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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恩-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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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想念,总是盈满怀抱的淡淡乳香味。

  以往,他是小恩空寂世界里唯一的仰望,那双明亮的眼,总是专注地望着他。如今,他已不再是小恩世界里的唯一,会有愈来愈多的色彩填入那小小的心房,他的存在,将会日益淡浅、日益微弱……

  那是头一回,他领受到,原来不再被需要的感受,如此惆怅。

  早膳过後,没了那道小小身影缠赖在身旁,偷得片刻悠闲,悠闲得——竟有些许寂寞。

  原想到书房取两册书来打发时光,甫踏入书房口,便见着埋首在宽大檀木桌前的小小身子。

  啊,是了,奶娘说小恩每日会练上一个时辰的书法,这时候正是他习字的时辰。

  他没走进去,静观了一会儿。

  一笔、一划,一描、一捺,小人儿练得认真,心无旁骛。

  只不过——

  小人儿坐在他的书桌前,手短、脚短,整个人几乎要被那张檀木桌给埋了。

  怎就没人替他张罗适合他的桌椅呢?

  他暗暗记下,回头得找木工为小恩造张高些的椅子,再铺上几层软布,如此才会舒适些。

  没惊扰孩子习字,静静地转身欲离,严知恩突然在此时抬起头,发现了门外的他。

  他笑了笑。「你继续写,我只是过来找本书。」

  取了书,本要离去,那个几日来已不会再主动亲近的孩子却突然跳下木椅朝他奔来。

  他停步,垂首睇视。「有事?」

  小恩别别扭扭,磨蹭了半天也没进一步动作。

  他耐心等候着,等不到明确的表示,又见小手紧捏着几张宣纸,他试图推测。「那个,是要给哥哥看吗?」

  对方又犹豫了好一阵,才慢吞吞地递出。

  在他病倒前,已教导小恩一句句开口学习语言,只是还没能做得更好,这孩子还不善於表达情绪,得要人一步步诱导。

  担心孩子是不是受了委屈,他接过宣纸细瞧——

  严君离

  一张宣纸,整齐地写满他的名。

  「你每天,都在练这个?」

  小恩怯怯地点了下头。

  记忆中,那双明亮的大眼睛,正仰首望住他,像在期待什麽。

  「小恩好棒,字写得真好。」严君离赞许地摸摸他的头,不吝惜给予肯定。

  从连毫笔都拿不稳,到准确工整地一笔、一划写出他的名,用了一整个冬季。

  「小恩没有忘记哥哥,对吗?」在兄长病着的时候,他想着要听奶娘的话,认真读书,练好哥哥的名字,等他病癒了好给他看。

  「既然没有忘,为什麽不喊我?」从他能够下床走动开始,小恩没有喊过他,一次也没有。

  他原以为,那是感情生疏了,才处处与他保持距离,如今看来,似乎不是。

  小恩还记得他说过的话,记得严君离,记得严知恩,记得哥哥的万般疼宠。

  「可以吗?」

  一句话,问愣了他。「为什麽不可以?」

