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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狠狠踩在脚下,用骄傲又带着胜利的神情毫不吝惜地嘲弄对方:“这不是恒国最厉害的楚相么?如今终于落魄成这个样子了?”最好是对方再带一点软弱或者后悔的痛苦表情,自己便可以一剑洞穿他的胸口……
对,就是这样的。
原本该是这样的——这样的情景,不是已经谋划了好多次了么?
如履薄冰地筹划了这么久,姚铮设想过所有的结局,甚至是失败之后也要同归于尽的想法,连给姚光的诏命都已经写好,但这“所有”的结局中,竟不包括眼前的情景——那是楚偃用他的性命,轻易地开出了如此巨大的玩笑,用这么一具不会开口求饶的尸体,无情地在最后一刻狠狠地嘲弄了自己一把……
姚铮疯了般“哐当”一声摔掉手里的白刃,猛地扑向楚偃,用力扳他渐渐僵硬的头颅,抖着牙关怒骂道:“很好玩是不是!寡人在你看来就是一个笑话是不是!连七年的复仇都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是不是!你快点回答寡人!你不是恒国最厉害的楚相吗,你不是连纪国的兵都能调得走吗,你不是连我阿兄都可以毒死吗?!你现在懦弱到连寡人都不敢正视了吗?!”
楚偃只是垂着他热气渐散的头颅,那些粘稠的淤血在姚铮凶猛的晃动下从他的嘴唇间溢出,姚铮瞪大眼睛看着乌墨般的毒血沾满了自己的手指,终于无力地松开了手——楚偃的尸身向右侧蓦地偏去,旋即狼狈地倒在了地上,大幅的衣袂掩住他大半的青白面容,姚铮恍惚间以为自己听到了他身体的那架骨骼四分五裂的声响。
无论是谁,无论是楚偃还是兄长,甚至是楚椒——乃至自己,无论生前是权倾一方、富甲天下还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死了之后,总会变成这样狼狈的一具骸骨,无声地躺在那里,鞭笞焚烧的报复或是蹈踊朝夕的恸哭,都只是生者的自以为是而已。
姚铮坐在地上,茫然地失神望着一室的漆黑,片刻之后突然疯狂而绝望地大笑起来。
这样一场笑话,这样一场准备了七年却以对方的不屑和无声结束的笑话。
真是太可笑了。
“谢将军,你先回去罢,也许……也许国君没有这么快回来。”楚苌站在宫门边,拢一拢身上的斗篷——黑色的系带在胸前飞舞起来,耳畔是澎湃如同涛声的风的呼啸。
谢扬原本正蹙眉盯着远方,听到楚苌的话语,便扭过头强笑道:“再等一等罢,说不准……”
“啊!”话音未落楚苌突然惊呼了一声,然后猛地捂住了嘴。
姚铮?!
谢扬连忙回过头,只见狂风之中姚铮摇摇晃晃的身影正渐渐向这边走来了——他怎么没坐车?领去的士卒呢?还有楚椒提到的那个淳于重呢?
谢扬正困惑着,目光却下意识地落在了姚铮的手上:右手中的长剑是自己很熟悉的,但左手上拎着的又是什么……
他想到这里,打算走上前去迎姚铮,却听得身后的楚苌“扑”的跌在了地上。谢扬回头俯视,但见楚苌依然捂住嘴,似乎看见了什么万分可怕的事物,眼眸里是全然的惊惧。
“君夫人?”谢扬不知发生了什么,小心地追问了一句。
楚苌颤抖着放下一只手,然后仿佛费了全身的气力,才直起手指指着姚铮的方向:“楚相……啊……”她瘫坐在地上,不顾谢扬就在身边,也不顾这里是宫门,大颗大颗的泪珠抑制不住地从她那双红肿的眼睛里滚落下来。
谢扬回身望去——姚铮已经走到了他们一丈开外的地方,左手里提着的,不是别的,却是楚偃的头颅。粘腻的血水一路缓缓地滴落着,在地上蜿蜒出断续的暗色痕迹。此情此景,饶是谢扬,也不由得如遭雷殛般震悚起来。
姚铮失魂落魄地向宫门走过来,又无知无觉地缓缓经过了他们身边,仿佛什么也没看到似的继续迈着僵硬的步子一点一点挪动着。
“国君!”谢扬叫了他一声,见姚铮毫无反应,连忙上前抓住了他握剑的手。
姚铮木着脸慢慢转过头,眸子里不见一丝亮色,连此刻凶险划破天际的闪电似乎也映不出他茫然的眼底。
“国君!”谢扬扶住姚铮的肩膀又喊了一声,“国君发生什么事了?淳于重呢?”
