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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整以暇,唇畔带笑:“我是为林相而来的。林相已将他腹中之子托付于我,作为孩子的母亲,我有责任守护他们安全降生。”
炎瀚惊绝,复大笑起来:“好个帝王权术!好个七弟啊!我炎瀚今日见识了!”
赵葭韫安然端坐,幽幽品茶,待他笑完了,才道:“陛下忧心林相身体,还让我带了拙尘大师来。三哥哥若是有闲暇,能否现下就带我们过去探望林相?”
炎瀚闻言望向堂下阶前立着的两人,一灰衣僧人面容破损刀痕交错,一双眼望着自己冷澈如水;正是先前帝都密探说的模样。旁边却是一个沙弥,微微垂着头,容貌依稀可见,想来是跟着拙尘行走的。
微一沉吟,唤道:“周非!”
一青衣中年男子应声而出。
炎瀚微抬下颌,睥睨着阶下两人:“看看他们是否武艺在身?”
那青衣人身形如鬼魅,倏忽闪到二人身前,手出如电,拙尘只觉得腕间一冷,那青衣人已道:“这位大师是内家高手。”
炎瀚似笑非笑瞅着拙尘,拙尘轻轻一叹:“阿弥陀佛,贫僧愿自废武功。”
“不敢劳动大师,”炎瀚笑得温文秀雅:“周非,你来代劳。”
那周非应了个是,神色冰冷立在拙尘身前。拙尘慢慢合上眼,双手合十,手上佛珠垂落,宣了声阿弥陀佛,淡淡道:“动手罢。”
周非冰冷的神色里不由闪过一丝动容。他是习武之人,深知拙尘一身武艺得来不易,如今一朝舍弃,居然能如此平静从容,心下微微感佩,但手上却不敢稍停,低低道了一声:“得罪了。”一指重重点在气海穴上。
拙尘只觉得一股冰寒之气透入腹中,煞时窜入四肢百骸,游走经络之间,身形一晃,一口血呕在阶前秋草上,色泽鲜红凛凛凝着微霜。
旁边的沙弥一把扶住了他,神色间无限焦虑,唇齿开合却咿咿呀呀不成腔调,却原来竟是个哑子。
炎瀚淡淡看着,向周非道:“你带他三人去折桂院,让芳儿给他们收拾出住处来。记得与她说,一应物用,赵姑娘例同林相,诸事要上心。”走近周非,轻声道:“内院由着她,外院给我死死守住。擅出者,”他微微一顿,回首望了望赵葭韫:“杀无赦!”
说罢转过身来望赵葭韫微微一笑:“葭韫,我还有军务在身,就先告辞了。周非会带你们去林相那里。你就在那安心住着,缺了什么尽管让人告诉我。”
赵葭韫浅笑盈盈:“葭韫先谢过三哥哥。”
炎瀚沉默着看了看她,拱手别去。赵葭韫慢慢站起身来,望着炎瀚的背影,笑容一点点凉下去,终成一片平淡,那种淡淡的倦意又袅袅透发出来。微敛衣袖,望向周非,却是一派雍容华贵:“劳烦周侍卫了。”
周非引着他们穿廊过院,一路上或林木池塘或亭台楼阁,看在赵葭韫眼里都与记忆中一般无二,行走其间,恍惚之间便如走在过往里,令她几乎有些失魂落魄。
待到了折桂院,木樨香如云流浮,方有些醒觉过来。周非已引着一少女过来,那少女娉婷而来,容颜甚是清丽,微微垂着首,朝赵葭韫行了个大礼:“皇后娘娘千岁。”
赵葭韫雍容一笑,亲自扶了她起来,和声道:“不必多礼。你是芳儿罢?”
那少女依旧低着头:“回娘娘的话,奴婢姓月名芳,府里头都唤奴婢芳儿。”
“好名字,”赵葭韫笑笑,往院中走去,一边问道:“林相现下可醒着?精神可好?”
