里头的人死活。
他听得胸口抽紧,绞痛不已。
这就是严君离要的吗?不准他过问、不让他插手安排任何事,就是为了过这种婢仆轻慢、死活无人闻问的日子?!他自己不在乎、不计较,可一旁的人有多难受,他知道吗?
一双小手爬上他颊畔,轻轻抚拭,他这才惊觉,泪已潸然。
「爹是不是——很担心父亲?」
很怪的语法,但他听得懂。
「嗯,很担心。」
「那为什么……都没有来看过他?」
掬香出嫁前,私底下偷偷跟他说,如果有什么事,就到听松院找知恩少爷,但是不可以让少爷知道。
他那时,其实很疑惑。「他会理会吗?」
「会,一定会的。再也不会有人比知恩少爷更在乎,以后你就会知道。」
不必等以后,他现在……好像就有一点点知道了。
爹看着父亲的时候……就很像他以前犯了错,怕父亲不再喜欢他、想哭又不敢哭出来、怕被父亲听到时的样子……大概就是那样了。
他去的时候,本来很担心,怕被赶出来,而且爹在审帐,看起来很忙的样子,要是被打扰会不会不高兴?
他还在烦恼要不要喊人,爹就发现他了,完全没有疑惑他是谁,就开口问了他怎么半夜跑来这里?
知道父亲生病,爹连一瞬都没有耽搁,好心急地赶过来,他在后面追得好辛苦,半途还跌倒,爹看见了,回头抱起他又继续跑。
那是他第一次给爹抱,有点惊讶,但是——感觉还不坏。
他有点懂父亲所形容的那个爹了——那个看似冷漠又难以亲近,可心其实很温柔的人。
严知恩思索着,要如何解释才能让孩子明白。「这里,我不能来。」
不是不想,是不能。
「我会调派几个人手过来,你父亲如果不同意,你就告诉他,你需要有人照顾。往后有什么事,你就像今天一样去听松院告诉我,我会处理,知道吗?」
「知道。」严意同乖巧地点头,目光飘向床榻上的父亲。「……会没事吧?」
「当然。」他迟疑了下,将掌心压上孩子头顶,轻轻揉了几下,不忘给予肯定。「你今天做得很好。」
「是吗?」没想到会被夸赞,小小心灵有些受宠若惊。
他顺势将孩子压往心窝处,动作僵硬地拍抚了两下。「睡吧。」
他没哄过孩子,不确定这样的力道、这样的姿势正不正确,初始有些不自在,多试几下后,也就顺手了。
看孩子在他怀中安心闭上眼,小脸逐渐萌生睡意,他拍抚的力道不自觉再放柔些许。
原来,这就是当爹的感觉。
这孩子样貌生得极好,一年一年大,长得愈像他,他不懂,严君离若真恨到至今仍无法谅解他,看着这张与他肖似的面容,如何疼得下去?像这样抱着孩子在怀中安睡时,脑子里又想着什么?他就不怕——再养出第二个没心没肺、恩将仇报的严知恩吗?
可他却尽心尽力,将他的孩子教得极好,甚至从不讳言孩子的身世,就怕意同不认得爹……
他必然是盘算过要将孩子送回到亲生父亲身边的,否则不会教孩子一开口就喊爹,那他这些年劳心费神的教养,又是为何?
「严君离,你究竟在想什么?」为何说尽决绝之言,态度强硬地要与他断情绝义,却又还为他做这么多?
严君离不会不知道,他若有丝毫软化之意,只消释出一点点讯息,自己半夜也会飞奔而来,至今仍不敢妄动,只能时时望着观竹院的方向,却从不敢越雷池一步,就是因为严君离从来都没有表现出一丁点想原谅他的意图,他怎么敢?!就怕再出差错惹恼对方,这回真要避到他一辈子也见不着了……
恍惚中醒来,有一瞬不知身在何处。
摇曳烛火显示,此刻是夜半时分。
他撑起沉重的眼皮望去,朦胧光源下,桌前背向他的身影,熟悉却又有些陌生,他一时没能认出。
那身影回过头,对上他的目光,下意识地退了步,想避已来不及。
那心虚不安的表情他倒是很熟悉——简直就是太熟了。
几乎是有些无奈地,他叹出一口气。「小恩,你又闯了什么祸?」
严知恩怔了下,第一时刻没能回话。
「自己坦白,我现在还没精神罚你。」
「……很多、很多。」严知恩低道。犯了那么多错误,惹他如此伤心,哥还能原谅他吗?
严君离虚弱地又垂下眼睑,抚着滚烫的额,一身的高热,让他连声音也沙哑着,轻如游丝。「自个儿去抄书,该抄多少遍,摸着良心自己斟酌。」
真是的,一刻没盯着,就给他惹事,真教人放心不下啊!
