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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瑕错愕地瞪着颜错,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面对颜错如此一反常态的精神和态度,他一时也手足无措了起来。
颜错只是固执地凝视着颜瑕,直到颜瑕几乎忍不住想要从他的嘴里逼问出什么的时候,颜错突然开口了:“父亲。”
“错儿,你到底怎么了?”
“父亲。”颜错的眼神渐渐平静下来,他这样说道,“父亲,你说国与家之间,到底孰轻孰重?”
他问得异常镇定,就仿佛在谈论一个轻松的话题,颜瑕甚至能看出那双熟悉的眸子里闪动出往常一样的光芒,只是颜瑕在听到那样一个问题之后,实在无法坦然地直视他抚养了七年的孩子。
轻飘飘上扬的语调,此刻却骤然变得沉如巨石,重重地砸在颜瑕的心里,而那巨石确有凌厉的棱角,比箭镞还要锐利,碾过颜瑕的心头,顿时血淋淋地划出不知多少道伤口,疼得他几乎忍不住要跪倒在地上。
他知道了。他一定知道了。
颜瑕的耳畔炸雷般重复轰鸣着这样的话语,冷冷地带着嘲笑。他倒抽了几口气,稳住了自己几乎凝滞了的呼吸——仿佛那声质问长出了有力的手指,势如破竹一般狠狠扼住了自己的喉头。
颜瑕从未感到如此的恐惧,哪怕是面对着千军万马,也没有此刻面对平静的颜错这般恐惧。
这种从过往的无限欢欣与幸福中幻化出的恐惧,他们曾经拥有过多少欢乐和温暖,现在就要各自承受等同的恐惧——只要自己的一句话,这种恐惧就会猛烈地炸开自己的胸膛,化作滚热的岩浆似的仇恨,瞬间将两个人吞噬殆尽。
可是错儿,我骗了你那么久,总该对你说一句实话的。
颜瑕想要维持住自己惯常的笑容,但抽动嘴角这样的努力终究失败了,他拾起一个破裂的微笑,用尽全身仅剩的一点儿气力,摇摇晃晃地抬起头,凝望着颜错幽暗而闪动着灯火的眼眸,颤抖而温和地回答道:“错儿你问的这算什么问题,自然是国重于家。”
“是吗?连父亲也这样认为啊。”颜错点了点头,“我听父亲的。”
颜瑕一动不动沉默着,直到那柄短短的利刃又轻又快地架到了自己的颈边,如同腊月屋檐下结的冰棱——颜错曾经闹着要自己替他取一个来玩,自己便攀折了一段能冻僵手指的冰棱,大笑着贴在他的脸上——如今似乎倒转过来了。
“你杀了我父母。”颜错冷冷地说道——他继承了秦简锐利的眸子,又被自己领着在狼烟乱箭的边关成长磨砺,因此即使面对比起自己强大得多的敌人,也一样沉着。
真不愧是我带大的错儿。
“是。”颜瑕不愿意多辩解什么,也没有气力多辩解什么——浑身的骨头都疼得“格格”作响,而血肉似乎已经从上面被生生剥离了下来。
“你还骗我,故意把我养在你的身边。”
“是。”
“你当时为什么不杀掉我?为什么?!”颜错悲愤地再次举起了剑柄,径直冲着颜瑕的胸膛而去。
他宁愿这一切都是一场荒唐的大梦,只要这样一剑下去,自己就会再次苏醒过来,自己还是颜瑕的儿子,依然有着属于七岁孩童的无忧无虑,哪怕整天要为了多练一会儿剑少抄一篇诗文同颜瑕笑闹着周旋……
是梦就好了,快醒过来吧。
突然,一只有力的手握住了自己的腕子。
颜瑕在最后一刻架住了朝自己刺过来的剑尖,怒声吼道:“错儿,在这里杀了我,你逃得出盈许城吗?何况你现在根本杀不了我!我难道没有教过你,凡事不要逞匹夫之勇?根本没有把握的事情,怎么可以去做!这种以卵击石的事情你也做得出来!要报国之大仇,就滚去战场上!”
颜错愣愣地盯着自己那只被轻易拧住的手腕,眼泪一颗一颗从眼眶里滚落下来。
“哭什么哭!”颜瑕不知从哪里涌出的力气,一个巴掌猛地揍上去,“报不了仇就在仇人面前哭,你还是不是秦简将军的儿子!”