  或者,他应该问——「谁说不可以?」

  「奶娘说……哥哥病了……」

  所以不能吵,不能烦扰他,要让他安心静养,也不能再和哥哥睡,不能动不动往哥哥房里去。

  奶娘的立意,严君离不难推想。「还有呢?」

  「梅香……」

  这一回,说什麽都不肯开口了。

  梅香是爹身边的人,在他病中,随着爹一道来观竹院的次数相当频繁。

  这也不难推想,看来,梅香是对小恩说了不少不该说的话。

  会收小恩为义子,只是顺了他的意,爹从来就没有把小恩当成自家孩子看待,那些对待下人,该有的主从分际、尊卑之分,爹向来极为重视。

  「奶娘说得对,哥哥那时生病,没办法顾着小恩,但是现在好了,所以没关系。至於梅香,她说得不对,哥哥不理会,小恩以後也不用理会。」

  严知恩歪头,想了又想,一知半解。

  也难为他了,人口一句,说的尽皆不同,才四岁的娃儿,莫怪要被他们弄得晕头转向。

  「往後,小恩要是心里头有想不明白的事,就来问哥哥,哥哥一生都不会欺你。」

  严知恩思考了好久,终於点头。

  「好乖。来,写给哥看看,你这些时日还学会什麽字?」回到桌前,一把将孩子抱坐在腿上,高度刚刚好。

  三日後,严君离命人依他身量所打造的木椅送进书房,用了上好的紫檀木,再铺上三层软垫,不教心爱的娃儿颠得肉疼。

  只可惜,严知恩极少眷宠它。

  一直到七岁前,他都是在兄长的膝上,习出一手好字。

  若说严知恩是在严君离怀里长大的孩子,那是半点也不为过。

  严君离总是带着他,一同温书习字、同寝同食、也一同守岁,在他臂弯中,同迎新年岁的第一道曙光。

  成长中的每一个重要时刻,永远有他。

  那年大病初癒後,严君离随後下了禁令,除却父亲,各院人等,未经通报不得私入观竹院。

  而观竹院内,来了一批人,也换掉一批人,最後留下来的,全是他一一挑选过、能够倚托的亲信。

  他用这种方式,为小恩打造一个不受侵扰的安稳生活。

  这孩子,是严君离的宝贝,这一点,无人不知。

  他全心全意,呵护着他的宝贝,一点一滴成长。

  小恩有事,从来只会问他,从来也只信他、只听他,兄弟间虽无血缘,却是亲密无间,情义更甚世间手足。

  他自以为,已为小恩筑起牢不可摧的安全堡垒,直到十九岁那年——

  那是他头一回惊觉到,他全心的护卫,仍是不够。

  至少不足以让小恩毫发无伤。

  原来,在他身边,并没有他以为的安全。

  那一年,时序才刚入秋,他就病倒了,病势比以往来得更凶猛,短短数日便已卧病不起。

  每年入冬,总是要病上一场,但是这一回,他心知有异,病势来得太重、太沈,毫无招架之力,犹如九岁那一年……

  他想起,那年为他批命的高人曾言,他命中的三个死劫,今年,正是适逢十九大关……

  他心下已做了最坏的打算,只是——放不下眼前这个他一手养大的孩子。

  十岁的严知恩,已经很独立,不再是那个不解事的三岁小娃,拒绝再被隔离於病榻之外,每回他一有大病小病,总是在身畔绕着、守着,不肯离去,从什麽都不会,到已能将煎药、喂药做得比谁都麻利上手,照料得妥妥贴贴。

  这贴心的孩子……

  他心下一疼,一旦他也不在了,知恩该怎麽办?

  还有谁会爱他、在乎他?还有谁能管得住他?