严知恩眸眶一热,感觉彷佛又回到年少时期,那个倔傲脾气的他、还有无奈却又始终包容的兄长,无论他做了什么,都会无条件原谅……
「我抄、我去折桂院跪祠堂,你身子不适,别跟我动气。」他连忙端来小泥炉里温着的汤药,一匙匙喂着。
这动作他做了太多回,极上手,连一滴汤药也没溢出。
喂完药,又拧了巾子覆上他额面,沁入肌肤的凉意稍稍解了郁热,他舒适地喟叹出声,轻道:「别忙了,去睡吧,让掬香进来伺候就好。」
「再一会儿……」
「你啊……」
他哪会不晓得,嘴上说着再一会儿,每每都熬着看顾他到天亮,没见他好转,自己怎么也不肯安心歇下。
「别净顾着我,书还是得读,春秋三传读熟了没?」
春秋三传,那是他十来岁时的事了。
「都熟了,等你好了可以考我。」严知恩有些鼻酸地应声,顺着那人病得迷迷糊糊、错置了时空的思绪走。
「还有,让让青岚,别以为我不晓得,你老是惹哭她,男孩子要大度些……还有、还有,爹那儿避着点,我……」
「我都知道。哥,你安心养病,我会乖乖的,不惹事。」
「就会说好听话安慰我……」哪回真做到了?真要教他不操这个心,怕是一辈子都做不到。
或许是病中弱了防线,许多放在心中、从不曾告诉过对方的话,就这么吐露而出——
「奶娘老是叫我别太宠你,说是会把个性养得无法无天。瞧瞧你娃儿时期多乖巧可人,贴心又懂事,也不知怎地,愈大愈别扭,谁的话也不听了,全是让我给惯坏的。
「但我想,我是明白的,在这里,有谁是真心待你?奶娘尽心照顾,那是因为我的吩咐,除了我,没有人会爱你,他们只会一次次提醒你,寄人篱下的悲哀,告诉你要记得我的恩泽、知恩图报,你心里并不好受。
「可是小恩,我要告诉你,为你取这个名,不是提醒你要回报我什么,只是单纯希望你快乐,对我而言,唯有知恩知足,心灵才能有真正的宁静与喜乐。瞧,最初的你只要一颗红枣、一碗甜汤,就能笑得那么娇憨可爱,我只是希望你能记住这些美好的时刻,不愿未来那些恩怨是非,把你今日最单纯的赤子之心给扭曲,遗失了最初、最单纯的喜乐。」
「这些话……」严知恩喉间哽了哽。「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那他或许……便不会为了斗气,而犯下那些让他无法原谅的过错。
「我以为……你是懂的。」严君离顿了顿,泛起一抹好温柔的笑。「小恩,你是我心头最柔软、最美好的一部分,那是谁也抹不掉、剜不去的,当你觉得落寞的时候,就想想,他们都不在乎你,但我加倍给了你那么多、那么多,足不足够?足不足以填你心底那块黑洞、以及不被爱的忧伤?」
所以,他才会总是无法对他生气,把他给宠上天,不是因为愧疚、不是要代父赎罪,单单只因为,他是他心头的一块肉,谁也无法取代。
泪水模糊了眼眶,严知恩倾下身,将脸埋进他胸壑,哑声道:「够了,很够、很够……」
严君离抚了抚他的发,又续道:「还有爹,我知道他不是好人,但他是我的父亲,就算负尽天下人,也没负过我。每回,为了你与他对立、怒目相向,过后回想心里总是难受,数夜难眠,倍觉愧对他。
「很多事情在理智上,我知道他做错了,也知他亏欠你,可是小恩,你能不能看在我的分上,莫与他计较?你们都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见你们互相伤害,我的心是两面切割,苦不堪言,你知道吗?」
「对不起,是我不懂事……」要是能更早懂得,就不会让他夹在父亲与自己之间为难纠扯、不会任性而为,最终伤透他的心。
严君离笑了笑。「我知道你是好孩子,不会真做出恶事,最多就背地里小小整他几回……」像是想到什么,眼眉都笑弯了。「前几日你是放了什么在他的澡桶里?」
臭了爹三日夜,没人敢靠近,他得知后,心情是五味杂陈,都不知如何反应才好。
「逐臭丸,兼之药引——本人的童子尿。」那可是他专程去街角回春堂向老大夫要来的,一旦沾上体肤,味道没那么容易去掉。
代价是让严君恩罚抄了五十回的论语述而篇,追加把那句「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复写一百遍。
严君离既好气,又好笑,谈了好一会儿话,有些倦了,体力不支地垂下眼睑,感觉身畔有人偎靠而来,意识陷入黑暗前,还想着该催促对方快去歇息,小小年纪可别就熬坏了身子……
真正有了清醒的意识,是在三日后。
轻浅的对话声传入耳里,由挂起的纱幔,隐约可见外室一大一小的身影。
严意同每日都要来探上数回,问父亲醒了没,他也不厌其烦给予同样的回应:「还没!你做好自己的事,这里我会顾好,不用你操心。」
「我怕你顾不好——」
「你就顾得好吗?少找借口偷懒,文章默完没?」要是严君离醒来,发现有人怠惰了课业,怪罪下来他可担待不起。
「默好了。我写给爹看。」
「嗯哼。」不置可否地看着小家伙端来文房四宝,研了墨便埋头默写起文章来。
静观了一会儿——
「不对,这笔划错了。」他突然出声,就着孩子的手,纠正过来。
严君离抬起一掌,掩住双目。
也许是窗外灿灿烈阳,把他意识也照得昏乱了,他怎么会看见严知恩出现在这里,还那么有耐性地督促孩子学业?他是那种除了他和自己,其余任何人、任何事都不看在眼里,也漠不关心的人啊!
第十五章
就是因为这样,虽然想过要将意同送回他身边,也一直迟迟下不定决心,怕他根本无心教养意同。
严君离只当是自己病得胡涂了,这几日脑子昏昏沉沉,做了许多凌乱而片段的混乱梦境,一下子看见童年时期的小知恩,乖巧又温顺,没有如今这一身的刺、以及防备乖张。
然后一转眼,又变成少年时期的知恩,那道说着要陪他一辈子的缠绵音律、深情眼神,还说——
「你就是让我等上一辈子,我也跟你耗。那是我这辈子,唯一不变的执拗与坚持。」
颊容微微泛热,分不清是懊恼抑或其他,却无法否认,多年后再听此言,心房难言的怦动,已难再自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