姚铮偏着脑袋咧着嘴做出一个极古怪扭曲的笑容——惊雷一声大过一声,谢扬听不出他究竟有没有笑出声:“淳于重……你又是什么人,敢来管寡人的事?敢教训寡人的二楚不是都死了么?你看,在这里呢!”说罢,他攥着楚偃的发髻将那颗头颅举至谢扬的面前,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得意还是哀凉。
那颗头颅掠过几乎神魂皆散的楚苌面前,她撕心裂肺般尖叫了一声,抠着长条石板路缝隙的手指齐齐地折断了指甲,鲜血直流。
“姚铮,你醒一醒!姚铮!”谢扬不知该不该冲姚铮打上一拳,只能用力摇了摇姚铮肩膀,大声喊着他的名字。
或许是被楚苌的尖叫惊醒,或许是被谢扬的呼喊惊醒,姚铮呆怔着打量了眼前一脸紧张的谢扬片刻,眸底终究是渐渐恢复了惨淡的光芒,他翕动着嘴唇,尚存着一丝恍惚道:“谢扬……”
说着又低头望着缩在一边抽噎哭泣的楚苌,然后带着五分疑惑五分不屑道:“你没带她走?寡人放你在宫里多少个时辰你居然还没把她送走?谢将军你要寡人再杀一个姓楚的么?!”
楚苌听到这一句,蓦地撑起身子擦净泪水道:“太后楚相都已故去,国君还差小童这一个么?不过是一条性命……”说着就去抢姚铮手里的剑,锋利的剑刃割过她的掌心,楚苌却已经感觉不到任何的疼痛了。
“君夫人!”谢扬反常地喝止了一声,又回头瞪视着楚苌——你忘了小臣适才告诉你的楚相的话了吗?
姚铮冷笑着松开了剑柄:“快滚!别死在寡人面前!”
谢扬将楚苌推离那危险的剑刃,对她施礼道:“君夫人,马车就在西墙之下,恕小臣不能送你——记住他的话,别回来了。快走吧……”
闪电再一次划破了天际,倏忽之间初夏的雷雨就这样倾盆落下,“哗哗”的雨水还存着夏日的闷热气息,砸在姚铮身上,如同血一样粘腻,落在地上时却将那些不堪的殷红颜色稀释成越来越浅的衰败的花朵。
“你呢?所有人都滚了你还在这里做什么?记着楚偃的遗言来看寡人的笑话的?”姚铮瞥了谢扬一眼,他身上也被蹭了斑斑的血迹,看上去和自己同样狼狈。
谢扬摇了摇头,俯身将姚铮丢在地上的剑捡起,收进挂在姚铮腰后的剑鞘中:“小臣原本就没有打算要走——不是因为楚相的话,而是小臣与国君早有约定,要站在国君身边。别人如何,和小臣没有关系。”
姚铮冷冷地笑了一声,抬起右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转身说道:“寡人不记得了。”
“国君无须记得……”谢扬望着姚铮提着头颅在雨中举步远去的背影,说道——尽管他知道,在凌乱而猛烈的落雨声的掩盖下,姚铮已经听不见这句话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昨晚摸鱼复习了一下前文,看看到底怎么写的,发现名字被我打错了……【好了如果你看到这行字,就当我的更新预告吧,估计要恢复更新了,这篇文还挺有趣【喂!
☆、第十六章
雨下得实在太大。
姚铮有些看不清前方的宫道了,全身都被雨水浸得发麻,他眨眨眼,看见了那被夜色和雨幕笼罩下的祖庙的微渺灯火,如同被打湿了翅膀的萤火,忽明忽灭的闪烁着。
他站在高大矗立着的祖庙之下,仰头也望不见那高高在上的死去的先祖们的魂灵,只有沉默着向上延伸的阼阶与西阶,雨水汇成的溪流,从庭上沿着台阶一级一级地流淌下来,在每一级的折角溅出弯曲的晶莹弧线。
姚铮咬了咬嘴唇,开始登阶——向上延伸的阶梯太长太长,却只能够由他一个人走。他扭过头看了看旁边空空如也的阼阶,不由得笑了笑——恒国的先祖们,你们真的就在寡人的身边么?君父和兄长也会在么?