月芳引着她往居处走:“回娘娘的话,林相已经醒来,精神尚可。”
赵葭韫已走到阶下,停住脚步,道:“本宫有话要单独与林相说,你们全都退下。”
王府中人得了炎瀚的令,只需守住折桂外院,内院却可由着赵葭韫,闻言俱退了出去,只拙尘二人仍留在院中。赵葭韫步上台阶,轻轻推开了门。
拙尘身旁的沙弥微微一动,拙尘袖下的手死死抓住他的手臂,冷冷递了个眼色过去。那沙弥浑身一震,堪堪止住了身形。
门慢慢地开了,满院的馥郁之香随风而入,赵葭韫转过翡翠屏风,见着那倚卧床榻的人,微微一窒,心底升起沉沉伤痛。慢慢走到床前,轻轻唤了一声:“林相——”
林层秋的睫很长,并不十分浓密,清疏得恰倒好处。垂覆着,眼下微微地黯,有些倦有些寂寥。赵葭韫静静看着,第一次觉出林层秋骨子里其实也有与自己一般的倦意,只是——
林层秋缓缓睁开眼,他本未睡去,只是合目养神。他望见床前的赵葭韫,微微一笑。
赵葭韫看着,只觉那一双眼眸如秋湖映月,清澈宁静,微笑之下分外明亮,仿佛清风拂过,湖水起了微微的涟漪,流离着月色,细碎地璀璨着。
赵葭韫不由感慨,一旦林层秋睁开眼来,倦意寂寥就被他深深埋起,即使望进他眼眸深处,也察觉不到丝毫的疲倦或懈怠。感觉到的只有温暖的冷静与睿智,一种坚定,一种担待。也许正因为如此,才会迟至挽留不住他的今日,才猛地惊觉他的憔悴罢。
赵葭韫在床侧坐下:“林相知道我会来?”她看得出,方才林层秋看见她,只有欣喜,并没有震惊。
林层秋微笑点头:“娘娘来了,拙尘大师必定也来了。”
赵葭韫笑了:“林相所料不错,拙尘也来了。陛下已于昨夜抵达江北凤岳大营,此次向州一役,势在必得,我们是随他一起过来的。”
林层秋闻言不喜反忧,微微蹙了眉头:“陛下缺乏水战经验,御驾亲征对大将军反造成束缚,为何不让安王过来?潜辅他们不曾劝谏过吗?”
“陛下让安王留守帝都,自有他的考量,林相尽管放心。”赵葭韫的眼中光彩熠熠:“葭韫这就让拙尘大师进来,可好?”
林层秋微微点头。
走出屋外,赵葭韫对侯着的二人点点头:“他气色很差,但精神尚可,你们进去罢。”
拙尘二人快步而入,赵葭韫却敛着衣袖,慢慢步下阶来,眼见绿叶葱茏长天碧蓝,她却黯然叹息。
林层秋倚榻沉睫,心中转过无数念头。自来向州,一直期望炎靖能够冷静面对局势,如今看来,终是破灭。事到如今,自己唯有竭心转圜,了却君王天下事。
主意一定,心思清明。抬起眸来,正见拙尘立在榻前,不由微微一笑,正要说话,却见屏风后转过一个沙弥来,痴痴看着自己。
刹那之间,一切俱不能见,只能望着那一双眼。
过往流年,春风秋雨——
琼林宴上孤寂沉郁的眼神——
拉着他衣袖说:层秋,朕喜欢你——
勘天台上,握住满天星斗的少年回首一笑——
重重纱缦后,炽热地抱紧他,流着泪说:对不起——
正山封禅台上,杯酒祭苍天,对身后的人说:朕要做千古一帝,层秋你就是千古一相——
太液池前,碧叶接天白荷风举,拥他入怀,密密吻着他的鬓发——
车帘一挑,带着霞光万丈,如他生命中的朝阳,辉煌而至——
雪白的宣纸上,和字与让字紧紧相连,仿若兄弟相爱相亲——
他的半生,浮光掠影俱都沉在那一双眼里。纵然沧海桑田逐世变迁身化白骨白骨为灰,他也不会错认那一双眼。
林层秋的骨子深处一时生出无尽气力,竟能挣扎坐起,微微伸出手去,唤了一声:“陛下——”
屏风边的沙弥浑身一震,箭步奔到床边,一把握住林层秋的手,已是双泪长流:“层秋,朕错了——朕错了——”
拙尘望了望林层秋的气色,往一旁香炉里扔了些甘菊、菩提子进去,香气透散出来,混着淡淡的木樨香,宁静冲淡,令闻者不由心气平和。
林层秋反握住炎靖的手,指掌间温暖源源而来,骨子里突生的气力却又似被骤然抽尽,跌回迎枕里,面上初初生出的一点红晕又蓦地褪了去,只余下清白一片,分外沉静。微喘着道:“陛下万权之身,实在不该轻涉险地。”
“朕不是轻涉险地,”炎靖紧紧握住林层秋的手。这双手一向低温清凉,每次握在手里总让他心平气定,比三伏天喝下那冰湃过的梅子汤还受用。如今却冰冷如檐上秋霜,沉沉透着死气。“朕的鲁莽已经害了你一次,朕决不敢再来第二次。朕是思前想后,把一切都安置妥当了才来找你。帝都有安王潜辅,万事无虞。人人都道朕御驾亲征,决料想不到朕居然会剃了头发来了向州。”
林层秋这才注意到炎靖光溜溜的脑袋,容貌也甚是陌生,只一双望着自己的眼睛还是从前模样。知他为见自己必定牺牲良多,心下叹息,道:“江北那边,陛下可有安排?”