这是颜错在一日之内挨的第二个巴掌了,这一次比兄长秦钺的还要狠重,他的后脑撞在了墙上,一道红脂似的鲜血从他的嘴角流下来,划过下颌,落在了衣襟上。
颜瑕的内心立时就疼得缩成了皱巴巴的一团,但他只是冷漠地收回了手,稳稳地垂落在自己的身侧。
颜错良久地低头,半晌终于扶着墙站稳了。
颜瑕喘着气转身侧到一边,闭着眼狠心道:“你还不走?恒国的将军现下放你一马,答应在战场上等你,你还要奢求什么?!”
身旁的脚步声近了又远了。
颜瑕始终闭着眼睛——他不用看,也知道颜错会以什么样的神情经过自己的身边。
那个花费了自己所有的精力,抚养了七年,疼爱的七年的孩子,此刻嘴角流着血,摇摇晃晃连站都站不住,踉踉跄跄地离开了自己。
他这一天到底经历了什么?是不是没有吃上一口饭?是不是还被其他人打了以至于脸上的红肿一直没有消退下去?他什么财物也没有,要凭借着自己的双脚走去哪里?
颜瑕啊颜瑕,他已经不是你的儿子了,你还想这些做什么?
颜瑕伸手遮住自己的脸,又咸又苦的泪水从脸颊上滑落,他倚墙瘫坐着,不远处的巷口透进了外面街道明亮温暖的灯火,热闹的人群来来往往,洋溢着盈许这个恒国都城独有的繁华气息。
但此刻的颜瑕,除了刺骨的疼痛与寒冷,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一章
此夜,在盈许的恒宫之中,又是另一番景象。
姚铮蜷在堆积如山的奏疏旁,手里正握着一卷竹简,皱着眉头看了几遍,然后扭头瞧了瞧坐在不远处看着地图的谢扬,开口道:“胥郡关于建新渠的奏报,你要不要看一看?”
谢扬抬起头微笑应诺,起身来到姚铮旁边,接过了那一卷竹简。
“如何?”
“国君既让小臣看这卷奏报,又如此发问,想必心里有数了。”谢扬将自己适才看的那张地图挪到姚铮面前,“国君请看,胥郡在此处,而凌水与胥郡之间隔了一座关防,大渠从关防处开凿横贯无疑是最近的,胥郡那边也是这个意思。此关虽是恒国百年前的旧关,自恒国并了荆国之后就弃置了,但总是恒国要紧之处,若是轻易毁掉,小臣觉得不妥。不如从东边这里绕行开凿,国君请看——此处尚有一洼无名小湖,将它扩大一些,说不准能做水库之用。”
姚铮点头道:“明日交给司险中士看过了,让他细书奏报上来,过几日派下士去胥郡查访。”他思忖至此,伸手取了一片新竹简,提笔写了几个字,和原来的奏疏卷在一起,搁在了案头。
“对了,柴国来人了。”姚铮又将一方素色丝帛挑起来,和另一片竹简一起扔给谢扬,“边吏斥候半个月前已经奏报上来,柴国那边入境时不谒见关人,到了盈许近郊才奏报寡人。白日时候派了典客卿去郊劳,谁知只见到了上介和众介们——那个叫做石孟成的宾使是柴国的仲公子,也不打声招呼就一个人去了宣畅馆舍住下,真不知他们心里是何打算!偷偷摸摸奇怪得很,你在边关七年,见过那位孟成公子么?。”
“未曾见过,怕是不能领兵打仗的公子。”谢扬笑道:“大概是想跟国君索求什么,又怕他国知晓,因此才不敢声张。过两日他自然会来聘享,到时便知了。”
姚铮“嗯”了一声,又说道:“除了这位柴国来的,还有个更麻烦的——胤国也派了位世子来,倒是好好地谒见过关人,但来意却是要聘我恒国的公主。笑话,寡人唯一的姊姊早嫁到随国去了,哪里还有什么公主嫁给他?”姚铮指了指被他踢到桌案底下的角落里的那几卷奏疏,道:“还有几位卿大夫,恒国一旦无事他们就开始闹腾,再让寡人续弦生什么公子公主的,寡人就把他们的女儿赐个国姓,统统嫁到他国去。”
谢扬笑道:“可是胤国是我国附庸,既然世子亲自来了,总要让他得偿所愿吧。”
姚铮摆摆手,有些烦躁地说道:“到时候再说罢。实在不行和他说一说,嫁位族内的女子或者宫婢过去,反正都是赐国姓的小姑娘,也无甚区别。”
说到这里,姚铮眼角的余光瞥见殿门外似乎有位宫人正局促地探着脑袋,仿佛有事要禀。他坐得久了懒得动,案子上到处堆了竹简,又不好让宫人进来,便示意谢扬出去问问。谢扬会意,转身出去了。
不一会儿,他便返回姚铮身边,说道:“国尉府派人来禀报国君,颜错跑掉了。”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什么叫‘颜错跑掉了’?”姚铮挑眉问道,“谢扬,寡人有些听不懂你的话。”
“事情太复杂,小臣一时也不知如何说清。”谢扬沉吟片刻,开口问道,“国君还记不记得七年前我们和柴国的千里关之战?当时千里关旁边是柴国的柘城,国君记得城中守将的姓名吗?”