他分明记得太多在这祖庙里发生的旧事,却怎么也理不清了。君父、兄长、楚椒、楚偃、楚苌、颜共华、谢扬……甚至连这些年的行事,还有今夜的这一切,他也分不清究竟是不是好事了——奸佞已除,小人不再,应该高兴的啊!可此刻,姚铮心中却完全找不到一丝淋漓的快意,只感觉堵得难受:楚苌的哭泣,楚偃的神态,楚椒曾经扬手甩他巴掌的情景和临死时得意而残忍的笑容,兄长一口一口把血吐在他的手心和衣襟上、死去时惊异中带着了然和失落而渐渐涣散的目光,君父望着兄弟二人却难以瞑目……
所有的一切都在姚铮的心中翻江倒海般搅在一起,他踉踉跄跄地登上最后一级台阶,又走过空荡荡的庙庭,楚椒的魂幡被雨水打湿,颓靡地贴在是失蜡浇铸的青铜高杆上,狰狞面目的兽像们盘踞在庙堂的四周——从前兄长和君父都曾经拉着自己的手教自己辨认过这些都露着獠牙竖着耳朵看起来一般无二的青铜猛兽,但那时自己却只惦念着祖庙中剔透的玉璧和玉璋,全然没有心思记住那些繁杂的奇怪的名字。
姚铮站在拦住自己膝盖的门槛前,身上滴落的雨水在脚边淋出了一整圈水痕——他抬起头,宽大的屋檐在风雨中庇佑着祖庙,四角悬挂的鱼形角铁“当啷当啷”响成一片,锈蚀住的声音却沉重得异样,他听不清它们在突如其来的骤雨中要告诉自己什么。
“君父、阿兄,我给你们送祭礼来了。”
他抬起脚,带着手中的楚偃的头颅,跨入了灯火笼罩中的庙堂。
谢扬始终站在姚铮的身后,直到对方迷怔怔地入了祖庙,他才长叹了口气,靠在了祖庙冰冷潮湿的外墙下。靠东的一侧朝着风口,屋檐挡不住斜灌的雨水,“噼里啪啦”打在谢扬的脚边——他已经浑身湿透,也不在意多浇一时三刻的雨水,便半靠半坐地签在一根黑漆的大柱下,摊开手去接滴滴答答从青瓦上跌落的雨水,手心和衣袖上的血被绽开的水花砸中,湿乎乎的浅红颜色顺着指缝和衣袪往下流淌。
谢扬默默地盯着那些红色越来越淡,第一次感到了原来世上果然还有比战场上两军对阵更加复杂的局面。
若是按恒律以取敌军兵卒一命进一爵而言,自己这七年割下的左耳恐怕连二十等爵也显得轻了,故此也难怪朝堂上手无缚鸡之力的客卿们要带着一点儿酸意和畏惧说“将士向来轻死生”的话,但适才面对楚偃的头颅时,自己却难以避免地感到了不可泯灭的震悚。在几个时辰前他已经知晓楚偃笑容里的决绝与释然,但却全然没有料到姚铮会用这样的方式来结束一场埋伏了七年的复仇之誓。
谢扬辨不清其间复杂的对错与是非,甚至在此刻他仍不能完全揣测出楚偃断然赴死的深意,还有七年前含笑问自己要不要留下来做郎中丞的问题。
楚相,是不是从一开始,你就早已把国君、颜瑕、姚光、楚苌、我,甚至是你自己都计算在一盘名为恒国的棋局里了?而其中的赌注是每一个人的性命,最先掷出去的,是你自己。
谢扬无力地笑了笑,祖庙窗纱中透出的火光映着夜色,初夏的骤雨未歇。
姚铮走出祖庙的时候侧了侧头,谢扬正埋在灯火与夜幕交织的半明半暗之中望着他:“国君。”
姚铮凝视了谢扬片刻,突然微笑着开口道:“我明白了为何国君会自称‘寡人’了——你看,我现在什么也没有了,没有了父母没有了君夫人没有了丞相,当真是‘寡人’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往谢扬那里走了几步,仿佛是如释重负的轻松模样。
谢扬看他靠坐在自己身边的庙柱下,头发上的雨水还未干,水珠一滴滴从耳畔落在他的肩头,而多站了片刻的地方,则是汪汪地洇开了一滩水渍,不过他脸上的表情比刚才温和了一些,却也更郁郁了——他扭头望着依然下个不停的大雨,目光不知停留在哪个渺远的地方。
“不是的。”谢扬蓦地开口道。
“嗯?”姚铮茫然恍惚的思绪被谢扬打断。
“国君还有恒国不是么?”
姚铮愣了愣,然后摇头干笑道:“恒国?那种……根本什么也不算……”
“柘城、亍郡、繁城、峢地不算么?那么它们究竟算什么?所有因此而战死的将士们算什么?”谢扬顿了一顿,“小臣又算什么?”
“你……”姚铮不知该如何回答谢扬这样的问题,他焦躁地吼道:“那些算什么!那些都不是我姚铮的!恒国恒国,你们每个人都在说恒国!恒国对于我姚铮而言究竟有什么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