炎靖忙不迭点头:“朕这次带了两个人,明一个是凤群,另一个暗的就是陈桐。朕过江来,就由陈桐假扮朕,有凤岳凤群苏福几个人周全,万无一失。朕不善水战,若真在军营,反是掣肘。陈桐既得你称赞,必定有过人之处,对战事或许有些助益。”
难得听到炎靖如此冷静视事,林层秋心下淡淡欢喜,微笑道:“不拘品级,知贤善任,正是帝王用人之道。只是臣子们的举荐固然要认真听取,但考察决断之根本却在陛下。朝廷任人切关百姓福祉,不可不慎之又慎啊。”
若在往日,炎靖兴许又要打笑他好为人师,此刻却微微点头,轻轻应了声:“朕知道了。”尾音已经带了些哽咽,垂下头去,一滴泪就滚烫地落在林层秋手背上。
林层秋见他如此,心下也甚是难过。但两人劫后重逢,许多事只有留待日后慢慢开解。
炎靖又道:“朕已经把慎安门一案的卷宗全部封存,永世不启,令兄清名无碍,层秋尽可放心。”
林层秋闻言却微微叹息:“家兄通敌消息,陷陛下于险境,实在令臣痛心万分。只是,手足之情——”
炎靖握紧他的手,抬头苦笑:“层秋你还想瞒朕多久?”他微微一叹:“朕都知道了。林平冉是受了炎瀚的胁迫罢,才要拿朕的命来换你的命。你不说,不单是为了手足之情,不欲他死后蒙羞,更是不想叫朕难过。你遭的罪,都是因为朕的缘故,若朕的命能换回你的命,朕给得心甘情愿。”
他虽说得平淡,但林层秋深知他言出必行,内心澎湃,面上仍是淡定无波,沉声道:“臣日薄西山,已是风中残烛。陛下旭日东升年华正好,大好河山不世功业正等着陛下去创建。陛下对臣之心,臣铭心感激万死难报。只望陛下切以社稷百姓为重,勿以臣为念。”
炎靖死死盯着他,心痛悲涩无奈哀伤愤慨如流水一般从眼底汇流而过,猛地一下站了起来,就要发作。
他骤然起身,袍袖之间带起的风冷冷掠过林层秋的面颊。林层秋心下一窒,便有些喘不过来。
见他猛地揪住心口痛苦喘息,炎靖的一点火气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一把揽住他的肩,惶声道:“层秋,你怎么了——层秋——”
拙尘从屏风后快步奔来,推开炎靖,扶林层秋坐起,一边顺着他的呼吸,一边让炎靖把药箱拿来,取了个乌木小瓶,倒出一丸来,微一沉吟,又倒出一丸,喂林层秋服了下去。
炎靖已端了茶盏侯着,就要递过去。拙尘冷冷道:“这药入口即化,不必了。”
那药见效甚速,林层秋渐渐缓了过来,先望炎靖微微一笑:“臣无大碍,陛下放心。”这才对拙尘低声道:“谢过大师。”
拙尘也不说话,执了他的腕沉心切脉。经了这一番,林层秋也着实无甚气力,不由微微合了眼。
炎靖端着茶,犹愣愣地立在一旁,却是半点声息都不敢出。
拙尘诊了半晌,面上神色越发阴沉下来。收回手,沉吟片刻,轻轻掀了林层秋身上锦被。林层秋仅着雪白里衣,臃肿彭隆的腹部一览无疑。不过一月之间,竟高隆甚多,益发衬得他整个人其他地方纤细单薄,简直有些脱了人形。
拙尘轻轻贴耳过去听着胎动,半晌才直起身来,问道:“阿弥陀佛,林相月来是否腹痛过?”
林层秋睁开眼来,微一点头。
“那左腹与右腹的疼痛可有不同?”
略一思索,林层秋淡淡道:“左腹闷胀之痛,右腹——是撕裂的痛——”
拙尘听了微微一叹,替他盖好被子,道:“阿弥陀佛,林相歇着罢。贫僧这就下方,等你醒了再服药。”
林层秋心知必有异常,但拙尘不愿说自有他的道理,也不强人所难,微微点头,对一旁的炎靖道:“陛下身在敌营,切记藏敛锋芒谨言慎行,诸事须得忍耐,万勿轻动。”
不待炎靖回答,拙尘已冷声道:“林相放心,待你歇下了,贫僧就赠陛下一丸哑药,不让他稍离贫僧寸步,必定让他谨言慎行。”
一旁的炎靖狠狠瞪着拙尘,虽非他惯常容貌,但那老实忠厚的面容间依稀仍有帝王之怒的味道,林层秋看在眼里,也不觉有些莞尔,不禁微微一笑。
炎靖拙尘俱是微微一愣。
林层秋却不再说话,合睫睡去。
炎靖放下茶盏,到床前替他掖好被角,凝望良久,俯身在他苍白的唇上轻轻一吻。站起身来,朝拙尘伸出手去。
拙尘静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