“哦,那次啊。”姚铮皱了皱眉头,羔裘上的细毛掠过他的鼻翼,他忍不住打了个小小的喷嚏,“没记错的话,是一位叫做秦简的柴国将军?他不是自刎而死了吗——因此柘城城门大开,也免去了屠城一事。”
“是。正是那日,秦简的婢妾为他生下了一个男孩。”谢扬顿了顿,继续说道,“当时颜瑕收养了这个孩子,取名叫做颜错。”
“什么?!颜错不是我们恒国将士的遗孤?!”姚铮一下子从席子上站起来,“颜瑕他是疯了还是傻了?这种敌国仇人之子怎么胆敢亲自收养!随便送给柘城哪个百姓就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当年小臣劝过他,只是颜瑕觉得此事不会暴露,因此就把错儿留在了身边。谁知昨天错儿不知从哪里得到的消息,知晓了自己的身份,就逃离了盈许。”谈及往事,谢扬也有些无可奈何——因为颜错的特殊身份,他一直刻意避免着姚铮与颜错的碰面,生怕发生什么意外。
“……”姚铮哭笑不得沉默了许久,“你确定现下颜错不在城中了?那个时候城门还没落锁?”
“我去打听过,正卒们看见他出了城门。”
“罢了,这种事寡人也不想多管。七岁的小孩子想往哪里去就往哪里去吧,无非就是那几个国家,只怕颜瑕他……颜瑕那里有人守着吗?国尉近来的气色有些不好,前几日上过奏疏,说要辞去国尉……寡人没允许。”姚铮并没有太将颜错放在心上,反倒是想起了颜共华之事,叹了一口气,说道。
“颜姑娘在那里照顾,如今颜府内是何景况,小臣尚不知晓——恐怕有些忙乱。”
“简璧么?”姚铮皱了皱眉,“她也奇怪,这么多年也不见许嫁,不知还要耽误多久……”
谢扬半是疑惑半是惊讶地瞅了姚铮一眼:“颜姑娘不是要嫁给国君么?”
“寡人什么时候说要娶她了?!”姚铮突然不耐烦地说道,“虽然曾经卜蓍说她是要嫁给公子的,可并未说一定是寡人啊……那么多诸侯国,哪一国没有公子了……你笑什么?!”
“小臣只是少见国君如此激动而已。”谢扬不由得微笑起来。
“你……算了。”姚铮摆摆手,“再者,简璧从小就聪慧灵巧,寡人只怕她心中有自己的考虑,不过是缄口不言而已——由她去了,想嫁的时候总会说的,她一个恒国国尉的独女,总不至于嫁不出去。”
“说到这个,小臣想起来今日颜姑娘让我转告国君,这几日还请诸事小心些,尤其是使臣来访。”谢扬低声对姚铮说道。
“那你就佩剑上殿——如此小事,不必亲自和寡人说,自当是你这个郎中令要仔细筹谋的,寡人的安危不是都攥在你的手上?”姚铮此时懒懒地坐在巨大的筵席上,目光也有些恍惚和疲倦了。
谢扬猜他是累了,又注意到他眼窝处一轮郁郁的阴影,便起身道:“诺。时候不早了,明日就要受柴国使臣的拜谒,国君早些就寝,小臣告退了。”
“慢着!”姚铮突然叫住了谢扬。
“国君还有事?”
“你守门。”
“啊?”谢扬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不是郎中令么?”姚铮挑眉反问道。
“小臣虽是郎中令,却也不必夜留宫中吧……”谢扬打算逗他,却见姚铮脸色都有些变了,便笑了起来,“是。我守门。”
姚铮顺手抄起一卷竹简就要扔他,又仔细看了看翻卷在外面的几片,道:“这份是奏疏。”说罢,抓过旁边未写字的新竹,用力朝谢扬扔去:“一个郎中令还想戏弄寡人!司险中士的奏疏你适才不是看过了?快回拟个奏疏给寡人!”
谢扬轻