  十岁的小恩,性子别扭又固执,谁的话也不听,只看他、也只听他的,他怎麽也想不通,自己怎会养出这般性情古怪的孩子,奶娘常说,都是他平日宠上天,才纵容得小恩这般任性。

  他也知道,可下了百八十遍的决心,要他不惯他、不宠他,每每都做不到。

  他不管别人怎麽说,在他眼里,他的小恩是全天下最好的孩子,就是性子刚烈了些,你若来硬的,他只会比你更倔强。他担心,要是没人在身边看着,真要走向极端了……

  小知恩喂了药,转个身又拧来湿巾,殷勤地为他擦身、拭汗。

  「别忙了,小恩,过来陪我说说话。」

  「好。」想到什麽,又端来一小盘乌枣,拈了颗喂去,让他润润喉。

  他张口受下对方的好意,没说出他其实连方才那碗苦涩难闻的药汁都嚐不出味儿了。

  「哥哥要快点好起来。」替他掖了掖被角,每日不厌其烦地重复同一句话。

  「嗯,会的。」努力想抓住涣散神志里最後一丝清明,缓声道:「没我盯着,该习的字、该背的书,一样也不许落下,等我好了要抽考。」

  小恩很聪明,只要加以栽培,未来,会有出息的。

  「知道。」

  「最近少往外头跑,忍着点,别与各院起冲突,我现下没有多余的精神,可护不了你……」

  「我等哥哥好了再一起去。我们说好的,今年要一起去看灯会。」

  「嗯……」约好了,不能失信。

  等雪停了,春天就要来了。

  春天来了,他还要请人替小恩裁几袭新衫,出门走走春。

  他记得,自己给过的每一句承诺。

  「我不会抛下你……永远不会……」

  轻弱的嗓,终至无声,在冷冷寒风中散尽。

  前一刻才说要说说话的人,下一刻又陷入无止境的昏睡。

  今年的冬,特别漫长,怎麽也挨不到尽头。

  他不确定,是什麽指引他往前行。

  这些时日,睡睡醒醒,有时醒来看见张罗汤药的小恩,执拗地守在病榻边,一刻也不肯稍离。

  有时,又看见比现在还要再小些的知恩,窝在对他而言过大、也过高了些的案桌前,认真地埋首习字,一笔一划,将「严君离」三字写得端端正正。

  他甚至,看见娃儿时期的小小恩努力攀上他腿膝,还有一双小手抓牢他,贪心含吮他指间蜜枣糖渍的可爱模样。

  偶尔,也听见爹的叹息、爹的愁眉深蹙。

  太多、太多的画面,但大多数是小恩居多,那个与他日夜相伴、形影不离的孩子,整整七年,他们之间有太多太多共有的记忆,满满地丰盈了他的生命。

  从很早以前,他便看开了,学会不再拘泥什麽,这破败身子,容不得他奢求太多,小恩是个意外、美好的意外,闯入他的生命中,从此有了牵挂,有了执念。

  那依恋着他的孩子、那不能没有他的孩子……才七年,远远不足够,他还想守护他更久、想看一眼那好生清秀的相貌,成年後会是何等俊俏模样、看他为情苦恼、追着某家的姑娘跑,然後,自己会出面亲自去替他说媒,订下他心爱的姑娘,共缔白首盟约……

  他还有那麽多、那麽多的事情要做,小恩才十岁,他还不能放手……

  日日夜夜,在梦境与真实中浮沈、挣扎着,每每想抓住什麽,又陷入更深的虚无——

  而後,画面全数消失。

  没有爹,也没有小恩,只余一片茫茫白雾。

  他发现,自己走在长得没有尽头的长廊上。

  这是梦,他知道,这具沈重的身躯,已经许久没能这般轻巧、随心自如地行动了。

  一开始,他只是好奇,想知道长廊的尽头会是什麽,於是走着、走着,他觉得自己已经走了许久,眼前的画面不曾改变过,於是他怀疑它根本没有尽头。

  如果这是梦,那也未免太无趣了些。

  不对劲,一切都太不对,他很少作梦,会出现在他意识当中的,都是心里的牵挂,而这也不是府里头的任何一处场景。

  他怀疑,自己被困住了。

  於是,他不再往前,一转身,死命地往回奔。

  他不能被困在这里,他必须醒来,小恩还需要他。

  或许是他的焦躁、强力抗争使然,梦境起了一丝波澜,不再一成不变。

  只有他一人、静得连呼吸声也听不见的幽寂空间里,渗透一缕声息,他专注聆听,想抓住那轻弱缥缈的音浪。

  ——不够,那小贱娃是生是死,我一点也不在乎,我只要君儿平安。

  那是……爹的声音。

  爹又做了什麽?

  「严老爷,借寿已是违天抗理,令郎命中注定,得挨上一十九、四十九的生死关,这三十年是走上旁门左道助他避过,若要过度强求,教上头察觉出异样,莫说三十年,连三日都是奢求。」

  「那……好吧,该怎麽做?你快些!」

  借寿?借谁的寿?

  爹为了救他,竟连这等缺德事都做得出来!

  他震愕得心头发寒,旋即领悟——爹还能向谁下手?莫不是——

  别这麽做,爹,小恩还是个孩子,别伤害他,不可以!

  他拚了命想喊,却发不出声,惊痛、恐惧,迫切地想挣脱这团散之不去的迷雾,强迫自己醒来,拚搏得满身热汗——

  蓦地,他猛然睁开了眼,急促喘息。

  熟悉的环境,熟悉的摆设,这是他的房。

  只是……一场恶梦吗?

  借寿一事过於无稽,向来只闻其事,未曾有人证实其可行性。可……那人是爹,为替他延命,再荒唐的旁门左道,这些年几曾少试过?

  这梦,真实得可怕。

  他移目望去——小恩呢?

  每回醒来,那小小身影总是在,有时一边默书习字,完成他每日规定的功课,一边看顾着他,有时挨靠着他睡……

  那孩子从来、从来就不曾离开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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